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文化的渴求与小说类型学的建构
2009-09-29刘洋
刘 洋
摘要:《小说理论》是卢卡契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前最重要的一部文学批评论著。他对总体文化的渴求与小说类型学的建构充分显示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学批评家风范,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关键词 :卢卡契 总體性 小说
尽管格奥尔格·卢卡契一生曲折复杂,思想历程屡经转折,但从写作生涯伊始,这位匈牙利学者便以文学批评与美学研究作为自己毕生奋斗的事业,写下了卷帙浩繁的文学论著。《小说理论》是卢卡契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前最重要的一部批评论著。卢卡契对总体文化的渴求与小说类型学的建构充分显示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文学批评家风范,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本文试图通过对《小说理论》进行详尽的文本分析,揭示该书的独特的问题意识和理论价值,以求教于方家。
卢卡契当时正身处二十世纪欧洲时局动荡和各种社会思潮风起云涌之时。从传统性到现代性的断裂性剧变构成了人类生活世界的基本情状。面对现代文化的悲剧性命运,思想家们各抒己见,竭力对现实危机做出自己的解答。狄尔泰、席美尔与韦伯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对现代文明的危机进行了深刻地揭露与批判,在青年卢卡契心中引起强烈共鸣,形成了他对西方现代文化独特的批判视角。 “‘怎样才能在一个没有异化的世界里自由呼吸?在卢卡契看来,全部文化课题就是去努力探讨和解决这样一个基本的人生困惑。”卢卡契以重建总体性来对抗现代社会的文化危机,巧妙地将现代性问题引入诗学领域予以解决,《小说理论》就是在试图回答这样一个疑问:“谁将把我们从西方文明的奴役中拯救出来?”。
《小说理论》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现代文化的加速堕落使卢卡契陷入一种“对世界局势的永久绝望的心绪中”。在黑格尔指引下,卢卡契以回溯的方式从古希腊史诗时代寻找着社会与艺术的理想形式,来解决西方现代思想的危机。卢卡契认同黑格尔关于不同的历史哲学问题产生了不同的艺术形式的观点,并将其进行改造。在黑格尔眼中,艺术、宗教和哲学是绝对精神在不同时代发展的三个阶段。由于存在着感性形式和理性内容两方面的矛盾,艺术始终处于认识真理的不纯粹的初级阶段,艺术将不断摆脱形式的束缚,向宗教、哲学更高阶段过渡。卢卡契反其道而行之,将黑格尔所构想的价值序列以颠倒的评估。卢卡契认为艺术由于植根于心灵深处最迫切的渴望,因此不应成为心灵认识真理的初级形式,而是最高的形式。悲剧取代史诗,后又被宗教、哲学取而代之,乃是由于古希腊社会文化发展后期的渐趋分裂造成的。卢卡契还将源于黑格尔哲学的“总体(totality)”概念理论化,并使之成为文学研究与文化批判的一个核心范畴。卢卡契总体性思想体现出一种浓烈的怀旧色彩。符合总体性标准的似乎只有希腊社会,而现代社会则只能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存在。
他在《小说理论》开篇即用如歌如诗般的语言描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古希腊社会:“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们能走的和即将要走的地图,在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时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新奇,又让人感到熟悉;既险象环生,却又为他们所掌握。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因为心灵深处燃烧的火焰和头上璀璨之星辰拥有共同的本性。……所以,心灵的每个行动都是富有深意的,在这二元性也都是完满的。”[2](3)。在这个总体性的非异化的精神文化世界里,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叙事形式——史诗。卢卡契认为,严格说来,只有荷马的作品才是唯一真正的史诗。在荷马史诗中,创造者与创造物、自我与世界,主体与客体浑然一体。史诗时代是人类独一无二的巅峰时刻。然而横亘在人类心中的驾驭世界的生存意志使人类远行涉险,无可逆转地从原始完整性中走了出来。人类日益强大的征服欲望使史诗世界距离我们渐行渐远,而不断在自我和世界、认识与实践之间设置无以逾越的鸿沟。
从柏拉图开始,荷马史诗的完整性逐渐分崩离析,心灵生活和现实形式从和谐走向对峙。戏剧艺术在辉煌的古希腊史诗退场后崛起。与伟大史诗塑造的“生活的外延总体性”不同,戏剧塑造了本质的“内涵总体性”。在一个总体性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悲剧作家将“内在意义”、“先验本质”等本质的“内涵总体性”以概念的形式作为对“生活的外延总体性”的回忆植入悲剧当中,建构起一种高踞于“实然”生活之上的“应然”的冷漠的理性世界。背负着沉重理念的悲剧主人公是“应然”的“自我”,是受纯粹心理力量驱使的自我。因此,卢卡契认为史诗真正的继承形式并非悲剧,而是小说。
小说是“绝对罪恶”的现代社会之史诗。“在这个时代里,生活的外延总体性不再直接的既存,生活的内在性已经变成了一个问题,但这个时代依旧拥有总体性信念。”[2](32)小说为生活寻求意义,是成熟男性的艺术形式。小说的主人公是“成问题的个人”(problematic individual),是一个与客观世界甚至他自己都疏离孤立的个体,永远处于不断发掘人生意义与寻找真实自我的过程中。然而这种意愿在现代社会中往往是徒劳无功、漫无止境的。这样一来,“反讽”就成为了小说结构原则。
卢卡契在韦伯的宗教类型学研究的影响下,于《心灵与形式》的后半部分对小说进行了类型学分析。“上帝远离我们这个世界,这表现在心灵与作品的不和谐之中,表现在内心和冒险的不和谐之中。这样的不和谐大致有两种表现方式:与一个被心灵当作它的行为的看台或基础而被扬弃的外部世界相比,心灵要么过于逼仄,要么过于宽绰。”[2](66)前一种情况产生了以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为代表的“抽象的理想主义”小说形态,后一种情况成为以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为代表的“幻灭的浪漫主义”小说形态的渊源。此外,还有一种介乎其间的综合的尝试,那就是以《威廉·麦斯特的学徒生涯》为代表的教育小说。
“抽象的理想主义”小说的主人公的心灵比外部世界狭窄,内在体验的缺乏使主人公的行为仅限于纯粹的行动,他的生活也必然成为一连串不间断的自我选择的冒险。虽然以塞万提斯为代表的作家们拥有着杰出的天赋,但也无法改变世界的平庸化趋势,无法躲避伟大小说滑向消遣读物的危机。在这种两难境地中,第一类小说形式逐渐走向了末路。
十九世纪,另一种小说类型产生了,“幻灭的浪漫主义”是其主要标志。当理想主义的主人公在外部世界的所有冒险都一一碰壁时,幻灭之感便就此产生,心灵世界便成为主人公最后的精神堡垒。这类小说的主人公把主体的体验看作是唯一真实的现实,福楼拜的《情感教育》是其代表。《情感教育》讲述了法国外省青年的浪漫理想在巴黎社会的破灭过程,真实地描绘了主人公破碎不堪的内心世界,抨击了资产阶级日常生活的琐屑和无聊,达到了真正的叙事客观性。
以《威廉·麦斯特的学徒生涯》为代表的教育小说是卢卡契将上述两种类型综合起来所做的一种尝试。“主人公从无数和他有着同样热望的人当中被挑选出来,放在叙事的中心点,只是因为他对世界的搜寻和发现最清楚地暴露了世界的总体性。”[2](99)小说的情节指向一个确切的目标——个人品格欣欣向荣地发展,人物最终的孤独的结局并不意味着理想的全线崩溃,而是他认识到了内心和世界的差异。
至此,卢卡契完成了他的小说类型学建构。毋庸置疑,这些类型显然不是卢卡契由具体作品的批评中归纳获取,而是由前面所预设的理论体系演绎而来。xiao在考察三种类型小说之后,卢卡契没有将此搁笔,而是将论述进一步推进。卢卡契指出,根深蒂固的西欧文化为小说向史诗过渡提供机会,而贴近自然原初状态的俄国文学却最先显露出跨入新时代的征兆,尤其托尔斯泰的小说更是大胆进行了超越社会生活形式的尝试。以“伟大时刻”对抗世俗世界,以返璞归真拒绝文化的侵蚀,“托尔斯泰历史观的矛盾之处还是最有力地证明了小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必然的史诗形式。”[2](109)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这一尝试承继下去,他的作品已经展示出了一个“新世界”。然而这个新世界究竟是何面貌,卢卡契又以超出本书讨论范围而语焉不详。当时他正深切关注着俄国革命的发展动向,为后来转向马克思主义埋下了伏笔。
晚年的卢卡契在回首自五十多年的学术生涯时,全然推翻了包括《小说理论》在内的早期理论成果,并且号召人们忘却与批判这些早期论著。卢卡契的决裂姿态反而产生了一种促使人们重新解读与阐释的张力。卢卡契在青年时代写下的作品也许的确不够成熟,但这正是卢卡契文艺思想的真正诞生地,已初具后期成熟思想的某些框架特征。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雷纳·韦勒克就认为,较之卢卡契转向马克思主义后的那种铁板一块、单调乏味的思想阶段而言,早期文学批评著作因其自身建设性的价值和吸引力显得更为可取。
也许在今天看来,卢卡契与二十世纪初的哲学思潮有着过于亲密的联系,他的总体性渴求又带有太多的乌托邦色彩,他所建立的小说类型学也过于抽象笼统,在具体作品的分析上确有削足适履之嫌。但卢卡契的小说理论充分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精神与对现代性危机的深刻洞悉。他对总体文化的渴求、对文学形式与社会互动关系的辩证性分析、以及对小说本质与类型的开创性研究无疑是富有预见性的,不仅对一代代西方文学批评家产生了正面的、直接的影响,而且引发了一系列经久不衰的思想论争,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的未来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在后现代话语甚嚣尘上的今天,我们依然能够发现其中的重大意义。
参考文献:
[1] Gyorgy Markus:Lukács Reappraised[M]. New York:Columbia Unibersity Press,1984.
[2] [匈]卢卡契.卢卡奇早期文选[M].张亮、吴勇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 [美]雷纳·韦勒克. 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七卷)[M]. 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作者:
刘洋 吉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