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情怀与圣母情结
2009-09-29孙颖
孙 颖
摘要:文化唯物主义是20世纪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提出的一种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简要地说,它是一种在历史唯物主义框架内研究物质文化和文学生产的特殊性的理论。这种批评理论与传统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再从传统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模式出发来思考文学问题,而是从马克思的人同时创造世界及其自身的思想出发,强调文学是一种创造性实践活动。在这种意义上,文学就不再被视为一种表现手段,而是成为一种生产过程,是使人得以创造自己以及身边现实的诸多过程之一。
关键词:文化批评 唯物主义 解读视角
一、文化唯物主义与《雾都孤儿》
现实主义小说不仅反映了社会现实而且“创造”了社会现实。文化唯物主义的研究途径一般是通过对文学组织形式的分析,比如通过对“符号与标志”(signs and notations)、“惯例”(convention,)、“体裁”(genres)、“形式”(forms)等文学基本构成要素的分析,来寻找“世界观的变化,已知的和可知的关系”, [1]换句话说,这种模式的主要特点是从艺术作品的语言、叙述角度、结构布局等“形式因素”中剖析其中刻写的社会关系、权力结构等物质历史,强调文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强调文学介入现实的政治批判功能。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对1834年《济贫法》的攻击、对伦敦贫民窟生活的展示以及该小说对当时社会改革运动的推进等等,都很好地诠释了文化唯物主义的这种追求。
《雾都孤儿》(1838)讲述了一个落入伦敦贫民窟的男孩悲惨的故事。奥立弗·退斯特一出生就不知父亲是谁,母亲也很快离开了人世,他从小生活在充满罪恶与愚昧的济贫院里,受尽欺凌与虐待。逃出济贫院流落到到伦敦后又不幸陷入贼窟,被迫加入了盗窃集团。正在他求告无门之际,一批“有德行的”资本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在布朗罗先生和梅莱夫人的共同帮助下,奥立弗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过上了只有愉快和幸福的生活。虽然小说在善恶有报的大团圆气氛中结束,但这是狄更斯第一部直面“悲惨的现实”的批判之作,它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用“济贫法”等遮羞布掩盖起来的资本主义社会吃人的本质。在小说的结构中,“著名的”的喝粥情节堪称整部作品中最扣人心弦、也最具象征意义的中心场景,也是维多利亚时代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冲突的缩影,从文化唯物主义角度对此场景进行解读,无疑是理解整部小说和领会狄更斯对被压迫者的圣母情结以及对压迫者的批判情怀的最佳途径。
二、多重关系 “标记法”
从文化唯物主义的角度看,“著名的”喝粥场景是一个反映了多重关系的“标记法”。文化唯物主义强调语言是一种持续的社会生产,即意义是被创造出来的,语言符号通常表现的是一个给定社会的变化的社会关系。这样,小说的语言就不仅仅是表意符号,而且是一种“实际生产关系的标志” [2],标志指在整个社会过程中得到表达、呈现、考验和修正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必须让人领会,文本才有意义,所以,阅读和写作一样也变成一种生产模式,它受书写过程中产生的那些关系的激发引出更多的关系,比如引起某些社会信念的变化等等,而这使文学成为新生因素的范式。具体到小说中,在奥立弗开口要第二份儿粥之前,叙述者描述了济贫院里的理事会诸君,他们是一群练达睿智的哲人,当他们开始关心起济贫院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等闲之辈绝对不可能发现的情况——穷人们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是穷苦人玩耍作乐的公共场所,一家不需要付钱的旅店,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免费提供的早餐、晚餐、午茶、午餐,这里是一个由砖瓦和灰泥砌成的天堂,人们可以尽情玩乐而不用工作。所以,理事会的诸君们决定改变这一切,他们定下规矩,穷人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在济贫院里慢慢饿死,要么选择离开济贫院快点饿死。于是,当奥立弗被迫代表饿得快要发疯了的孩子们要求再添一点粥时,大师傅、管理员以及理事们都气急败坏,象是发了疯一般,一位“穿白背心的绅士”更是预言,“那孩子将来准会被绞死”,“我断定这小鬼必受绞刑”。当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这位绅士的预言,奥立弗的境遇也更加悲惨。
这段情节至少反映出了两种关系。第一,隐现于这个场景背后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结构,那些有钱有势者不但压迫穷人,而且好像还决意要清除他们,而这是维多利亚时代阶级关系的典型写照。在《雾都孤儿》中,狄更斯首次描写了伦敦贫民窟的生活,尤其是描写了“穷人的巴士底狱”——济贫院的非人生活条件。从小说的第一句话开始,读者就被引进了一个充满贫困、压迫和死亡的世界。那里有着最骇人听闻的贫困和丑恶,最骇人听闻的残忍和狂暴。那里的生命不值钱,人们普遍遭受苦难,甚至但求早日死去。使穷人陷入这种赤贫境地的压迫来自董事会的绅士们尤其是那个“穿白背心的绅士”,后者显然是一个阶级象征,济贫院只是阶级压迫的一个缩影,它的外面是一个更大的济贫院。这些象征提供了一幅客观的图画,它唤起了人们对受压迫者的深切同情,对普遍存在的残暴行为也产生了一种反抗心理,而这催生了改变社会的动力。正是以这部小说为起点,狄更斯开始以小说为武器热切地投身于社会改革事业,探询受压迫者悲惨命运的根源。
第二,揭示了读者与作者的关系。文化唯物主义认为写作是一种交流传播方式,它具有非凡的“生产活力”:即读者可以在一部小说中忘却自我;可以被某种书面论述所陶醉;也可以受某些描述的激发而引起信念的变化,从而兴起变革社会现实的热望等等。文化唯物主义强调的就是文学这种催生变革社会动力的功能,因为“马克思主义所要阐明的是男男女女为摆脱一定形式的剥削和压迫而进行斗争的历史……马克思主义批评在改造人类社会方面具有不说是中心的、也是重要的作用。” [3]喝粥这段情节中,在叙述者对场景近乎直白的描述让一切显得再正常不过的后面,是作者的强烈情感,这种情感暗含着作者的社会责任感,通过这种冷静的描述,作者将批判的社会意识传输给读者,读者在体验作者思考的社会现实的同时,产生了对罪恶社会的反抗心理,这亦催生了改变世界的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喝粥场面是冲突的象征——是穷人反对资本主义政府的斗争。资本主义政府是大大小小的邦布尔之流所组成的大军;他们为那个“穿白背心的绅士”所雇用,替他维持道德和现存秩序。奥立弗是这场斗争中的主演,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三、惯例的“生产力”
文化唯物主义认为标志受惯例的约束,惯例在任何一种关于艺术和文学的社会理论中都是指某种业已确立的关系或这种关系的背景。惯例会起到正反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它们“可以揭示某些阶级、制度和形式的特殊信仰”,主要指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它们“能够反映特定的惯例所具有和认可的包容与排斥行为、风格以及观察方式所依据的真正理由。” [4]惯例是社会地位和文学创作的结合方式,它可以突显被遮蔽的事物和有待强调的事物,能够揭示隐蔽的主题或意图。换句话说,文化唯物主义认为文学作品中不仅渗透了主导意识形态,而且还暗藏着与主导意识形态相对立的或具有颠覆性的因素。小说中奥立弗异母同父的哥哥孟可司为谋夺财产而成为一切阴谋的中心,南希和赛克斯为了金钱而诱拐奥立弗把他重新带回贼窟,邦布尔对奥立弗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这些都含蓄地表明了它是一部金钱与买卖的史诗。善良的奥立弗在金钱织就的唯利是图的魔网里苦苦挣扎却徒劳无功。于是,怜悯与同情在读者心中油然而生,希望能做些什么去救助奥立弗,而这种参与预示了在小说稍后部分出现的另一种惯例,这一惯例体现在梅莱和布朗罗太太身上,她们的好心肠和善良为惯例的包容和排斥提供了“真正理由”。被支配性惯例(即主导意识形态)所排斥的事物由于金钱利益的黯淡而显露出来。在梅莱夫人和布朗罗太太的善良面前,整个金钱世界都显得黯淡无光了。惯例是某一历史时期行为和行事的准则,而对基本准则的这种逆反就会触发阶级社会特有的社会意识,即催生与主导意识形态相对立的因素。狄更斯揭示出了被主导意识形态遮蔽的因素——人性的善,他相信人性在本质上是善的,善能战胜恶,仁爱能化解仇恨,这也是他为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开出的一剂药方。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结局始终是狄更斯小说的主要模式,《雾都孤儿》亦不例外。
从文化唯物主义的视角看,把《雾都孤儿》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品说成是向社会举起的一面镜子,显然是不确切的了,因为文学不仅是对现实的反映,更是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与改造。以狄更斯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家们殚精竭虑地探索社会表层之下那些最隐蔽因而也是最强有力的因素,以期在人的内心唤起一股如雄狮般的力量,引起社会性的“轰动效应”。[5]狄更斯虽然称不上是一个手握拯救世界的仙方妙丹的社会改革家,但人们常常强调他的创作所收到的效果,其中之一就是他所攻击的许多罪恶制度都被废除了。所以,萧伯纳说,“狄更斯从来不曾把自己看作革命者,然而他肯定是一个革命者。” [6]宪章派称狄更斯是“穷人的诗人”,他的声音“使压迫者害怕,使受压迫者有了希望”,他的作品“加强了千万人们的信念,使他们受到鼓舞”。[7]狄更斯对被压迫者始终怀有一种圣母情结,其特征是怜悯与拯救,这使他毕生致力于用小说批判社会的罪恶,希望唤起社会舆论并推行改革,使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贫民得到拯救。这是狄更斯的目标,何尝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呢?
参考文献:
[1] Raymond Williams: Problems in Materialism and Culture: Selected Essays[M]. London:Verso,1980:26.
[2]、[4] Raymond Williams.Marxism and Literature[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170,173.
[3] 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2.
[5]徐葆耕.西方文学之旅(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393.
[6]、[7] 转引自杰克·林赛.最后的定评[A].《狄更斯评论集》[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174,3.
[8] 狄更斯.《雾都孤儿》.何文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年
作者:
孙颖 吉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