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舍得离开(组诗五首)
2009-09-30张文斌
张文斌
探望
天色阴沉,黄浦江水喑哑
你斜靠在病床上,消瘦不堪
癌细胞像蛀虫一般
悄然蛀空了坚硬的骨头
这一刻,我多么焦虑不安
感觉到自己枉然学医多年
这次离老家很远,离山野很远
从你湿润的眼眶里,我分明看到了
小村背后云雾缭绕的水云峰
山岙里血一样的桃花
一个叫新楼的归宿
以及瓦房上忽聚忽散的炊烟——
那时,我跟在你后头
爬上村西最高的山头上
捡松果和柴禾,采野蘑菇
然后勇敢地下坡,大声叫喊
循着溪流捉泥鳅,沿着沙地刨花生
那些简简单单的日子
那些比松鼠还快乐的时光——
此时,老屋正在春雨里缄然不语
院子里你亲手栽下的仙人掌
已高过屋檐,那么顽强
年迈的爹娘,站在向晚的暮色里
不时往村口张望……
手术
一只切割下来的右肾
像一枚硕大的蚕豆
被搁在洁白的瓷盆上
血淋淋的,尚带有体温
像黑夜里一道揪心的叫喊
山野里,一朵小小的苦菜花
哪怕凋谢了,枯萎了
明年开春还会接着开花,接着生长
而这只跟随你四十五个年头的肾脏
这只操劳过度的肾脏
渐渐萎缩着,变凉了
重症监护室,天使们步履轻盈
仿佛在轻轻飞舞。那么多的
管子和仪器,让人平添恐惧
你硬撑着虚弱的病体
强忍着痛。落出平静的笑脸
有钟声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堂
不远处,哥特式教堂高高塔尖
多像乡下棺材的顶端
我暗自触痛,在病房默默地祈祷
不敢去想未来的事
内心一片迷茫
窗台上那盆蝴蝶兰
还在凋零,毫无眷恋春色的样子
窗外,柳绿莺舞,芳草连天
鼻息里静静地流淌着小山村的春天
那是滋养你生命的甘泉
去世
姐,梅子青青
又一年初夏来临了
我们说好等梅子熟了的时候
去首都最好的医院再去看看
姐,一切没有任何预兆
你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心脏就骤然停止跳动
肾上腺素,阿拉明。多巴胺
胸外按压,电击除颤……
一切无济于事,直到绝望
直到死神降临人间
姐,你一直与日子较真
如同燕子衔泥
一趟又一趟,并不沮丧
而这一次,你却迷失了方向
冒失地跑到了日子的前头
彻底放下了
所有的忙碌、呼吸和方言
姐,夏天刚来
蝶儿翩跹,你怎么舍得离开
母亲痛哭,晕倒在病房走廊
衰颓的父亲惶然恸伤
五月的天空有些灰暗,透着悲怆
突如其来的忧伤,砸伤了
一家子人和远在深山里的村庄
姐,夏天刚来
燕子犹在,你怎么舍得离开
黄泉路远,在阴森森的路旁
你是否看见了春天的苦楝树、夏天的荷花塘
和农家瓦房上的雪霜
是否看见了遥远秋天的稻田、麦地和水磨房?
此刻是季节的中央,端午即至,粽子飘香
你的灵魂却无声地飘过
荒野土丘、溪头江畔?
往事茫茫,奈何桥上一声长叹
手捧孟婆汤时,姐姐,你可记得
母亲的偏头痛和父亲的哮喘
三生石畔,彼岸花开
你可记起老家的向阳葵和幽幽的野花香?
守灵
五月的夜晚,长明灯前
不断给你添炷香
用毛竹和帘子搭起的丧棚里
那佛事的锣鼓声,不紧不慢
多像神的召唤
窗外漆黑的旷野之上
宿鸟悲鸣,虫声不断
叫碎了悬挂在草尖上的忧伤
你宛如一粒谷穗
被季节拼命追赶
提前归人天堂上的粮仓
你的一生,命薄如篮
使劲拎起满盈盈的竹篮
又在瞬间漏光了生命的浆水
我抹着泪水走到屋前
山坳上那几颗小时候被我们
反复数过的星星
此刻,也在天边闪着泪光
山风阵阵吹过,如同
你大声叫喊着我的乳名
从一个山岗传到另一个山岗
唤醒了我们贫寒的童年
年幼的你驮着同样幼小的我
在黄泥土路旁痴痴张望
希望在深山里教书的父母早点回家
破旧的客车绝尘而去
我们嘴里不断地吐着泥灰
灰头灰脸
寒夜里,北风吹响纸糊的门窗
你时常起身给我掖好被角
天蒙蒙亮,屋瓦上铺着一层白霜
沿着崎岖的山路,我们早早走到学堂
出嫁后,你一直省吃俭用,供我学医多年
等待我能够悬壶济世,衣锦还乡
姐,真的对不起
我总是以为人世还长,忽略了太多的日常
混迹江湖,惰性像瓜藤一样蔓延
仿佛一只小小的陀螺
在繁文缛节中,不停地旋转
很少回乡,很少回老家过年
直到你突然把自己还给了
山峦、溪流、姓氏和祖先
我才明白,一生
仅仅是一朵花凋零的辰光
今夜,我隔着水晶棺
隔着万般悔意,肝肠欲断
没法与你抱头痛哭
只能用几行诗句
兑换你在世上的最后一晚
作为你去天堂的盘缠
出殡
天微亮,山路弯弯
你去的地方,是一块向阳的山坡
能够与生前的居所遥遥相望
一路上,小溪潺潺流淌
山风吹过溪边的风铃草和野莓
把你送远
溪滩上,几头老水牛停止了吃草
抬头哞了几声,泪水汪汪
二里地长的队伍
紧挨着,就像乡亲们绵延的血脉和思念
凄婉的唢呐声
撕扯着路边的冥钱
容易让人断魂
映照过娇容的古井、转动光阴的水磨房
阡陌平畴,青瓦土房——
这尘世中无法带走的一切
你一一作别,独自
去了幽谷里,去了山野上
以后的日子
将与地下的山药、番薯和苦竹根相伴
请不要让满坡的狗尾巴草
垂挂我们童年的欢欣
请不要让岩石边的一群山蚁议论我们的身世
姐姐,我与你相依为命,现在却生死两茫茫
长跪坟前,看着那墓门渐渐合上
姐。我不哭,一定要忍住悲伤
你打小就不喜欢我哭的熊样
如果一定想哭。就让四周树上的蝉鸣代泣
如果一定想哭,就让深谷里的风放声哭喊
坟头上空,一只老鹰肃立不动
它用利爪抓破了天空的忧伤
似乎要驮着你飞到高空
我想起了,那只小时候被我从村头
高高的枫树上掏来,又被你放生的小鹰王
屋前苦楝,屋后瓜秧
姐姐,你走了,偌大的家就空荡荡了
临窗的木桌上,山风翻动着你的遗言
家中炊烟已经断了许久,庭院的门扉
却始终虚掩着,姐姐,你哪天能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