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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天狗村

2009-09-28陈联华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9年8期
关键词:狗蛋天狗大黑

陈联华

一马平川的天狗村,地处苏、鲁、豫、皖交界,南望淮海,北靠齐鲁,东临微山湖,西接大沙河。自汉代伊始,天狗村便以吃狗著称,得名至今,屈指已有五千余年。

传说汉高祖刘邦就生于此村,出身布衣,性猛如犬,一剑横空,逐鹿中原,灭暴秦,剪霸楚,竟然打下了西汉四百年的基业。据说刘邦的性格特质,与其自幼食狗,不无关系。历史遗风,天狗村如今家家养狗,且呈愈演愈烈之势。只要有生人进村,立刻会引来一片狗的狂吠声。

狗像主人形,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村民胡丫漂亮水灵,家里养的母狗小花,就长得特别漂亮,黄白相间,人见人爱,温顺得不行。再看胡丫家侄子狗蛋,养的那条公狗大黑,既丑又恶且臊,见到母狗就发情,活像狗蛋见到女人时的那副德行。大黑常来骚扰小花,胡丫只能轰走了事。狗蛋有事无事,也常到婶婶家门前绕来晃去,不时咸涩涩地喊一声大婶子,搭讪两句。胡丫打心眼里特腻烦狗蛋,但碍于婶婶与侄子这层关系,口上却不好多说什么。

胡丫是天狗村里公认的美人坯子,也是出了名的贤妻。别看她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皮子却细嫩。她丈夫叫刘启,忠厚老实、勤奋随和,也是村里公认的好男人。自打结婚后,小俩口恩恩爱爱,养狗种田,日子过得平淡美满。要说有什么不顺,就是婚后开始几年,胡丫咋也怀不上孩子,俩人去医院查了也没查出什么毛病。胡丫从此断了对医院的指望,就用村里人的土法子,坚持每天炖上一条狗鞭让刘启吃。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仅吃得刘启愈发威猛,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把俩口子乐呵的,整天咧着个嘴笑,小日子比蜜还浓稠。

晌午休工,村民三三两两地从各家田里往回走,路过胡丫家门口时,正好撞见大黑骑到了小花后背上。小花耷下两只耳朵,痛苦地呻吟着,小花见到胡丫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打死这不要脸的畜生!”胡丫恼羞成怒,举起棒子就打。大黑疼得嗷嗷乱叫,可那狗玩意儿却已被小花紧紧锁住拔不出来。

“粘上了,粘上了!”一群孩子在旁边兴奋地喊叫。

“我说婶婶别打了,再打我家大黑那狗玩意就废喽!”狗蛋露出一口大黄牙,厚颜无耻地喷着唾沫道。

“大兰,咋就不管管你小叔子这张臭嘴!”胡丫冲着狗蛋的大嫂赵兰,喊了一嗓子。

“狗蛋,瞎说什么,还不回家吃饭去!”赵兰板起脸来,做出唬狗蛋的姿态。狗蛋痴笑,顺从地往自家走去。

男人们放肆地哄场大笑,把一群村姑的脸羞得通红。就在男人淫笑、女人羞涩、众目睽睽之下,大黑毫无羞耻地强暴了小花。按照天狗村村民的说法,人和动物的区别仅仅只是,畜生知足不知羞,而人知羞不知足。

那是1994年的盛夏,高温烈日把村东面的微山湖蒸干了一大截。胡丫趁天还刚刚麻麻亮,就出门下自家地里薅草去了。她没惊动熟睡的丈夫和孩子。自打为人妻,她就恨不得把家里的活都一个人揽了。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灌浆,她不能让那杂草稗子把土里的营养给抢吃了。早上的地气厚重,合上微山湖上飘来的水汽,氤氲成凉爽的晨霭,胡丫便在这雾里田间徜徉。小花伸着鲜红的舌头,拖着尾巴,蔫蔫地跟在后面。

胡丫家的地,在天狗村的最西头,离地不远处还有一个近乎干涸的小芦苇塘。胡丫当年就是冲着这口小芦苇塘,才选了这块别人都抱怨太偏、嫌弃太远的地。后来证实她的选择,绝对精明。每年到了雨水充沛时节,她就直接用这塘里的水浇灌,不必再去村里的翻水站放水,这样就可以给家里省下些许开支。村里人都夸她是个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好媳妇。

齐刷刷的麦子已没到了大腿根。胡丫弯腰埋头在地里,只露出浑圆丰满的屁股,在绿油油的麦浪中缓缓起伏。一旁的小花发出了异响,胡丫抬头一看,大黑不知道何时又窜了出来。小花撒腿就跑,大黑紧跟着追了过去。胡丫刚要呵斥,转念又想和畜生较的什么劲,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弯下身去。突然,她感到自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一时间都透不过气来,没等喊出声来,已被重重地压倒在麦地里……

刘启起床后,忙着张罗孩子一起吃完早饭,太阳已爬得老高。他连碗筷都没收拾,便匆匆往地里赶。他刚出门,就看见大黑又缠上了自家的小花。他此时已顾不上这狗东西,心里只惦着去换媳妇回来歇息吃早饭。

晨霭已经散尽。刘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还沾着露水的田埂上,打老远就能清清楚楚看见地里一汪墨绿,但却没瞅着自己媳妇的身影。他好生奇怪,莫不是她猫在麦田里解手呢。刘启心里纳闷,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那一汪墨绿便在他眼前迅速地泛开。他知道媳妇是极顾面子的人,就没敢鲁莽地声张,绕着自家的麦田,仔细搜寻了一遍,可除了看到田边有些已被薅起的杂草,连胡丫的人影都没见着。她肯定是已经回去了,刘启不再多想,走下田接着薅草,只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可直到晌午,胡丫都没再出现。

直到当晚发生了天狗食月,刘启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他中午回家未能见到胡丫,便带着孩子找遍了全村,竟然就没一个人说见过她。可大家都说不会有事,这毕竟是在天狗村哎。如真有坏人胆敢来村里犯事,那也只能是自投犬口,不死非残不可。刘启觉得大家说的不无道理,心里宽慰了些许,只好又带着孩子返回家中耐心等候,任时间一分一秒地炙烤。

暮色四合,炎炎烈日终于有所收敛。一轮满月随之冉冉升起,清辉四射,蛙噪虫鸣。天狗村清晰的轮廓,被月光倒映在平滑如镜的微山湖上。蓦然,月光忽暗,硕大的银色圆盘,仿佛被狗咬去一口。只见那被咬去的牙口,慢慢扩大,直到把整个圆月囫囵吞食。天狗村刹那之间被黑暗吞没,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群狗在惊恐中此起彼伏地嗷嗷惨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月亮才又重新露出脸蛋,只是比原先更显得苍白。可胡丫仍旧踪影全无。刘启大惊失色。他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说过,这就是天狗食月,每到这时,必有祸事发生。

天狗村的人与狗,再也按捺不住,全部倾巢而出。房前屋后,田间沟边,树林草丛,苇塘井口,到处都是村民的呼唤,狺狺的狗叫。当太阳如喋血一般浮出微山湖时,小花凄惨绝望的号叫,终止了天狗村彻夜的搜寻。村民与狗,循声向着村子的最西头,争相奔跑过去。小花在那口近乎干涸的小芦苇塘边,仰天长号。刘启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

胡丫终于现身了,但已惨不忍睹。她的脑袋及面部向下扎在浑浊的塘水中,白花花赤裸的屁股朝着青天,裤子从里到外被人拉到了两脚的脖颈,头上砍裂的豁口血已流尽,蚊蝇肆虐贪婪地吮吸着尸体上的黏液,炽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这个曾为胡丫节省下不少家中开销的芦苇塘,如今竟成了她命归的祭台。

不知是谁给报了案,警车呼啸而至。现场勘验人员很快确认,死者死亡时间已超过二十四小时。案件定性:流氓、强奸、杀人,不排除报复杀人的可能性。尸体上残留的大量精液显示,作案嫌犯年龄较轻,身体强壮,性欲极强。显然,此案与天狗食月的发生,没有任何必然的关联。天狗村的村民为之悲痛,群情激愤,发誓要让凶手血债血偿。

县里的领导班子大为震惊,要求警方务必全力以赴,从速破案。

警方迅速以天狗村为中心,兵分三路,对相互交界的三个乡镇、十四个行政村,铺天盖地撒下大网,篦头发式地进行了摸底排查。警方很快就过滤了七千余人,排查出可疑对象十七名。可经过反复甄别论证,所有嫌疑对象均被一一排除。

转眼二十天过去了。侦破工作一时陷入僵局。

村民对报复杀人的可能性,众口一词地摇头否定。因为大家认为,胡丫的人缘太好了,刘启也从没得罪过任何人。但血案一天不破,天狗村就没有女人再敢单独出门,或是下地干活。家家自危,天刚擦黑就掩门闭户,整个村死一般的沉寂。

警方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高压之下往往使人迸发奇思妙想,县公安局竟然想出公开招标破案。于是,沉默在芸芸刑警之中的高人开始显山露水。这个由警局里人精组成的专案小组迅即成立,很快大胆推翻了局领导早先制定的侦破方案,将侦查方向和范围大大缩小到仅为熟人和天狗村范围以内。

真可谓怪招出奇效,只用了短短九天,也就是距离破案限期一个月内的最后一天,元凶落网,惊天血案告破。天狗村的村民万万没有想到,凶手竟是胡丫的侄子狗蛋。侄子凶残地奸杀了自己的婶婶,帮凶就是那条大黑。这让天狗村所有的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

那天清晨,早就垂涎婶婶美色的狗蛋,瞅准胡丫单独下地干活的空当,先放大黑引开了小花,而后一个恶狗扑食,掀翻了胡丫。胡丫全力反抗,拼死挣扎。狗蛋凭着一身蛮劲,将胡丫死拖硬拽到那口近乎干涸的芦苇塘里,乱刀砍晕,再施强暴,后见胡丫还有一丝气息,又将其身体翻转朝下,摁其头部入污水之中,致其活活闷死。DNA检验确认了这一铁定的事实。

此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公检法加快进入了诉讼程序。仅仅数月之后,法院便公开审理了这起恶性流氓强奸杀人案件。

开庭那天,法庭坐满了天狗村的村民和四里乡邻。刘启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因为犯罪事实清楚,情节简单,证据充分,庭审和质证的过程很快完成。村民们对那些必须履行的审判程序没有兴致,也听不懂那些犯罪主体客体的专业术语,他们只想尽快知道最终的结果。

法庭最终作出了判决:狗蛋犯有流氓强奸、故意杀人罪。经过严格的司法鉴定确认,狗蛋属于限定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虽应承担刑事责任,但刑不致死,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你们这是咋判的?”刘启和天狗村前来旁听审判的村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愤怒地责问法官。“自古杀人都要偿命!”

法庭立刻出现一阵骚动,旁听席上一片愤愤不平的喧哗。事先早有准备的法警,迅速控制住局面。刘启和村民们,被法警十分客气地劝说着回去了。

如此出乎刘启和村民意料的判决,就好像再次发生了天狗食月,令人深感震惊和诧异。刘启想不通,天狗村所有的人都想不通。就连凶手的大嫂赵兰都没想到,狗蛋还能捡回这条贱命。刚过不惑之年的刘启,为亡妻蒙受如此的冤屈,感到大惑不解。仅一夜之间,刘启的头发已成雪打霜染,全部变白。

刘启决心已下,誓死要为自己的女人讨回个说法。他把自家的地和三个孩子,全部交给了弟弟和妹妹,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好似当年的布衣刘邦,走出了天狗村。

他从县里告到市里,从市里告到省城,从省城告到北京……刘启从1994年酷夏一直告到1995年的寒冬,可得到的只有同样的一个结论:县法院的判决完全合法。他梦想判决狗蛋杀人偿命的愿望,终于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而陷入无限的绝望。

刘启独自在外整整颠沛流离了一年零四个月。当他钱尽粮绝、沿途乞讨回到村里时,已是蓬头垢面,面目全非了。村民们见此惨状,无不为他叹惜落泪。刘启没能像刘邦那样闯出个奇迹,更没能为屈死的胡丫告出个子丑寅卯,带回的只有满腔的绝望、不平和对亡妻、儿女无法释怀的愧疚。

过去那个笑逐颜开、活泼开朗的刘启,从此永远消失,不复存在。他变得沉默寡言、嗜酒、孤僻。从未上过学的他,永远想不明白,为什么杀了人还可以不用偿命。他不再和人谈论那个判决的是非曲直,只是埋头更加拼命地干活养家,把所有的精力倾注在拉扯孩子上。只要能挣钱,拉大车、卖煎饼、炸麻花、扛沙包、打零工、掏粪池,不管啥样的苦活脏活累活他都去干。

天狗村自古就有尚武之风,对习武从无兴致的刘启,竟也开始半路出道,迷上练武。他腾出一间屋来,在大梁上吊起一个百余斤的练功沙袋,备齐了各式各样的哑铃、杠铃,带着两个儿子一起习武强身。几年下来,他竟然成了远近乡里小有名气的练家子。

除了习武,他的唯一嗜好就是喝酒。可每次与人酒过三巡,他总会自言自语地重复念叨,好啊,不给我解决是吧,那我就自己了结。每每此时,他赤红的双眼便会闪射出狗眼在夜间才会有的亮光。

刘启的孩子们,自从家里出了惊天血案之后,一下都变得非常懂事起来。他们时时刻刻思念善良而又不幸的母亲,更深深懂得慈爱仁厚的父亲的苦闷与仇恨。他们从不在父亲面前提及母亲,总是竭尽所能地帮着父亲料理家务。只有到了每年清明和母亲的祭日,全家人才会带着烧纸和供品,来到胡丫的坟前碑下,一起放声恸哭,尽情宣泄郁积在心中的哀痛。

胡丫的坟茔,就在她被害芦苇塘边的坡地上,是村民们一起帮着修的。每到刘启一家人祭拜时,那凄凄切切的哭泣声便会随风飘入村里,村民们忍不住跟着潸然泪下。

春去冬来,斗转星移,一晃已过去了十四个年头。胡丫的冤魂就这样孤苦零丁地守在村子的最西头,日夜注视着天狗村里的岁月光阴,如何一天天悄然流逝。

在天狗村的村民眼里,刘启一家如死水微澜地生活着,似乎已抚平了血案的创痛。不知是祖上的荫庇,还是胡丫的护佑,长子大狗品学兼优,习武强身使他轻松当上了田径场上的健将,优异的成绩又让他高考中榜,成为天狗村引以为豪的第一名大学生。二狗不甘落后,同年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女儿的成绩,在班里也排在了前五名。儿女们如此争气,让刘启在村民面前,不时抖擞出得意和骄傲。村民和狗蛋家人赵兰他们的担忧,仿佛也在刘家儿女的辉煌中,得到了几分舒缓。

寒冬腊月的西北风,带着呼哨吹过微山湖,硬是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冻成了一层薄冰。2008年的春节,一不留神又到了眼前。刘启与往年一样,带着所有的在外打工赚到的钱,提前回到了天狗村。每到年关,他不管再忙再有天大的事,必定赶回来和儿女们一起吃上这顿团圆饭。这也是他对胡丫,早就暗中许下的诺言,再亏了自己也不能亏了儿女。儿女现在就是他的一切希望和寄托,只要儿女们学有所成、平平安安,既当娘又当爹的他就什么都好,累死累活也都心甘情愿。他进村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悄悄先去到胡丫的坟前,顶着料峭的寒风,倾诉了一番衷肠。丫啊,我们的儿女都很争气,你就安息吧,我一定会好好把他们拉扯成人。

天狗村就在这同一天里,一个几乎快被全体村民遗忘的人,也提前悄悄地回到了村里。更加准确地说,这个人是被组织上送到大队,然后由大队正式通知村里来人,办理好所有相关合法手续,才又被家里人悄悄接回村里的。整个接送过程,充满了异常的神秘和紧张。

狗蛋回村了。那天正好是腊月十八。这个杀人恶魔在服刑了十四年后,竟然被提前释放了。监狱出于人性化管理,还特意赶在春节前,将狗蛋送回了天狗村。

“大嫂,你长白头发了!”这是狗蛋见到家人的第一句话。

赵兰心里咯噔了一下,滚烫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悲喜交加、屈辱惊恐,一股脑翻涌了出来。狗蛋兄弟竟还没忘了大嫂。他没糊涂哎,一眼就看出大嫂愁白了头,操碎了心。十四年来,天狗村里村民们的白眼、唾弃、冷言,刘启家上下仇恨的目光,就像那狗眼无处不在。毕竟是自家的兄弟,尽管他犯糊涂做下了天大的冤孽,可也已经坐了牢,受了罪,遭了报应。身为大嫂的赵兰,心里还是盼着狗蛋兄弟的一切,能就这么过去了。可她的心就是突跳得厉害,恐慌得不行。她尤其害怕见到刘启的那般谦恭客套,就好似腊月里微山湖面上嗖嗖的西北风,钻得骨头缝里发寒。

“大嫂老了,你们兄弟几个赶紧陪四弟先去里屋说说话,我这就烧汤做饭去。”赵兰生怕惊动了邻里乡亲,走漏了狗蛋的消息,抬手抹了抹眼泪,上锅台张罗去了。

狗蛋的家里共有兄弟四个,狗蛋是老末。狗蛋小时有一回生病发高烧,家里人习惯地以为只要捂出一身汗病就会好。直到捂得狗蛋口吐白沫人快没气了,才吓得赶紧送去医院抢救,结果耽误了治疗,落下了病根。从此,家里人都觉得亏欠狗蛋的,惯着宠着,好吃好喝侍候着。狗蛋平时也不犯混,跟常人没啥区别,就是见着女人拔不出眼,直勾勾地瞅。村里的年轻女子,都吓得躲着狗蛋。

“噢,咋没见着大黑呢?”狗蛋还惦记着当年形影相随的狗腿子。

“早让收狗的买走了。”几个兄弟边搪塞,边把狗蛋拥进了里屋。

养狗卖狗,一直就是天狗村主要的营生。细想想,真说不清是村民养活了狗,还是狗养活了村民。自汉朝起,天狗村就是靠着养狗谋生,才得以代代相传,繁衍至今。如今早已是村养着狗,狗护着村,村离不开狗,狗离不开村。

实际上,大黑从没有被人买走过。就在狗蛋被警察逮走的当天,大黑又缠上了小花。刘启怒不可遏,挥起钉耙砸下去,当场砸死了这条形如其主的畜生。大黑连声都没来得及吭,就倒在了一摊黑红的血中,终于为自己不知羞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连续十天,赵兰和几个兄弟把狗蛋回村的消息封锁得严丝合缝。他们反复揣度,刘启能放过狗蛋吗?!这些年看他的脾气好像挺顺溜,见面也很客气,就算实在过不去这个坎,最多也就是暴打狗蛋一顿,出口恶气。这狗蛋也的确该打,谁让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这大活人躲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可是再怎么商量,全家上下所有的人还是放心不下。赵兰再三思量,最后还是拿定主意,先把狗蛋藏到村里的翻水站,一切等过完年再说。

翻水站就在天狗村西北面的一片杨树林里,离胡丫家的麦田不到两百米。一条宽五米的引水渠,由东向西穿林而过,经翻水站延伸到村西头的大沙河里。这还是村里早年搞水利时建造的翻水站,天旱引水灌田,天涝排水入河,平时很少有人光顾问津。树叶茂密时,翻水站便完全隐蔽在杨树林中。只有到了冬天,树叶枯死落尽,人们才能透过光秃秃的树干枝丫,依稀看到翻水站的身影。

天狗村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村里的空气中飘浮着美味酒香,烹饪发出的锅铲碰撞声不绝于耳,处处都可以看到村民杀猪宰羊剥狗的场面。赵兰却总也高兴不起来,每天就像是个地下工作者,一日三餐背着人去翻水站,给这欠下孽债的小叔子送饭。她整日提心吊胆。春节越是临近,她的心情越发沉重,大祸临头的预感总也挥之不去。

刘启今年没像别人那样杀猪宰羊,而是把母狗小花给剥了。他特意磨了一把钢口锋利无比的匕首,没让小花有什么痛苦就一刀毙命了。他以神似庖丁解牛的功夫,干净利落地剥去了小花的狗皮。早做过绝育的小花膘肥肉厚,被杀时没有任何反抗挣扎,只是凝视着主人,泪珠滚滚而下,仿佛早已有了一种人狗之间心灵的默契。

天狗村今年的年夜饭,刘启家第一个开席。刘启把弟弟妹妹家的人都喊了过来,一大家子又像往年,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块儿。他特意用小花的肉,做成鲜美的狗宴。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就这样暖融融、喜滋滋地开席了。刘启有点志满意得,今年钱挣了不少,孩子的学费又有了着落。他为每个孩子都捎回了礼物,还置了新衣。他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个个都很争气,让自家祖上有了光彩。看孩子们香喷喷地吃着狗肉,刘启心里又有了蜜的感觉。

“我先敬弟弟妹妹,感谢你们这些年来对我和孩子的照顾。”刘启端起酒杯,一仰脖子,连干了三杯。

“哥,你这些年受的苦,可不是常人能受的,我们做这点事算个啥,这些都是弟妹本应该做的。”弟妹们跟着端起了酒杯。“哥难得这么高兴,我们今天陪哥喝个痛快。”

刘启三杯过后,胃里那火辣辣的酒,又一次灼痛了心底的疮疤。他一时无语,心里自忖,丫啊,你要是能睁开眼看看多好,咱家就快出头了,大狗二狗现在住校,女儿平时托给弟妹照顾,我已再没什么牵挂。丫啊,等我把事做个彻底了断,就来陪你,再不让你一个人孤苦落单。刘启的眼里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大家见状,也没了声响,所有人都禁不住泪如泉涌。此处无声胜有声。

“哥,我还是告诉你吧。”弟弟实在不忍再看着哥哥如此痛苦压抑。“你就看在孩子的份上,想开点。听说狗蛋那混小子,已经被提前放了……”

“甭说了。”刘启抬手示意。“今晚咱不提这事,只管开开心心吃好这顿团圆饭。”刘启又自斟自饮了三杯。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狗蛋回村的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风声,而且这么快就传到了刘家。

天狗村年三十的除夕夜,平静得让赵兰不敢相信。子夜时分一阵辞旧迎新的爆竹过后,全村立刻静了下来。她还是放心不下狗蛋,一骨碌翻身下床,摸黑去了小树林中的翻水站,确认门上的大锁完好无损,才又重新回到家里。万籁俱寂,连风都停了下来,赵兰仍像是在锅里颠来翻去的烙饼,辗转难眠。

晨曦终于照亮了天狗村,阴历鼠年的正月初一又开始了。赵兰越怕什么,就偏来什么,想曹操,曹操到。赵兰刚打开家门,便迎来了她最怕见又最惦记着的人。

“听说狗蛋回来了?”刘启非常客气地问着,径直走进屋里四处张望。“大过年的,楼上房间咋还锁上,打开让我看看,没事,我就打个招呼!”

“没有的事。谁又在瞎嚼舌头根子,看我不撕烂他的嘴。”赵兰矢口否认,攥着钥匙的手却早已抖得不行。“不信,我这就打开给你看个清楚。”

刘启自从迷上习武,原本瘦弱的身材日渐魁梧,一米七五的个头,体重超过了两百斤,而且长满了结实的肌肉。他练武更是比常人分外刻苦,所以练得身手敏捷,力大无穷。常人在他手里,就如同一只鸡仔,三五人根本无法近身。赵兰面对铁塔一般魁梧的刘启,扑腾乱跳的心早已堵到了嗓子眼,连气都透不过来。

刘启确认赵兰屋里无人,旋即一阵风似的离去。赵兰足足过了几分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缓过劲来。可还没安稳一会儿,她的丈夫又一脚跨进堂屋。

“狗蛋已经倒下了。”丈夫进门这句轻轻说出的话,让赵兰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丈夫喃喃自语:“哎,这真是报应,大年初一都没能躲得过去。”

赵兰发疯似的冲向了杨树林中的翻水站。

翻水站铁门上的大锁,早被人拧开扔在地上。狗蛋血肉模糊,仰卧在地,与胡丫死时的姿势正好相反。黑红的鲜血还冒着热气,从狗蛋的脖颈和裤裆里,汩汩地往外流淌。狗蛋的血,看上去竟然与大黑的血一模一样。翻水站封闭的小屋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腥臊。狗蛋四肢蜷缩,表情极其痛苦。

刘启没费什么劲,便拧开了翻水站铁门上的大锁。他手持那柄已拿小花试过锋芒的快刀,堵住了狗蛋的去路。狗蛋霎时吓得面如土色,一下瘫坐在地。

微山湖上刮来的寒风,吹干了刘启脸颊上的斑斑血迹。他在残雪覆盖的坟前,心情极其平静,没有激动,没有惊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这次是刘启亲自报的案。警察如潮水般再次涌入天狗村。刘启毫无保留地向警察彻底坦白,详尽描述了手刃狗蛋的全部经过。他神情十分轻松坦然,甚至有点不无得意,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已经久远的事情。勘验现场的技术人员,证实了他的供词准确无误。于是,警察当天又如退潮般撤离了天狗村,当然也用锃亮的手铐带走了刘启。村里的狗一直尾随到村口,狂吠不止。

为了天狗村这起更为血腥惨烈的凶杀大案,所有司法程序,又如十四年前一样迅速运转起来。刘启的家人,天狗村和附近几个村上的村民,不约而同,手捧胡丫的遗像,聚集围堵在县法院的大门口,联名静坐请愿。前来劝阻的警察,言语之间也不经意地流露出丝丝同情。令人更加惊讶的是,赵兰也加入了这个请愿阵容。他们异口同声,要求法官能够法外开恩,从轻发落情有可原并能主动投案自首的刘启。随之而来的是各方媒体记者。网络上有关此案进展的信息传播,更是沸沸扬扬。

在只认死理的当地村民眼里,法官就是一帮只会吃俸禄的浑球。他们从祖辈上就知道,自打天狗村走出的刘邦建成大汉朝,唐、宋、元、明、清,无论再怎样改朝换代,杀人偿命,血债血还,天经地义。如今,咋一弄什么司法鉴定,杀人就不用偿命了呢?咋能吃会喝,强奸杀人都行,怎么就行为能力不全呢?既然认定狗蛋是强奸杀人作恶在前,那刘启杀他就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咋又成了罪犯不是英雄呢?咋就能够把个强奸杀人犯这样轻易放虎归山,那让村里的女人谁还敢出门下地?更有村民信誓旦旦,如果这次法院判决刘启死刑,他们甘愿一同受死。

与村民法理缺失的感情用事相比,网民的情绪中似乎更多了些理性成分。他们质疑司法机关,量刑偏轻,既然认定狗蛋为精神病人,为何不见追究监护人责任?如此违害社会治安,危及他人生命的精神病人,为何不依法强行收容监管?政府相关部门对受害人家属刘启,又曾做过多少疏导化解矛盾的工作?

县法院承受着比当年判决狗蛋时更大的压力。当年只需应对一个目不识丁的刘启,如今确要直面几个村庄数百名耿直倔犟的农民和难以计数的网民。民意不可侮,社会安定压倒一切。可法律不承认感情,如同感情也从不承认法律。法官不会也不可能迎合人们的情绪,而置法理不顾。法院成立了由院长和刑事审判庭正副庭长,亲自担纲的合议庭。

这次已不可能不是公开审判,因为案件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只是审判场地移到了县政府大礼堂。可容纳五百人的大礼堂,竟然座无虚席,就连过道和门厅也都挤满了旁听的群众。法警戒备森严。刘启的家人和村民们,饱经沧桑的脸上神情凝重。现场气氛异常紧张,台下鸦雀无声。法官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震天响雷,在听众心里激荡。他们焦急地等待决定刘启最终命运的时刻到来。

法官当场做出了神圣庄严的判决:刘启犯有故意杀人罪,依法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法官做了专门的说明,刘启从未有过劣迹前科,就是一个单纯质朴缺少法律意识的农民,加之主动投案自首彻底坦白,便有了可以从轻量刑的理由和依据。

这个判决实际上明示,刘启已经踏上黄泉之路的脚步,就此可以停下。台下窃窃私语,这个判决太精妙了,一定是事先早就定好的。既判了刘启的死刑,又留下了他的人命。在维护法律尊严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满足了纯朴农民的情感愿望,合法、合情、合理。整个审判,井然有序,没有发生任何本以为可能出现的骚乱。

刘启对自己能大难不死,躲过一劫,感到十分意外。他早已做好命赴黄泉的准备,甚至渴望与胡丫能够在地下重逢,再续前缘,可上天还偏偏不肯成全。刘启看着台下的家人和四里乡邻,心里似乎明白了些许。

法院对刘启的判决,很快平息了网民沸腾的情绪,所有网上评论随之趋向理性。但联名请愿的村民和刘启的家人,却有了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如果当初把狗蛋一枪给毙了,哪还会有刘启今天的报复杀人?好在,刘启的人命总算保了下来。

现实,往往就是要比想象的更加残酷。情与法这对无法相容的矛盾,恐怕将与人类历史文明的进程永远生死相随。这场声势浩大的联名请愿事件,以及气势恢宏的舆论压力,究竟对判决产生了多大程度的影响,恐怕人们永远也不得而知。

刘启心甘情愿坐进了冰冷的监狱,每天循规蹈矩地过着囚徒的生活。他既不申辩,也不上诉,十分惬意地享受着法院对自己的判决处罚。当家人噙着泪花前来探监时,刘启反而竭力劝慰家人不必难过。他说,十四年来一直受到复仇的煎熬,寝食难安,从来没有过今天的安逸和满足。加之儿女有望,更让他无限欣慰,现已别无它求。他的确没有任何虚言,真是十分安于目前的生存状态。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恐怕自己今生再也不能去孝敬耄耋之年的老母。好在还有弟弟妹妹,为他这个哥哥去尽孝道,这也是他在狱中能想到的最后一点慰藉。

天狗村血雨腥风的日子,总算是艰难地熬过去了。翻水站铁门上不再有人上锁,一根锈迹斑驳的细铅丝,胡乱地缠在上面。如今,没有村民再敢单独走进这片阴森恐怖的杨树林,更不敢擅自靠近这间曾经血流成河的翻水站。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天狗村的顶西头,胡丫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麦田里,又成了一汪深深的墨绿。不远处那口芦苇塘,也已蓄满了油晃晃的春雨。紧挨着胡丫被人刚刚祭扫过的坟茔,突兀地又多出了一座简陋的新坟。那下面掩埋着狗蛋残缺不全,被放光了血的遗骸。再向村东头放眼望去,早已是另一番全新的景致。秀美的微山湖上,冰消雪融,波光粼粼。但见湖边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更是怒放出大片耀眼的亮黄。

〔责任编辑 方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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