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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鱼和忧伤的蝴蝶

2009-09-30骆玉明

中外文摘 2009年18期
关键词:惠施庄周云天

骆玉明

《逍遥游》中的大鹏也许是中国文学里最为气势恢弘的意象。它从巨大的鲲鱼变化为鸟,在海面上展开不知有几千里宽广的翅膀,激起三千里高的巨浪,拍击着海上的飙风,上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俯视一片苍苍茫茫的大地,从北海飞向南海。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遏大鹏的飞翔,那是对自由的想像。

庄子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苦,常常是面黄肌瘦,一度织履为生。或许正是在某一天,他身背一捆麻鞋上集叫卖,旧布大袍空荡荡飘在风里,眉头紧锁,忽然仰望云天,眼前幻化出大鹏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壮丽景观,他叹息了吗?

在江南的园林中,少不了曲折的河流池塘,养着悠闲的鱼儿;水岸边少不了长廊或者小亭,那是供人凭栏观察鱼儿嬉游的地方。有时在那些长廊或小亭中会见到一方匾,大抵是写了“鱼乐”这样的字面,那也是出自《庄子》的典故。

庄子和他的朋友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鱼悠悠然于水中,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质疑:“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反诘:“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快乐?”

这后面有一段诡辩式的申论,我们不去管它,关键一句,是庄子最后所说“我知之濠上也”。(我是在濠水边上知道的)。也就是说,所谓“鱼乐”归根结底是庄子自己情感体验的结果。鱼在水中游动,姿态轻灵而敏捷。人在观赏鱼儿时,内心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了它的动作,自己好像已经受成了一条鱼儿,充溢着自由无碍、活泼欢畅的快感,这时候,当然觉得鱼是快乐的。这快乐其实来自人的内心,与鱼究竟是否快乐并无关系。同时,这种感性活动又纯粹是个人性的,无法也没有必要在不同的两个人之间达成一致。两位哲学家争辩“鱼是否快乐”,实在是找错了题目。

庄子说鱼是快乐的,这也是一种对内在自由的体验。进一步说,在道家思想中,当人摆脱了社会权力、规则、思想不通的约制,当人不再挂念俗世的得失与荣辱,孤独而又无所羁绊地面对大自然时,他得以回复到自由的天性。和人的社会性存在不同,自然是自在自足无外求的存在,它是“道”的外观,,也是自由的依据。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受剞于权臣桓温,做皇帝了无趣味。一日入华林园,游览中回头对左右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使自有濠、濮问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里“濠”就是指庄子与惠施游于濠上说鱼之乐的故事,“濮”是庄子的另一则故事:他在濮水边钓鱼,拒绝了楚威王使者的重金礼聘。

但自由如果仅仅是精神性的,如果只能寄托于云天之外,寄托于春花秋叶,鸟飞鱼跃,山峙水流,人又怎么去应村他的现实生活呢?权力和由此派生的规则并不会因为你的美妙幻想而消失,它的丑陋粗暴而刚强。

《庄子》书里,《齐物论》一篇用了深刻的辩析来论证人世根本的虚幻性。人们争执不休的道理只是些没有意义的言辞,不但是非的对立是虚妄的,就连梦与觉、生与死的对立,也是虚妄的。文章用寓言做结尾,它是中国最有名的寓言之一:“人生如梦”是句说滥了的老话,其原始出处就在这里:

庄周梦见自己成为一只蝴蝶了,那就是翩翩飞舞的蝴蝶,并不知道自己是庄周;忽然醒来,又是一个僵卧的庄周。这一变化中,到底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两者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存在?

人如果不能在现实中一寸一分地坚持自由的权利,争取自由意志的实现,便无从把握生命的流变,最终只能把整个世界和全部人生描写为巨大的虚幻。而纯粹的虚幻又令人晕眩,于是转而寻求美感的存在。所以如梦的人生,有时有大鹏翱翔,有时有快乐的鱼,有时有忧伤的蝴蝶。

(摘自《瞭望东方周刊》2009年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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