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伴侣
2009-09-30乐建中
乐建中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的书房里的。也许,在我进来之前,她就来了,静静地呆着或者像天使一样扇动着翅膀。我知道,她在等我,等待一个血液像溪水一样汩汩流动的人。我觉得她是聪明过人的,她肯定已经嗅到了一个男人意味深长的体味。
我是在摁下台灯按钮的一刹那,才发现她的存在。在清灰色的灯影下,她看着我,用眼睛盯着看我,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专注、执着。我无法判断她的神情是因我如期而至而变得兴奋,还是因为充满了挑战而变得激越,我一眼能看到的并且能够准确描述的是,她身形轻盈,甚至有点婀娜……
她不会是对我书架上的书感兴趣吧?我一直以自己有浓厚的阅读兴趣而感到自豪。记得我读书的时候,我对老师说过,把我关起来,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只要给我几本书,我就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孤单、困顿和寂寞。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难道,她在我对书籍渐渐失去兴趣的时候,却对书本情有独钟起来,因为这里有一屋子的书,而感到安详、自然和熨帖?难道,她能感觉到纸张的前世留着无法抹去的草木清香?
有那么一刻,她装出对书本很有兴趣的样子,她在我的书架前巡游来回,一次,又一次,似乎想看清书脊上那一列列文字。但她没有停留,没有驻足,一闪而过。我终于知道,在这个屋子里,她最感兴趣的是我,是我,还是我。
我在琢磨,她是怎么进来的。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大约在去年的秋天,见了她最后一次,她就不辞而别,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所以。当今天我再次看到她,除了让我感到惊讶之外,我想到的是毛阿敏唱过的那首歌: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其实,她并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作朋友。她像是一只候鸟,在寂静的夏夜,注定会神秘地出现,这我应该想到。既然来了,说明我们是有某种缘分的,因为地球很大,窗口很多,血液像溪水一样汩汩流动的人很多,而她竟然选择我,那么,除了缘分还有什么能够解释?
有人说过,从窗口进来的,不是小偷就是情人。她,两者都不是。书房虽然不大。但有足够的空间,她可以尽情地展示舞蹈般优美的身姿,甚至可以轻轻地唱歌,只要她不碰我,让我装模作样地看一会儿书,我愿意与她和平共处。
可是她要冒犯我,扰我,激怒我,仿佛所谓脆弱的缘分是建立在憎恨之上的。
我的人生规则是——世界是多元化的,你尽可以享受你的自由,但别妨碍我。我在路上走,鸟在天上飞,虫在草丛鸣……各管各的,不碍事。即使有恶狗挡道,没关系,我可以绕着走,但千万不要追着咬我,否则我会拼命一搏。
可是。她似乎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她戏弄我的额头、脸颊,还有脖子、裸露的胳膊,她甚至能隔着衣服对我的身体探个究竟。我挥手让她走开,她应付着,走了,又回来,又一次进行骚扰。她好像在考验我的耐心,又好像在嘲弄我的无奈,她似乎觉得作为夏夜的伴侣,这是唯一表示彼此存在、相互关注的方式。她挑逗得我皮肤痒痒的,身子痒痒的,心里痒痒的。在这种痒痒的氛围里,我无法保持我所崇尚的矜持。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够这样!是的。从这一刻起,我开始讨厌她,甚至憎恨她,我在心里说:我一要一杀一了一她!
她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依旧没心没肺地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天真得像一个稚气的孩童,还哼唱着含糊不清的歌。我充满杀心的身体开始绷紧了神经,我不再挥手赶她,我让她靠近,靠近,只要她愿意,我允许她无限制地贴近我。我甚至希望她……咬我。
当她再一次蜻蜓点水般抚摩我的脸颊,我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我抡起巴掌,打了下去。这仿佛是警匪片里匪夷所思的一幕:我举枪了,我瞄准了她,我扣动了扳机,枪响了,而倒下的竟然是我……此刻就是这样,我一巴掌下去,火辣辣的竟然是我自己的脸。她呢?她又在哪里?!
她在远处幽幽地看着我,既有几分惊愕,又有几分好奇,因而没过多久,就又一次凑近我。
我被激怒了,蓦然起身,去追赶她。她敏捷地闪开身子,带着几分俏皮。于是她逃,我追;她在前面逃,我在后面追。我们就这样在书房里转圈。似乎是她领着我,向一个未知的远方奔去,在虚拟的舞台里,这一瞬间,已经跨过万水千山。又似乎,她是我手中放飞的风筝,我与她永远隔着一根线的距离,这是一条无法收紧的线,我仰视着她,但永远无法伸手可及。
这是容易让我丧失自尊的游戏,我感到身心俱疲。当我意识到我无法把她捏在手里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放弃。
我平息自己如喘的呼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重新坐了下来。我翻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却不知道这些文字连贯起来是什么意思。
她又回来了,就停在我翻开的书页上,停在两行文字之间,面对着我,似乎在端详我的眼睛。我蓦地合上书本,我想,这下你该完了。你这该死的蚊子!
是的,她是一只蚊子。我之所以用“她”而不是用“它”,是因为我想用一下拟人化的手法;而我又之所以用“她”而不是用“他”,是因为吸血的蚊子都是雌蚊子。
在合拢书本的那一刻,我没有发现她逃出来。我在心里暗暗忏悔:其实我也不一定要杀死你,毕竟卑微的生命也是生命。可是……可是你太烦人了。你可以静静地吸我的血,凭你身形,一滴血就足以让你的肚子像吃了一个西瓜一样滚圆。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吸一口。轻轻地走了,正如你轻轻地来,轻轻地扇动翅膀,作别西天的云彩,我甚至愿意喂你一辈子。可是你不专心,叮一口,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再叮一口——你就像一个勤劳的地质勘测者,在寻找一个储量丰富的油田;又像是一个挑剔的美食家,一次又一次嫌弃到了嘴边的小吃。你嗡嗡嗡地叫着,在寂静的夏夜,那种引而不发的恐怖如同轰炸机掠过低空的声音。所以。我得杀了你。反正我不是东郭先生,拍死一只蚊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只希望你来生做一只小鸟,还有翅膀,也会飞翔,我会远远地看着你,给你诗一样的赞美。
我怀着一种悲悯的心情,重新打开书本,翻到那一页。现在我记起来了,那页书上有这样一段文字:哦,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说明,你还记得俺这个朋友……我在想,她如果变成了残骸,我愿意像书签一样把她夹在书里,让她安息一辈子。
可是,打开书本,只有文字,没有蚊子。此刻,轮到我感到惊愕和好奇了。莫非在我合拢书本的一瞬间,她扶摇直上、从容而去?她的机灵竟然能躲过我虎视眈眈的视线。
似乎为了证明她活得好好的,她以一种优美的滑翔的姿势在我眼前适时地再一次掠过。她飞得真的很洒脱,很有舞蹈的魅力,有一种漠视死亡的率真和慷慨。那一刻,我有点被她感动了,为生命的本能和执着而感动。
在静静的夏夜,她围绕着我,无非是她习以为常的一种寻觅,为了生存下去的一种寻觅。就像是我,习以为常地上班下班,上网打游戏,无聊地翻翻书,那也是一种寻觅。我们都在寻觅一种活法,能让自己温饱而且安详。只是。她——作为一只蚊子的寻觅,比我有更大的风险。
那一刻。我把她当作了夏夜的伴侣,当作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流思想和情感的伴侣。我想,我可以赏心悦目地面对清风明月,为何不能泰然面对一只为生活而忙碌着的蚊子?
为着这一点,我决定不再拍打她。我尊重她自身的生活方式。
我连忙摁灭了台灯,我怕自己会临时改变了对一只拍不死的蚊子的妥协。
在梦里,我喃喃地说:你……若来,我必在:你若倾诉,我必领悟。
[责编晓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