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达格胡同》:埃及社会的众生相
2009-09-30李励李青竹
李 励 李青竹
《梅达格胡同》是纳吉布·马哈福兹于1947年完成的现实主义作品。它围绕“政治、信念、人”三轴心——贯穿马哈福兹一生创作历程的现实理论基础——构建了一个埃及版的“悲惨世界”,但这是一个“袖珍的悲惨世界”。小说将种种凄惨、不幸、荒诞、谬误集中地、爆发式地充溢于一条胡同中——一条入口和出口重合的死胡同,而这条死胡同就象征着整个埃及社会,一个封闭自守而又大门洞开的埃及社会。梅达格胡同也是一个纷繁的“人的世界”。人被主宰,同时人也主宰着自己能主宰的一切,人们在固守与出走之间徘徊、游移、挣扎。在马哈福兹的精心安排下,我们逐个认识了梅达格胡同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认识了埃及社会的芸芸众生。
一、保守的“原住民”
格米勒大叔、达尔维什长老、利德瓦·侯赛尼先生是梅达格胡同的长者,他们固守着“原住民”近似原生态的生活。他们不想改变,不想去适应新生活,但社会的日新月异使得他们又不得不有所改变,他们固守着传统的信仰,但衰落的“原始崇拜”不能给予他们救赎,只能使他们显得不合时宜。
格米勒大叔,是一个因极度肥胖而使其“生命特征”极不明显的人物。他的生命行为仅限于鼾睡、吃喝、晚间和阿巴斯去卡尔什咖啡馆坐坐。他是胡同里最清心寡欲的人——他连妻室、儿女都没有,唯一惦念的恐怕就是阿巴斯允诺给他的寿衣了。他最早进入人们的视野,他的存在象征着封闭自守的传统埃及人的生活——活动空间极小,全部生活就是那简单几件物什所发出的“奏鸣曲”——极其单调。
达尔维什长老是像蚂蚁一样活着的人。他像苦修士一样走在埃及的石子路上,他最多的时间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有必要发言时他就会说出精道有力的话来,每次发言的结尾都将中心词用英语再说一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说,一个单词要读得很长。他似乎是没有过去的,因为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不想有过去。他仿佛背负着很沉重的、看不见的“重物”,就像蚂蚁一样不会抱怨“托运的货物”无法扛动一样。马哈福兹说埃及人“具有蚂蚁的天性”,达尔维什长老无疑是他们中最好的“标本”。
利德瓦·侯赛尼先生是梅达格胡同的道德卫士,正因为他的存在,穆罕默德的子孙们才会觉得心里坦然,才会觉得真主和他们同在。他是不幸的——几个孩子都早夭,早年的求学路也不成功,这些事都是他不愿意提及的。为了掩盖个人的不幸,逃避或用其他的方法遮掩就成了最好的忘记不幸的方法了。于是他就将一切寄托给了真主,替真主维护主的神圣和权威,维护道德的神圣。但当碰到卡尔什老板这样的刺儿头,这种鬼上身的家伙时,任何理性和道德都不管用了,他对道德的坚持和伸张无力挽回日渐颓废的世风。
这三个人物存在于半封闭的小天地——梅达格胡同中,依旧坚定着对主的信仰,坚守着这片“纷繁的荒芜”,平淡地生活着。保守是他们维持生存的必需,逃避是他们面对现实时表现的必然。保守就是这类人的生存法则。
二、腐朽的“中年客”
卡尔什老板、赛里姆·阿勒瓦先生、布什博士和宰塔是胡同里的中年人。他们生活在不平静中,心中难免起些“微澜”。动荡的社会与颓废的世风使他们堕落、淫靡甚至丑恶。这些生活在青年与老年的“过渡期”的人们相对于“原住民”来说,性格更特殊些,形象也更复杂些。
卡尔什老板是胡同里唯一一个咖啡馆的老板。然而“他的境况与干他这一行的多数商人不同,他近于贫困,这并非是他的生意不兴隆,而是他在外面挥霍过度,把赚的钱全用来满足他的欲望,特别是用在恶习上”。他的生活极不检点。为所欲为,以至于他的妻子还得和男人争夺丈夫——卡尔什老板有同性恋的嗜好。他将日夜的生活颠倒过来——因为他赌博——以致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他嗜吸大麻烟,也许大麻烟才是他最忠实的伴侣。他缺少责任感、缺少事业心,他只热衷于自己的无耻乐趣。最可怕的是他的厚颜无耻,他不是偷偷摸摸地做那令人发指的丑事,而是明目张胆地干。他无视道德和法律,说:“真主禁酒,政府却卖酒,真主没禁大麻烟,政府却禁大麻烟I政府保护卖毒品的商店,却不准人们吸大麻烟,而大麻烟对人的精神和脑子都是有益的!”也许,他还会感慨地摇摇头说:“大麻烟又怎么啦?既能使脑子清楚,又能调剂生活,而且还是生育的催化剂哩!”
卡尔什老板身上显现了政治的荒诞和社会的畸形。本质上就有缺陷的人,如受到环境的催化,就会成为无所畏惧的“丑恶硬汉”。
赛里姆·阿勒瓦先生是梅达格胡同里的财阀,他深谙商道,家境殷实,是相当成功的投机商。他喜欢吃炒麦饭(一种壮阳的好方法),看见年轻美丽的哈米黛就想纳为侧室。催情的饮食、在娶哈米黛问题上的犹豫和坚决、情欲浸透的心理活动中反映出其情欲旺盛、身份地位观念极重、易被欲望冲昏头脑。他不相信政治,因为政治是要套取他的家财的——这是他最害怕的。他有很强的商业运作能力,虽然对其他社会方面的了解十分浅薄,但凭借着商业冒险精神和特定领域的独到眼光,他总能赚到大钱。他的自私、放纵正符合其富商贵绅的形象特征——当然并非所有的富商贵绅都如此,但现象的普遍在特定时期是不容置疑的。
布什博士和宰塔是两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能人。布什博士那几埃镑就能镶一套的金牙是从死尸身上弄来的——他是个盗墓老手。宰塔是成功的残疾制造者,布什博士的盗墓合作伙伴。他们二人狼狈为奸,布什博士给宰塔拉生意,宰塔帮布什博士盗墓,两个“下三滥选手”都在干着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之事,只是一个是体面人,一个是下等人,一个人在暗里干,一个人在明里干,反正干的都是丧良心、不知耻的事。布什博士和宰塔是两个有共性的形象。他们都是“生计投机者”——用“非常手段”进行生计活动的人。这两个人是埃及社会中客观存在的丑恶形象,他们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这四个人物都是依赖梅达格胡同为生的人,但心却游离于梅达格胡同所象征的保守和传统之外。他们不再内敛,崇尚彰显,而彰显的尽是丑陋。他们不服理性和规约的管制,理想、信仰全无,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实用主义倒是为他们所遵奉。他们甘愿和萎靡的世风共同沉沦。
三、“出走”梅达格胡同的年轻“流亡者”
阿巴斯、哈米黛、侯赛因·卡尔什是梅达格胡同青年派的代表。梅达格胡同的落后与保守、封闭与腐朽让年轻人窒息。他们自己将自己赶出了梅达格胡同,为了新生而出走,他们的出走是身和心的共同出走。之所以以“流亡者”为他们命名,是因为离开了梅达格胡同后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根,只能随波逐流。这种渺小的奋斗也永远看不到希望。
阿巴斯是胡同里的剃头匠。他安于现状,不求什么改变,只要每天的收入能维持当天的生活就行。但环境的改变,不由得他这样“安分”下去。他要娶胡同里最美丽的姑娘哈米黛,他需要钱。他只能去英军中服役,只有这样才能赚到钱。这是梅达格胡同以外的世界给他的最大的、最有力的诱惑。一切的一切促成了阿巴斯出走梅达格胡同,他不会预想到离开故土会使自己那建立在薄弱基础上的爱情风雨飘摇,直至轰然坠地。阿巴斯就是小人物的代表,没有过
悲壮的举动,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恨,他一直在自己的社会阶层自生自灭。他的悲剧是一种社会悲剧。社会的悲剧与存在的悲剧交糅在一起,更凸显了人生的不幸与荒谬。
哈米黛是胡同里最美艳的女子,她的出现总会让男人骚动不已。可她又确实是个“俗物”——她的头上生着虱子。她是梅达格胡同中的“克利奥帕特拉”。她的理性远远超越感性,她的一切“图谋”都是不会因情感、冲动、懦弱、怜悯而终止的,她对“理想”的追求是梅达格胡同的青年一代中最坚定的。她喜欢别人紧盯的目光,但从不动心。面对男人时她很有分寸,要看这个男人对她的将来有多大的影响力。她是虚荣的,不容别人忽视,因为她的外表令她有一种自信——征服一切的自信。她是强悍的,她和胡同里的女人们厮打,她还企图控制自己的母亲,她想征服一切。她渴望富有,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她的爱都集中在金钱上,物欲使她不顾一切,她能出卖一切,她的肉体、她的灵魂,而且不曾后悔。执著、贪婪和冷漠使她成为一个精神强者,所以她没有爱过阿巴斯,没有爱过赛里姆·阿勒瓦老头,没有爱过她母亲。她试图挣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梅达格胡同,向“新生活”投怀送抱。她努力地向上爬,以为自己追逐到了梦想,岂不知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卑下——成为了一个妓女。哈米黛是“局部埃及社会的化身”。这是埃及社会中努力改变自己卑微地位、渴望财富、渴望权力,又选择了捷径实现自己私欲的一类人,他们能做的只有出卖!出卖自己、出卖一切。只要能得到让自己虚荣心满足的物质,不管自己的处境和社会角色如何。马哈福兹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还将哈米黛这样一个人物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英国人,特别是埃及人面前,来唤起民众的觉醒意识。
侯赛因·卡尔什是最早开眼看世界的人。他在英军中有丰厚的收入,优越的生活常能招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他没有阿巴斯的“故土难离”,而是厌弃梅达格胡同的一切,早早地离开了梅达格胡同,是最早表现出反抗意识的人。他没有经家人的同意,就私定终身,这种行为在阿拉伯人眼中是有罪的。这个受西方观念的影响、追求新事物和新的生活方式的“新青年”却最终因为无法养活老婆而回到了梅达格胡同。他的回归是对现实的投降,西方文化并不能成为埃及社会的救命稻草,埃及社会中不满平庸、落后生活的浮躁的“新青年”们对“理想”的追求在四处碰壁后只能回到原地苟延残喘地过日子。
这三个青年形象使作品在揭示现实方面更趋深刻了。他们不再固守信仰,无法解释现实,他们拼命地寻求出路,但得到的一切都是美丽的虚幻,不曾真正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存之路。马哈福兹将种种矛盾加于这三个人物身上,将人性中的阴暗面、叛逆面、善良面通通展现给世人看,他不是要毁灭那些被他诅咒的人,他要做的是拯救他们,这就是他以“人”为创作轴心的根本出发点。
马哈福兹通过《梅达格胡同》展现出一幅幅现实生活画卷,引导人们思索自身的生存状态。在生与死之间,人生总也摆脱不了偶然、荒诞与悲剧的摆布。纳吉布·马哈福兹没有使用宗教来改变他试图改变的一切,他用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来表达自己强烈的忧患意识,启迪“自我”意识的觉醒,呼唤博大的人类之爱。这些才真正是纳吉布·马哈福兹创作《梅达格胡同》的目的。而《梅达格胡同》中的种种人都是纳吉布·马哈福兹用来探讨“政治、信念、人”这一永恒创作思想核心的蓝本。
《梅达格胡同》就是那永远没有结束的故事,它不会有结局,只要人们还要让马哈福兹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