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灼热和宁静中访问耶鲁
2009-09-30王雪瑛
王雪瑛
耶鲁,我是那年初夏的灼热和宁静中来访的客人。
走进耶鲁,仿佛走进了卡尔维诺的“命运交叉的城堡”。
从纽约的中央火车站坐短途火车到纽黑文,在车站拿了一张地图、出站、打车,10分钟之内,我就进入了耶鲁的校园,汽车穿过青黄色的院墙,停在了约克街320号。那是一座砖红色城堡似的大楼。耶鲁大学东亚系教授孙康宜的办公室就在这座城堡里,我和她事先约定就在她的办公室做一个访谈。
深色的拱形木门,寂静而温和,推开它,穿过走廊,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跨进了草色葱绿的花园。木头椅子随意地散落着,安静地期待着远客。走过去,坐下来,环顾四周红色的砖墙,凸出的弧形窗台,我感到有一种柔美、恬静的气息从砖墙、窗台、门廊、枝叶的缝隙间漫溢出来,渐渐地触及了我的肌肤,浸入了我的内心。正是这种无形而又可感的气息让我身心安宁。独自坐在这个空无一人而又从未涉足过的花园里,也没有不安和茫然。
匆匆上楼,找到了孙教授的办公室。这里俨然耶鲁境内的中国城。无论是墙上的壁挂还是书桌上,书架上的中文书,中国文化的踪影四处可见。我见到孙教授的第一句话就成了,这里没有陌生,只有亲切。我们的话题在中国古典诗歌、耶鲁的校园文化、女性主义、诗歌的不可译性之间切入、移动、转换着……
孙教授在耶鲁教授中国古典诗歌,在我的眼里这是太阳下最美好的职业了。她带我走出办公楼,在耶鲁的阳光和阴影间穿行,去一家会员制的饭店吃午饭。那是一顿西式的自助餐,对于我的中国胃来说视觉的美妙超过了味觉的美味,阳光透过窗户把一束束明晃晃的光线打进来,洒落在地板上、桌布上,水果色拉和奶油蛋糕上,光线似乎有一种金属般的质地,在切割空气时会发出圆号般的乐音。
我们的谈话随着空间的转换而延续,离开餐馆,我们去了耶鲁的老校区、斯德林图书馆、法学院的大楼、耶鲁书店,耶鲁如一部迷人的影片,在我眼前呈现了极具诱惑力的镜头,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视觉盛宴,让这些难得一见的景致在眼前匆匆地掠过,来不及捕捉它们的细节,来不及体味它们的质地,就像一张平面的画片,缺乏真实的深度,轻易地凋零在记忆的沙漏中。我决定在纽约多留一天,为了重返耶鲁,从容地欣赏这部经典。而今天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完成对孙康宜讲授的访谈。
耶鲁的标志
走进耶鲁,如同进入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我知道自己在重复已经说过的话,可是一走近耶鲁的校园,这句话又一次如阳光在校园的绿地上跳跃。
在人类知识的密林中,耶鲁如一座城堡给世界各地的探寻者提供了机遇。岁岁年年每年都有人前来申请、遴选、挑战、决战,无需见面的短兵相接后,没有烽火硝烟也已经尘埃落定。一万多名优秀的申请者中只有一千多人成为幸运儿或是远涉重洋,或是开着车就可以进驻耶鲁,成为百年城堡中流动的新鲜血液。
城堡中的气氛安然而平常,只有每年15%的录取率应证着竞争的残酷。可以说无论是诗意古雅,还是高竞争率和低入取率,都没有把耶鲁变成一座封闭的古堡,相反它是一个开放的文化平台,一个开放的地理空间。整个耶鲁和纽黑文连成一体,没有围墙将校园与市区分隔,纽黑文最大的公共绿地紧靠着耶鲁的心脏。在这块心脏区域内聚集着耶鲁的5个学院。法学院和音乐学院隔着学院街南北相望,艺术学院、建筑学院、戏剧学院由西向东平行排列,隔着约克街就是耶鲁剧院、耶鲁美术馆和耶鲁的老校区。耶鲁的美术馆建于1823年,馆中有莫扎特的手稿等珍贵藏品。
在耶鲁的12所住宿学院中布兰福德学院堪称老校区中的经典。青绿的草坪,沉静的大树,青、黄、赭3色相间的砖墙,岁月起起落落、来来回回地流淌在它们的身上,隐匿在它们的体内,让它们的周身都散发出时光酿成的醇香和耶鲁特有的美感。最重要的是哈克纳斯钟楼就在它的近旁,背倚着广阔明亮的天空,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暗相间,层次丰满,青铜绿的镂空钟面在阴影中透出悠远迷离的气息,它们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柔情进入我的内心,久久地回响。
站在这座钟楼前,很久都不能移动自己的脚步,多少时光的流逝才能雕刻出它的美丽?从资料中获悉哈克纳斯钟楼建于1920年,是当时美国最高的独立式钟楼。
静穆中感觉到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仿佛我的出现、停留,就是为了倾听钟声:寂静与诗意的合奏。哈克纳斯钟楼不仅是耶鲁的标志,还是整个纽黑文地区的地标。
耶鲁的源头
历史存留于史书之中,是历史学家耕种的园地。耶鲁创校的历史,有关耶鲁源头的传说似一则寓言,在一代代耶鲁人的口中和书中不断地生成,不断地丰富。尽管还有个别的学究对耶鲁创建的确切年代心存疑虑,1701年依然是公认的建校之年,因为校方坚定不移不再改期。有关耶鲁源头的传说,我是从耶鲁东亚系孙康宜教授那里听来的。
故事的元素是40本书和10位神职人员。
据说,建校前的某一天,10位胸怀此志的牧师骑着快马,背着书囊,从不同的地方汇集到纽黑文的布兰佛镇,最后马蹄声消失在萨穆尔、罗索的家门口。
夜色来临,萨穆尔的家里却分外明亮,驱赶黑暗的不仅是烛光,还有10个牧师心里的光亮。他们一个个排出自己带来的大部头书籍,40本厚厚的书躺在桌上。他们盟誓:我为大学的创建而捐献。10个人的声音溅落在书页上,成为沉默的书页间永远的回响。
耶鲁从此诞生了,简朴又庄重,平常而传奇。真的那么简单吗?版本有几个,书籍和牧师的数量,各种版本略有差别,但其文化精神和价值取向却是一致的。书是立校的根本,书籍比金钱更重要。
在耶鲁人的眼里书是至高无上的,书是镇校之宝。1716年前这座大学城被称为大学学院,一位从塞布鲁克迁到纽黑文的耶鲁先生向学院捐赠了400多本图书,校董们感念之心,难以言表,商量决定把校名改为耶鲁。
书,是耶鲁的灵魂。
百内基图书馆
百内基图书馆隔着华尔街和斯德林图书馆遥遥相望。它那典型的、后现代的建筑风姿与斯德林古典华美的哥特式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我的记忆里,百内基图书馆出现在我的眼前,如一座白色的冰山,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倾泻到百内基银白的冰面上,冒出细小的水雾,弥散着晶莹的甜美,带着对冰凉和甜美的渴望,我急匆匆地靠近了百内基。
百内基(善本书、手稿)图书馆建成于1963年,是百内基家族出资建造,由著名建筑师巴什福特设计的,创意大胆而新奇,整幢大楼的外墙全部由灰白色的大理石构成,看不见一扇窗户,只有色泽统一,形状统一的大理石从不同的维度透射着、过滤着太阳的光线,站在馆外,你绝对猜不出这是一座什么功能的建筑,坚固、封闭的大理石墙面仿佛隐藏着N种秘密,也许是外星人遗忘在地球的某种装置,而我弱小的身影隔了几千年的光阴,出现在它的阴影下。
大楼的四角有4座小金字塔,整座大楼仿佛是由
它们支撑起来的。走进沉浸在阴影中的玻璃门,真是别有洞天,又是一种全新的视觉体现:不知处于时空变幻的哪一维空间,这座相当于6层楼高度的大楼只有二层,而且全是敞开式的空间,四面墙上没有灯光。大厅幽暗静谧,吸顶灯从高高的天顶洒下柔光,如夜空中的星光般遥远。馆外纵横恣肆的强光隔着灰白的大理石缓缓地渗透进来,闪出如丝绸般淡定的色泽:月白,水青,让人禁不住伸出手来轻轻一握,我们能握住光吗?
整个图书馆内只有一个光亮的中心,那就是书库。书库处于馆内的中心位置,是全透明的玻璃屋,泛着茶色的柔光,远看像冰柜中香甜诱人的多层巧克力蛋糕。
玻璃屋内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是耶鲁人对书籍怀着恒久不变的虔敬之心的形象注解。其中珍藏着拉丁、希腊、俄国、东欧,以及中国明代的典籍,有1455年德国首次排印的Gutenberg圣经,有著名作家的手稿,当然还少不了当年耶鲁先生捐赠的400多本珍贵的图书。
听孙康宜教授介绍,如果事先预约,管理人员会找出你需要的图书供你研读。
耶鲁受人尊敬的校长伽马蒂先生对百内基图书馆也引以为荣,他说:“百内基不但体现了耶鲁精神,也是文化研究的中心。”
在资讯过剩的时代,每天都有大量的书籍应运而生,它们不仅以书的形象和体积占据着一层层书架,还以一张张光盘的形式闪现在电脑的屏幕上,它们存在的价值,准确地说,只是传递各种信息,更多的时候,人们阅读书籍不是为了寻找真理,而是为了轻松休闲。有人甚至担心书这种传统形体会被轻薄的光盘所代替。
来到书香四溢的耶鲁,站在耶鲁的百内基,望着玻璃屋内永远新鲜的“多层巧克力”,对书的“忧患意识”有所缓解,也许人们对标志着文明进程的书籍有着永久的迷恋。人是一种需要精神食粮的动物。
文生桌
走出斯德林图书馆,在它的左前方,有一汪清水流淌在黑色椭圆形的大理石桌面上,那是什么呢?一定是孙康宜教授提起过的女生桌。
女生桌,不是意味着女生的形象,而是刻录着女生在耶鲁的故事,女性在耶鲁从无到有、不断壮大的过程。
大理石与水,黑色与透明,柔韧与坚固,这是凝练而完美的创意,时光飞逝,流水潺潺,女人如水,清澈晶莹的水流在向现实诉说着怎样的往事?
不知如今自信地走在耶鲁校园里的女生是不是清楚,50多年前在耶鲁没有女生的身影,而且在耶鲁三百年的历史中,长达二百多年没有女生的身影。令人窒息的是不仅耶鲁将女性拒之门外,其它的长春藤盟校哈佛、普林斯顿等同样也拒绝女生入学。
上个世纪60年代,在美国女性是一个受歧视的性别,高等院校是属于男人的,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只属于婚姻和家庭,属于琐碎无尽的家务。美国女权运动的领袖贝蒂·弗里丹曾非常极端地用“纳粹集中营来比喻当年美国妇女的处境。”
随着女权运动在全美的兴起,从1965年起耶鲁校董会开始讨论男女同校的可能性,但议而未决。1968年秋,耶鲁的学生强烈要求校方试行男女同校一周。据说当年热心的男生颇有绅士风度,将自己的宿舍让出来给女生住,自己则住进临时搭建的帐篷。
试行周大获成功,更激发了学生们坚持男女同校的热情,一千七百多名学生联名写信请求校董会尽快实行男女同校,在校长布鲁斯特先生的支持下,校董会终于决定从1969年起耶鲁大学正式招收女生。受其影响,同年哈佛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也开始招收女生。
在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上刻着一组组数字,以年代对应着女生的人数,它们呈螺旋状排列,如1870年:0,1880年:0,1968:0,1980年:4147……
这就是耶鲁女生桌的故事。
女生桌是由华裔著名设计师,耶鲁大学的荣誉博士玛雅·林女士设计的,她因设计美国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而成名。1994年在耶鲁大学庆贺男女同校二十五周年的仪式中,玛雅·林正式将女生桌献给了她的母校——耶鲁。
校长赖文先生在演讲中表示:“从她们进入耶鲁大学的那一刻起,女性的影响可以说无处不在。”此后男女平等意识成为学生通才教育中的重要理念。
这不仅仅是属于耶鲁女生的故事,因为我们不应该忘记在辽阔的历史地表上,在悠久的文明年表中,我们女性曾经是空白,是虚无的零。
较劲:哈佛与耶鲁
每年无论是哈佛人、耶鲁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关注以下这些信息。一年一度的全美高校排行榜谁是第一,耶鲁与哈佛?一年一度的橄榄球比赛,谁是第一,哈佛与耶鲁?一年一度的新生录取率,谁低谁高,耶鲁与哈佛?同时被两校录取的优等生,选择两校的比例如何?
这些不想掩饰的关注显示着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耶鲁与哈佛之间的互相较劲。长期以来两校间无法克制的较劲,产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故事之一:1997年的全美高校排行榜中,耶鲁成了第一,而多年的领头羊哈佛反而成了第三,《耶鲁每日新闻》报不失时机地打出了这样的标题“美国新闻终于承认了明显的事实:耶鲁是第一”,外加一句“哈佛连第二都不是”。没想到1998年两校的排名位置正好互换,可想而知哈佛的校报会以怎样的火力来还击。
故事之二:每年两校间的橄榄球比赛是哈佛和耶鲁的学生间争强好胜的热门赛事。出人意料的是比赛不仅让在校的青年学生热血沸腾,还吸引了已经毕业的校友们重回故地。当哈佛的校友身穿“让耶鲁绝望”的T恤,与师弟师妹们一起为自己的母校欢呼助威的时候,他们的确感到了青春依旧,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再来。
当然耶鲁的校友们也不会示弱,他们和学弟学妹们同声高唱着“哈佛队会打到最后,但是耶鲁队会赢”时,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和耶鲁一样永远年轻。
故事之三:当每年的优秀毕业生往往同时收到几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75%的学生会选择哈佛,无疑这是全美大学中最高的比例,当被问及为何如此选择时,有位学生反问:“怎么可以放弃哈佛的录取通知书呢?”
有一回走在耶鲁的校园,看见学生穿着印有哈佛校名的运动衫,奇怪,仔细一看,Harvard大字上面还有一行小字:I have never been to(我从来没有去过),不禁感叹,的确高明,幽默是最好的自我解嘲。
耶鲁与哈佛双峰对峙、互相较劲说来话长,有着历史与现状的各种因素,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大西洋彼岸的牛津和剑桥十分类似。
创办于1636年的哈佛大学是美国的高校之母,所谓“先有哈佛,后有美国”,说的是哈佛立校比美国建国还早。而建校于1701年的耶鲁是从哈佛分离出来的,耶鲁大学的创始人是哈佛的校友,他们对哈佛允许新教徒担任教职或入学颇为不满,就召集同道拂袖而去,在康尼迪克州新港地区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独树一帜,建立一所“要像金字塔般不朽的大学”,耶鲁从此诞生。
在近40年的岁月中,美国只有两所大学。自从1740年以后,才有了宾西法尼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
哥伦比亚大学等长春藤盟校的陆续加盟。所以摆脱哈佛的影响,确立自己的文化个性,对于耶鲁的独立、发展至关重要。
耶鲁大学东亚系的孙康宜教授在论及争取个性独立、维护学术自主的耶鲁精神时,和我谈起过这样一段耶鲁往事。60年代越战期间,美国政府下令:凡是“Conscientious Objectors”(即自称以道德或宗教理由的反战者)一律不准领取奖学金的资助。当时美国诸名校一一包括哈佛及普林斯顿,全都遵照政府的指示行事。惟独耶鲁坚守学术独立的一贯作风,继续以申请者的成绩为获取奖学金的唯一标准,完全漠视政府的规定。后果是耶鲁失去了来自联邦政府的一大笔基金,经济上几度陷入困境。
虽然如此。美国的知识分子并不功利地就事论事,以为他损害了耶鲁的利益,而是把耶鲁校长布鲁斯特(Kingman Brewster)当成文化英雄。而他对耶鲁精神的那段概括,成了几代人记忆中的经典。“最终一般社会上的人士将会了解:只有在学校拥有全部的自治权利、每个教师及学者皆有研究自由的条件下,整个社会才会有完全的自由与平等;而这才是耶鲁的精神所在。”
布鲁斯特退休离职后,继任校长伽马蒂对他推崇备至:“当年最伟大的校长,或许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位。因为他具备超人的智慧和勇气……”。连哈佛大学的校长巴克在布鲁斯特的葬礼上,也发表了由衷敬佩的讲话:“身为耶鲁校长,他赢得了我们所有当校长的人的尊敬。我敬佩他,尤其因为他很成功地提升了他的大学的学术品质,对于他在混乱的六十年代后期能够领导耶鲁顺利地过关一事,我感到敬畏……”
真正的对手,往往对彼此的优劣有清醒的认识,真正的对手也往往是彼此实力恰当的证明。对手之间的公平竞争,是双方不断发展与完善的最佳方式。双方在竞争中建立起来的,共同遵守的规则,共同崇尚的价值往往又是后来者的经验和财富。耶鲁与哈佛之间的较劲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公平竞争。
建校初期,两校都沿袭英国古老学府的传统模式,专门教授神学、法学,以培养牧师和律师为主。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迁,欧洲启蒙运动和北美产业革命的兴起,两校都面临着强劲的挑战,前后增设了天文、物理、化学、数学等自然科学的学校,崇尚“学术自由”和“讲学自由”,代替“固定的学年”、“固定的课程”的是自由选课制度的兴起,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变革,哈佛、耶鲁两校都从古典学府演进成了综合性现代化的大学。从20世纪的中期开始两校都提倡通才教育,要求学生在知识广度方面对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这三个不同的领域有基本的认识和理解,注重培养学生的创新精神与真才实学,无论是哈佛还是耶鲁的校园都和城市的社区连成一片,让学生摆脱象牙塔,在开放的文化空间中成长,练就融入社会的实际能力。
在多年的互相竞争共同发展中,也形成了两校各有优长的专业特色。哈佛以商学院、政府学院、医学院饮誉全球,耶鲁的法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实力雄厚,其实双方的法学院和文科学院都出类拔萃、不相上下,全都进入了全美大学排行榜的前3名。在2002年全美大学排行榜法学院的排名中:耶鲁第一、哈佛第二,在文科类学院的排名中,哈佛第二,荣获第一的是后起之秀斯坦福大学。
正是这种独立发展、公平竞争的良好氛围,给美国高校的成长与兴盛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其它大学异军突起,日渐地根基稳固形成自己的强势学科,冲击全美大学排行榜前三名的宝座。如有西海岸的哈佛之称的斯坦福在2002年的排行榜中,夺得商学院、文科类学院两项排名的第一,和法学院排名的第二。普林斯顿大学则连续三次卫冕成功,成为2003年度美国最佳全国性大学,而哈佛和耶鲁并列第二名。
对手的存在,让我们克服倦怠和惰性,保持着行进中的姿态;对手的存在,让我们建立起共存的游戏规则,没有永远的第一,只有永远的追求。看来耶鲁和哈佛的较劲永远没个完。
大学者与小细节
教育家梅贻琦先生对大学何以为大,有过一句名言:“大学者,非大楼也,大师之谓也。”来到耶鲁自然也不敢忘记梅先生的教诲。明白耶鲁之大,耶鲁之名,不仅在于耶鲁拥有斯德林、百内基这般的图书馆,哈克纳斯钟楼,更在于它拥有着或拥有过不少让人肃然起敬的大师。
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在上个世纪70年代接受耶鲁大学著名学者新批评主义的代表人物保罗-迪曼的邀请,来到耶鲁大学讲学,在美国的知识界掀起了一股强劲的解构主义浪潮。同时在耶鲁大学的讲坛上,他也引发了学生们听课的热潮。尽管德里达先生演讲起来,英语、法国、德语、西腊语再加上希伯莱语“多语种联奏”,学生们并没有被吓倒,反而更多的学生兴趣百倍,云集演讲厅,济济一堂,不管到底能听懂多少,感受现场气氛,领略大师的风范是最重要,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据说德里达先生演讲风格热烈、肢体语言丰富,和中国的大学者梁启超有一拼。思想的瀑布在大师的内心奔涌,他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照本宣科,常常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激动起来,不停地摇晃椅背也不自知。
1986年当他的好友米勒教授离开耶鲁到加州大学尔湾分校任教时,他也应邀前往向美国西部高校进发,继续他的解构主义环美之旅。
西文世界的中国学权威史景迁先生也是耶鲁文化时空中的耀眼星座。他原籍英国,在耶鲁大学任教三十多年,他的中文名字史景迁,出自他的业师房兆楹先生,取的是景仰中国史学大家司马迁之意。史先生还有一个雅号叫做“失败的小说家”,是钱钟书先生当年访问耶鲁时的馈赠。因为史先生深爱一种独家功夫,他以小说的笔法来写史学著作,且擅长发掘清史中引人入胜的重大题材。如《康熙的自画像》、《近代中国之追寻》、《天安门》等。他稿约不断,因为他的著作本本畅销,目前正赶写有关毛泽东的专著。90年代他曾当选为耶鲁的校长,却被他婉言谢绝了,这是一个天生的学者的选择,理由当然是为了专心致志地做学问。
他的著作大受纽约商业出版社的青睐,他的讲课也备受耶鲁学生的追捧,他的演讲魅力可以保持五、六百人的演讲大厅,座无虚席。美国著名的麦克阿瑟基金会还于1988年颁赠给他31万美元的巨额奖金,以奖励他教学有方,培育英才。
在耶鲁东亚系讲授中国古典诗歌的孙康宜教授对耶鲁英语系著名教授约翰·荷兰德先生推崇有加,特别撰文《耶鲁诗人荷兰德》。“读荷兰德的诗,给我一种‘玉阶生白露的美感,也有一种‘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惆怅,更有一种‘空山不见人的超然”,如此高妙、性灵的赞叹本身就是以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去解读西洋诗歌之美感的典范。更令人羡慕的是,为耶鲁学生讲解荷兰德之诗的是大批评家罗德·布鲁姆教授。
知名学者汇聚耶鲁,也意味着耶鲁终身教职一职难求,竞争激烈。正应了一句中国的老话:没有金钢钻,揽不到瓷器活。
大学何以为大,当然还应该看所育之才的质量,对
此美国的教育学家科南也有高论:“大学的荣誉,不在它的校舍和人数,而在于一代代人的质量。”
以此来考量,耶鲁也是人才辈出,不负名校的声望。日本政治家伊藤博文、三届美国总统、著名影星梅丽尔·斯特里普和朱迪·福斯特,还有我国第一个留学生容闳,第一条铁路的设计者詹天佑,美国越战纪念碑的设计师玛雅林。
这还只是我记忆中的名单。我不是一个学识丰富,以思想为己任的人,走在耶鲁的校园里不可能时刻做一个思想者,面对周围的建筑、雕塑、花草,视若无睹,相反我常常目光短浅被眼前的景致所吸引,流连忘返。自以为不在耶鲁,也可以阅读大师的著作(如果能理解的话),了解大师的思想,而不到耶鲁就不可能欣赏到这些富有美感的细节,它们是有意味的形式,我很乐意在它们的周围驻足盘桓。
细节之一
法学院的难读如同法学院的热门一样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我早就知道了,没想到的是,在耶鲁法学院的门口,我一抬头发现了拱形门框下的两面浮雕,竟然对此做出了传神的解释。
耶鲁的法学院与百内基图书馆隔海相望,当然此海不是大海而是隔着一条海街(Highstreet)。它是一座全然古典风格的建筑,整座大楼的外墙全采用天然的毛石,透出岁月苍茫的气息。
7月的法学院,学生差不多都走空了,我只能对门上的浮雕多看两眼。一幅是学生们灯下苦读,每人桌前都是一摞厚书,一幅日日夜夜,埋首书卷,冥思苦想,没有尽头的样子。而老师站在讲台前,俯视着他们,没有一个学生敢抬头迎接老师如炬的目光。
第二幅浮雕的内容似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学生们个个仰头直视着老师,还有一个学生干脆站起来打着手势做滔滔雄辩状,而老师却坐在讲桌前,一手托额,低头沉思,仿佛被学生的惊人之语打闷了。
第一幅展示的是新生刚入学时的情形,后一幅则是学生毕业前的写照。
法学院的“苦孩子”真是会自我激励,读吧,读吧,从苦到甜,从学生到法官,读书是一座必然的桥梁,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过程。
因为没有了学生,法学院的教室没有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出了大楼,走在大街上,又发现了一组妙趣横生的人物浮雕,雕刻在大楼的外墙上,左右两边是两个法官,中间依次是小偷、律师和警察。
不管时代更替世事变幻,法官、警察、律师、小偷永远是法学院学生关注的对象。
细节之二
斯德林图书馆内的小花园,应该是学生们读书疲劳之后,放松休闲的好去处,青草、绿树自然养眼怡神,而形象特别的乳牛却是只有耶鲁的斯德林图书馆才拥有的宝贝。
乳牛俯首站在精致的雕花窗台前,它的身上画满了一排排的书,一只伸着柔软手臂的台灯前还有一本打开的书,还用说,谁都明白乳牛的寓义:读书吧,知识的乳汁是我们最好的营养。
细节之三
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除了感受到清风拂面,还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那是四个青铜小童提着小短裤发出的声音。四个小童各占一角,围成的方形水池内,落满了硬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如愿以偿,那就站在小童的身边许愿吧!耶鲁人相信美好的未来不仅需要苦读,还需要学会虔诚地祈祷。
7月5日的傍晚,是我第二次离开耶鲁的时候,虽说只是第二次,我已经不觉得陌生了,没有必要再叫计程车,而是选择步行,从斯德林图书馆的草坪上站起来,沿着约克街,朝纽黑文火车站的方向走,一步一步地远离,好似一遍一遍地告别。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耶鲁,只能在心里一次次地闪回了。两天的时间,十分紧凑,来去匆匆。第一次主要是和孙康宜教授谈话,我们一起在老校区内浏览,常有意外的惊喜,被我深深地吸进肺里。第二次独自重返,还是从老校区的哈克纳斯钟楼开始,沿着布兰福德学院(学生宿舍),斯德林、百内基图书馆和耶鲁书店,一路走来,已经没有时间去雅礼协会了。2002年正是雅礼协会成立一百周年,百年来雅礼的宗旨就是促进耶鲁和中国的文化学术交流。
在人生的山坡上,遗憾如野花般随意地散落着,我们无法避免,只是惊喜也会在我们麻木和倦怠的时候与我们意外相逢。这是我坐在斯德林图书馆前的草坪上自欺欺人的想法。绿荫下,清凉的风自由地穿梭着,没有第一次来耶鲁时的湿热,空气如秋日般的干爽,看着粉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淡淡地浅笑,一些沉重在心里悄悄地溶化。
耶鲁,我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开始回忆了。我明白什么叫做恋恋不舍。墙上的浮雕,雕花的窗棂,玻璃上的图案,校徽上的真理与光明……它们或华美、精致,或拙朴、诗意,或抽象、知性,如清澈的溪水,流过我感觉的每一条皱褶。仔细想来,在耶鲁,没有一处抢眼、刺目的东西会掠夺你的视线,却有一种恬淡的典雅与和谐,拙朴的柔美与单纯,滋养着你的心灵。
坐在开往纽约的车厢里,心里反复着同一句话:在耶鲁,你不能错过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