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八首

肖　铁

狼饿了

——读鲁迅《祝福》

那天有一只狼饿了，非常非常饿

它在山上找不到食物

山上每一个角落它都寻找过了

越寻找肚子越饥饿，狼饿啊——

而且它是一只母狼，它要喂养孩子

它的孩子在饥饿中拼命哭嚎

母狼万般无奈，就进了村!嗅着人烟

偏偏祥林嫂，在那一刻

让孩子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

母狼东张张，西望望，悄悄接近了阿毛

估计小阿毛连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狼咬死了

咬死，然后叼走，去喂养它自己的孩子

——狼的孩子

等粗心的祥林嫂发现孩子不见了

豆子洒了一地

狼已经回到山中的家了

狼跟孩子一起，狼吞虎咽，把阿毛吃得

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和一只小鞋了

祥林嫂不止一次地说她不相信春天也会有狼

那么，从今以后她就应该信了

孤岛上

——改习作敬呈梅贻琦先生

缺少春天

缺少柴米

缺少土壤，缺少淡水和注视

血液在生锈，岛，睡在海里

怀揣梦想，你来了，一个人

像巨人锁进幽壑里，子弹卡在枪膛里

一颗心跟子弹跟枪膛粘在一起

一腔热血跟海水跟鸥鸟粘在一起

海浪拍打着礁石如同拍打着今生的孤寂

而愤懑的心潮，一次次，荡开逆流驱散孤寂

而思想划过夜空，祥云在幽壑里升起

而草木，鸥鸟，河流纷纷亮出旗帜

而祥云载着雨水激励着你

而圣坛再度架起——

百年后的脉动，疆域，标尺

回应天籁的韵律

我昕到你跋涉之后的喘息，沉思中的隐密

我看到你屹立水木清华，一粒种子轻轻落地……

青春

——兼致宋教仁先生

像草树，被光芒滋养过

像荷塘，被雨雪刺激过

像山岭，被风雷砍削过

像夜晚，被星星照彻过

像旗帜，在天空鲜明过

像欲望，跟欲望纠缠过

……

像航船，在银河美丽过

像果实，在节日成熟过

像太阳，在午间愤怒过

像昙花，在夜晚绽开过

像先驱，在深陷沉默的时候

沉默着……

午后乘坐××地铁

人进来

人群从午后进来

面孔进来，虹膜和角膜进来

尘埃进来，耳翼和鼻翼进来

拥挤进来，躲闪进来，耽搁进来

困惑和挣扎进来

方向进来，速度进来，域名进来

旋转着的挂钟进来

翕动进来，焦灼进来，对抗进来

沿途的病毒进来

代谢进来，衰老进来，怜悯进来

亚热带的慈悲进来

风雨进来，霹雳进来，塌陷进来

魅惑中的蓝光进来

惊愕进来，废墟进来，噩耗进来

迟缓着的救助进来

安全帽进来，挖掘机进来

颟顸的嘴脸进来

探测进来，切割进来

强暴的火花进来

光影进来，痉挛进来

流血的肠胃进来

防范进来，杀手进来

死亡和墓地进来……

午后4点1刻

午后4点1刻

停车场

一条条白线，在水泥地上睡着

某些时段，这里停满了车

而此刻，却不见一辆车

水泥地面异常开阔

看来，所有停泊在这里的车

在午后4点1刻

已全部开走

所有即将停泊在这里的车

在午后4点1刻

还没有开来——

这是空荡荡的4点1刻

细腻和粗糙的4点1刻

天光和尘土的4点1刻

一个人徘徊在4点1刻

脑海里辗过奇形怪状的车辙

一个人逗留在4点1刻

车辙印下的花纹清晰热切

炎热午后的4点1刻

牵挂和愤恨持续起落

午后炎热的4点1刻

一个人的欲望分外蓬勃

4点1刻，方向盘偏移

4点1刻，发动机过热

4点1刻，偷情的隐秘次第活跃

4点1刻

他倏忽想到了童年

4点1刻

牵挂和愤恨里掠过一抹红色

2007年残留的时光

2007年残留的时光，陪伴我的有——

铅笔，小刀，橡皮，半瓶胶水

以及信封，邮票，打印纸，回形针

2007年残留的时光里

我会走在去邮局的路上，就像祖祖辈辈

走在当年的旷野上

任何城市当年都是旷野，都是飞禽走兽的天国

天国里的灵长类顺藤摸瓜，凝聚成了部落

祖辈们披头散发，手持梭标，长矛，穿越了

多少血泪，呐喊和荆丛啊——

这封逆流而上的信他们能收得到吗

他们是否还在拉紧绳索攀住太阳

2007年残留的时光

披荆斩棘的祖辈消失在当年的旷野上

俗众们赶在新年来临之际

忙碌，盲从，耽于私欲，惧怕死亡

功利的心永远朝着与圣灵相反的方向

2007年残留的时光

我奋力抛出一条拴住梦境的缆绳

我把这封信寄给了

——游弋在旷野上的不朽魂灵……

3分钟演讲

对不起，我可以再来一次吗?

好!

内容要熟，不要背诵，吐字要清晰

前边加自我介绍，语速的缓急

像跨越溪涧的缆车……

要具体，不要太杂乱

别像一地鸡毛——

可是她把握得还是不够好

大多数人躲得远远的

像目睹一场并不高雅的灾难

3分钟演讲，持续了3个小时

选拔在大厅，大厅像沙丘

评委们巨树般长在并不遥远的夏季

3个小时，3个小时上来下去

小草们一棵一棵。

被言语凌迟，拆卸在巨树的阴影里

3个小时，忽生忽死

一棵草吐出病句

另一棵草吞下修辞

我游弋

像孤魂，野鬼，道德，柳絮

像独裁者最新缝制的一面旗

我的灵魂有翅膀吗

升空后

——它会朝着哪个方向飞去

夏天需要一个公园

蓝色的大洋彼岸，夏天需要一个公园

公园需要一把木制的长椅

长椅的脚下需要一丛野菊

红色，白色，蓝色，甚至黄色都可以

或者还可以有一双漂亮女鞋

它沐浴过海水和金色阳光

一条翘尾巴的暖色小狗

咬住女鞋中的一只

左咬右咬，咬得满嘴花草

咬得公园里蜂蝶欢笑

咬来了女主人

她年届四十，金发飘飘

像一朵刚醒来的睡莲

池塘里随风摆动

召唤小狗的同时

也看到了公园一侧的我——

硬朗，欣慰，矍铄

她抱歉地笑了

眸子里流露出爱神的光芒

几十年跋山涉水

血脉穿越光阴和生命的银河

为的就是找到她，找到

花草和睡眠中的女神，女主人

像找到另一个孪生的星座

此刻，我和她对望着

对望着

内心里群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