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的雨点(外一篇)

邵宝健

初夏的一个晌午。天上飘着云彩，却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太阳时强时弱，天气不冷不热。

“卖雨伞嘞，雨伞便宜卖哕，哪位买一把吧……”她大声吆喝着，嗓子都喊得有点疼了。她在这个街口滞留一个多小时了，未能售出一把雨伞。

她是本城伞厂的青年女工。厂里发不出工资，就用雨伞抵薪水，几个月下来，她就积存了几大箱，足足有200多把。厂里暂时有难处，她能理解，问题是她的公关能力差，又没有什么当官的亲戚，要销掉这批雨伞实在难为她了。她本来是有希望上大学的，家里经济拮据，弟弟读高中，她看着父母忧心忡忡的样子，就放弃高考，直接到伞厂做工。这些年下来，她的收入贴补家用，弟弟也顺便考上省城大学，她甚感欣慰。只是眼下的日子，就犯愁了。

“便宜卖了，10元一把。多好的雨伞……”她继续叫卖，心里默默祈盼：老天爷，快下雨吧，下一点雨吧。嘿，几分钟过后，她的头顶上真的飘洒起雨点来。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她撑起一把浅绿底碎白花的雨伞，叫卖声里添了一种情致。

一把，一把，又一把，一口气卖出20多把。她笑了，与此同时，雨点也休止了。

又一天，她还在这个街口兜售雨伞，依然是多云天气，依然生意清淡。她又在心里祈祷：下一点雨吧，老天爷，就下那么一点点吧。雨真的又洒落下来。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她在短时间内轻松地卖出二三十把。太阳很快露出云层，微风吹拂。这次她没有马上歇摊，坐在人行道那棵广玉兰旁。她有点累了，主要的是这瞬间，她的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滋味，还有对上苍的感恩。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街对面那幢楼的阳台上，有一位小伙子倚栏朝那棵广玉兰眺望。因为距离远了些，小伙子的面容看不大清楚。她记起来了。前几次她卖伞时，那个小伙子也在阳台上张望，他在欣赏什么呀?她的心里无由头地泛起涟漪。

不久，伞厂的生产经营走出低谷，她也就能安安心心地上班了。

这天，她的情绪很缠绵，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位对象。男方的职业不错，在中学当老师。约好在河畔茶室见面。一见面，双方都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过了几天，她受邀去男友家做客。有意思的是，男友的寓所就在街口那幢楼里。她站在阳台上，望得见那棵广玉兰花。她笑着问男友：

“以前，你看到过我在那里卖雨伞?”

男友也笑了：“是的，咱俩有缘分呵。”这位中学老师神情腼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婚后的生活甜滋滋的。一次，她整理杂物，竟在旧木柜里翻出30多把雨伞，都是她那个厂子的产品。她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中学老师向她解释：“你别难过哟，那时我只想帮帮你，就委托我的学生去买你的伞。”

她擦去泪痕：“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接着，中学老师把闷在心里好久的疑惑问出口：“悲雨，夏悲雨，谁给你取的名字?”

夏悲雨说：“我爷爷给取的，大人们说，我命中缺水……”

中学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的老家在西部一个常年干旱的山村，缺的也是水呀。

翌年暑假。中学老师带着妻子，去老家省亲。他们抵达时，那个山村已有几个月不下雨了。地里的庄稼大多枯萎了，水渠底朝天，村民们饮水都要从10公里外的溪涧汲取。尽管如此，公公婆婆见到这样水灵灵的江南媳妇，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喜泪哗哗地流淌，

那天，天空碧蓝，没有一丝云彩。夏悲雨独自一人来到山坡上，远眺一望无际裂缝纵横的田地，心情非常沉重。四野里寥无人影，她仰脖大喊：“老天爷，快下雨吧，下一点雨吧。”

刹那间，风起云涌，苍穹顿然阴暗下来。

少息，豆板大的雨点哗啦啦、哗啦啦飘落下来。这场豪雨，一直下了两天两夜方歇。

口头禅

我们单位的S君是个书迷，向来爱岗敬业，他的瑕疵是有点神经质。主要表现在与人说话。他总会使用很独特的口头禅，或日习惯性语言，说上三五句话，里面总掺杂着他十分喜欢的词汇，而且是重复地使用。开始我不大在意，后经G君提醒，就觉察出来了。我和S君的关系不错，虽感到他有时未免有点可笑，但不是大疾，所以也没有特别向他指出过。

春季里，我们的S君举止特别优雅，特讲究礼仪。遇到同事，他总是要道一声：“您好!”寒暄几句，他就会接着说：

“好样的，骄傲属于您。”虽然人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头总是乐滋滋的。一天，本科室开一个专题活动总结会。他在发言时，面朝科长说：“本科室在科长同志的带领下，干得不错。科长‘好样的，‘骄傲属于您，没说的，强将手下无弱兵嘛，‘您好!”科长听了自然很开心。但S君在其他同事发言时，老是不间断地插话，或用“您好”，或用“好样的”，或用“骄傲属于您”。

科长心里就犯嘀咕了：“怎么啦，S君会不会精神有点……”不久，科长也就释怀了，因为他了解到，S君那些个怪异用语一点不怪，不过是他的口头禅而已。原来S君前阵子在看一本书名叫《理想的生活》的长篇小说，书里出现了许多这类词汇。

不过，S君的好形象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这些天，他的口头禅可不太文雅。他与别人说话，老是用“他妈的”、“混账”作连接词。有一次，单位里的“一枝花”向他咨询一个生活哲学，他是这样回答：“噢，‘混账，这个问题，‘他妈的，有点麻烦。‘他妈的，我就弄不懂了，‘他妈的……”“一枝花”显然受不了了，满面绯红，匆忙告辞。他仍礼貌地招呼道：“你放心吧，‘混账，让我上网再查一下，‘他妈的，没有揭不开的盖的。‘混账，再见，‘他妈的。”

这位女同事很感委屈地将此事告诉我。我安慰她：“没事的。S君心地善良，他不会有什么恶意。”我还告诉她，我看过美国J·D塞林格的名著《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里的主人公“我”——少年霍尔顿满口粗言秽语，一口一句“他妈的”、“混账”。此书最近在本城热销，S君一定也去买了这本书。好的书，他总要连读数遍。他极可能是被该书主人公的习惯用语潜移默化了。一问，果真是这样。

后来，他的口头禅又改了，用“小猫”、“靠边站吧”。这么说吧，那天，G君把后勤科分发的节日物品——每人两条熏鱼、半条腿腊肉，兴冲冲帮S君拎到他办公室，S君很高兴地说：“你真是个好人，‘小猫，我就是喜吃这种东西，‘靠边站吧，我老婆肯定要夸奖我了，‘小猫。哈哈，还是‘靠边站吧，谢谢了，谢谢了。”在场的人听得莫明其妙。当他和我聊天再次重复这两个语汇时，我问他最近看了什么书，他回答：“‘小猫，在品读《小猫，靠边站吧》，好书!你想看吗?‘靠边站吧，我可以借给你。”我明白了，一笑。

这段时间，他与我说话。老是用“冒牌货”、“甭相信”。我听他说这种词汇，就大笑，笑得直喊肚子疼。因为这两个词汇是我的新著《叫我相信谁》里的重复词。我这本20万言的长篇小说，“冒牌货”出现1208次，“甭相信”出现988次，对S君这位读者的影响当然颇大。只是由于此书署名，我用的是笔名，他不清楚。S君还非常虔诚地向我介绍，《叫我相信谁》是本难得的好书，不读它是一种错误。

遇到像S君这样的书迷，我不忍心再欺骗世人了，我拉他到“一醉方休”酒吧，两人喝得醉如稀泥。我扶他回家的时候，S君不停地唠叨：“你这个家伙，‘冒牌货，居然瞒着朋友出版小说，‘甭相信，我、我总算领略到你的才情了，‘冒牌货，《叫我相信谁》，好书啊，‘甭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