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立　夏

他20岁的时候，她正好10岁。

她坐在台下，晶晶亮的眸子中全是台上英武的他。

他是学校请来的英雄，笔挺的军装上一张黝黑却棱角分明的脸，因为激动透着健康的红晕。他在台上大声地念着手中的演讲稿，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右手高高举起，妯同一面灼目的旗帜。在一次实弹演习中，面对一颗滋滋作响的手榴弹，他毫不犹豫地拣起来扔出去，挽救了被吓呆的战友。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朦胧中台上的他是那么高大英俊，连那浓重的乡音都显得那么亲切。

“他真是个英雄，我会一辈子记住他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30岁的时候，她20岁。

学校组织去农村体验生活。

如果不是村干部郑重地向太家介绍他曾经是英雄，她是一丁点儿也认不出他了。

埋头在田里劳作的他跟其他的农民已没什么两样，披着一件灰扑扑的褂子，失却了红晕的脸还最那么黑，却变得暗沉，村干部介绍的时候，他憨憨地笑，脸上，怎么也找不到10年前年轻的影子。

他坐在田头抽着烟卷，好几次她都想走过去跟他说几句话。看着烟头一明一灭，她终于还是没过去。

她实在想不出该对他说什么话。

他40岁的时候，她50岁。

他在她所在的城市摆了摊，卖鸡蛋煎饼。

5岁的女儿吵着要吃煎饼，她先认出，了他的手，抬头看他的脸，恍若隔世般，已经很陌生了。

她忍不住悄悄告诉女儿卖煎饼的是一个英雄，女儿懵懂地吵闹着，要去看英雄。

她带着女儿折回去，女儿仔细看着那只残缺的手，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匆忙带着女儿离开。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回忆自己10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这只手，一，最都不觉得害怕，只有敬佩。

她还记起来当时听完报告回到家，小小的她弯曲起两根手指，模仿三指的样子，想象着那种悲壮。

他50岁的时候，她40岁。

她在民政局混上了科长的位置，工作还算清闲，生活不好不坏。

当他在她办公室外面探头探脑时，她根本就没认出他，原来他是来申请困难补助的。

她给他倒了杯茶水，他受宠若惊地捧着，只会一迭声地说谢谢。她陪着他办完了所有手续，而他不知道为何受到如此礼遇，越发地惶恐不安，一个小时里说了不下50声的谢谢。

望着他佝偻着背离开，她开始努力回想他年轻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曾经是个英雄吗?”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觉得这么茫然。

她50岁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她在办公室喝着茶，翻着报纸，40年前的他突然映入眼帘。犹如被雷击般，她手中的茶杯怦然落地。

他在回乡的公交车上遇到一伙劫匪，一车人里只有他挺身而出，搏斗中，他被刺数刀身亡。报道还提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年轻时他就曾因救人成为部队里的英雄典型。那张穿着军装的年轻的照片，据说是他唯一的一张相片。

一瞬间，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睛，恍如40年前她含着泪眼坐在台下仰望。

(摘自《新中国60年文学作品选》，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