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龙　冬

地 方

我到恩施,是四月的最后。春天已经走了,夏日尚未到来。恩施不冷不热,隐藏在湖北西部万山之中。地方的西面北面同重庆接壤,南面同湖南毗邻。长江从恩施的巴东县境穿峡而过。

恩施是中国少数民族最年轻的一个自治州,1983年成立,名称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恩施州辖两市六县,恩施市和利川市,巴东、建始、咸丰、宣恩、鹤峰、来凤,六个县。自北京飞往武汉,再飞,落下的地方就是恩施市。

这个地方,在我去到之前,对它没有多少了解,甚至可谓一无所知。可是,另一方面,又似曾相识。何故?地名使然。这个地名,说到听到,有美妙典雅感觉。大凡一个名字美妙典雅的地方,必然是一处美丽地方。一处美丽地方,人物风情也必然美丽生动。恩施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处观?去到了,体会尤其真切。

一湾清江从市区穿流而过。真是清澈,可以见底。地方也如同流水平静,人心舒缓。正午的江面,龙舟鼓音由远而近,人声号子坚韧顽强。薄薄的日光照耀着黝黑的臂膀和黄彩的训练背心。端午节还要个把月才来,端午的声音已经听到了。鼓声让心底莫名地渴望萌动,让远古画面复活。

我在恩施市,住宿刚刚建立的武陵都宾馆“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创作基地”。创作基地三面环以丘陵矮山。山上花草树木丰茂。夜里醒来,馨香入室,氧气充沛。听到窗外不知道什么鸟一声嘹亮鸣叫。它叫过一声,又叫一声。真是静。夜静得只有宁静。然后,它的叫声再次从远处响起。这时,就在我窗口,终于响起一声应答。我出神谛听,好像可以听懂它们语言。鸟的语言,人怎能听懂?所以,我听到的还不仅仅是语言,而是它们的对歌。人同自然贴近,人在自然中生存,因此渴望远大自由,胸中寂寞。那寂寞可也是柔软恬静。人与自然对歌,与飞鸟对歌,与江河溪水对歌,与森林大山对歌,与自己心中那另一个“我”对歌,是寂寞,也是饱满。在这个地方,时时处处听到悠扬婉转歌声。几天听下来,没有重样的。以至夜梦醒来,还有鸟的歌曲。

土家族,苗族,许许多多少数民族,他们似乎是在一个大的地域和大的文明边缘,但他们的确又处在各自文化中心。他们的文明,更多体现于人性的真实生动。为什么一说到少数民族,就有了歌舞,有了色彩,有了感情?坚韧顽强的人性遗传,早已教会他们如何排遣苦难,含蓄流露真情。这样文明,从人类久远走近,也必将流传久远。

恩施市区,有清江,有土司城,有土家宗祠,也有当年叶挺将军软禁的住所。历史文化固然可述,自然美景不可不表。城在景中,景在城里。

大峡谷

我走过太行山大峡谷,雄伟庄严如同交响乐。山顶轮廓平整,一道横线。谷底宽广坦直。

恩施大峡谷,奇峻秀丽如同协奏曲。石峰离立,分行竞奋。谷底源流曲折,宽处有江,窄处是深不可测的大地裂缝。

在太行山峡谷,人走在谷底观赏景色。恩施大峡谷,人是不好走在谷底的。峡谷的峭壁上,修建了观景栈道。上山下山,快走,也要用掉三四个小时。

走了恩施大峡谷,游客腿都要软掉。第二天开始疼,第三天特别疼,然后疼痛渐渐退去,双腿感到比以往更有力量。这么说,好像游览恩施大峡谷成了一次急行军拉练。不是的。我去的时间已近中午,又想赶回山下午餐,结果,走走停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美景处处留人驻,回到山下,午餐成了晚餐。

我想,恩施的大峡谷,怎么过去没有听说?恩施那么多美景胜地都没有听说。我们知道张家界,知道天门山,知道金鞭溪,我们更应该知道恩施的大峡谷。

恩施大峡谷,太险了,太峻了,太丰富了。

乐山乐水,欣欣然无极。我无话可以表达自己的兴奋和沉醉。

大水井古建筑群

从恩施市到利川市,车子一路在山间转。转腰子。

大水井古建筑群坐落在利川柏杨镇。柏杨特产豆腐。据说豆腐并非卤水点成,而是当地山间洞出的流水即可点成豆腐。柏杨镇大街小巷,道路两边,尽是豆腐店豆腐摊,各样豆制品琳琅满目。

整个柏杨镇,空气里都是豆腐。

大水井古建筑群始建于清乾隆中期,属于一户李姓家族。至上世纪中期,这个家族已经延续了五六代有数百人,成了小王朝规模。

建筑中西合璧,可以遥想当年主人思想生活追求的开放求新。我了解到这个家族,很早有人求学英伦。

也有传说,当年附近有一处天主教堂。李家一个公子同那教堂的英国修女发生恋爱。情事泄露,来自教会的责难使得政府也要出面干涉了。李家老爷再开放求新也无法抵挡传统保守的巨大势力。最后,老爷亲手把儿子结果了。

我在大水井古建筑群游览,看到那些木雕花窗上的蜘蛛网,看到那些尚未修复的残败墙壁、空屋和泥土地面,心里总也不能放下那个少爷和那位修女。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属实。可是,故事的确打动了我。自己有意走在观光考察的人群后面,一段时间同他们远远保持距离,也是同现实暂且保持距离。我总以为自己会发现一些幽魂,听见一些零碎的细微的人语。

腾龙洞

腾龙洞也在利川。

有个简单方法,可以让那些对利川陌生的人一下子就记住这个地方。他们会,啊呀,我知道了,利川,原来是利川。什么方法呢?龙船调。就是那首唱遍世界,唱上太空的土家族《龙船调》。姑娘唱过一段,问,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她这一问,听众中所有老少男人,都会扯起嗓门争先恐后跟到一句——我就来推你嘛。各自都感觉得到个大大的便宜。其实,歌唱的女子,这时望到的却是那个同她搭档配唱的青年男子。于是,听众里一定会爆发出自嘲的笑声。

利川有龙船调,还有许多许多动听民歌。我在腾龙洞里观赏民族民间歌舞表演,听到看到的真是令人回味。

张家界有个黄龙洞,我到过。利川的腾龙洞,很大,大得可以飞进直升机。这么大的山洞,有近六十公里长,洞口高宽在六七十米,洞里最高有二百几十米。在这里,我只能用数据来说明,因为它大得让我无奈。

洞是江河流水千万年穿凿而成。这个洞穿凿完了,地面上升,江河又接着进入地下,形成伏流。再过千万年,必将在这个大洞的下方,又一个大洞出现。洞上落洞,一个洞叠压着一个洞,一个洞套着一些洞。山川自塑,万物自绘。我的历史观居然在这个洞中忽然丧失掉了,唯有自然观时时撞击着自己,几乎想到了轮回。时光怎么得了啊。时光让最最柔弱的,化成为最最刚强。流水怎么得了啊。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自己甚至变得有些虚无了,可是对人类的思考又进入到人性根本,放大了,望远了。

世界上还有比利川腾龙洞更阔大的山洞吗?现在没有发现,将来恐怕也难得发现。

利川腾龙洞,土家龙船调,都是自然人性奇迹。

咸 丰

我在咸丰一日一夜。

咸丰地名,要早于那个清朝的咸丰年号。咸丰县城同我到过的利川市区比较,咸丰人少,街道,民居,楼房,整洁清新,是一座明净小城。站在某个位置看,咸丰的洁净恍惚又是一座海边小城。这是错觉,但符合实际。

咸丰有处坪坝营森林,在大山里铺满。林中有河,流水尽处有洞。洞中还有流水冒出。白光从洞里天窗样的小洞射下,捣珠崩玉,帘钩不卷,山水清音,丝竹天籁。

森林里有多少种植物,说不清。我看到晚放的杜鹃,热热闹闹。看到无数藤蔓,扭曲钻天。原来猕猴桃是要结在藤树上。原来鱼腥草并非生长在水里,而是植根泥土。原来星星草是那么大的一片,仿佛星空在人的脚下延伸。

在咸丰,我吃到了久闻的土家合渣和油茶汤。合渣是黄豆磨浆,连浆带渣混同青菜煮熟。恩施当地有民谚:辣椒当盐,合渣过年。可以想见往昔盐巴的稀缺,合渣的尊贵。现在想吃,随便可以吃到。

油茶汤,汤很鲜美。那么清醇的汤汁,如何炮制得那般鲜美,不得而知。碗中加上一汤匙炒白米,一汤匙炒玉米,一汤匙煎绿茶,还有一汤匙什么,用汤一泡,香。喝下一口,嘴里若有似无,胸口敞开了,脑子清醒了。这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就连喝下四碗。不能再写下去,否则自己现在可怎么是好,我能到什么地方去找油茶汤啊。

在咸丰,在恩施所到之处,我都听到莼菜和茶叶的故事。也许你在读我这篇文字,也许你曾经在浙江杭州品尝到“当地特产”莼菜,饮用“当地”清香绿茶,你想不到,万万不能想到,它们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如果我把这些戳穿了,一定有人要问,恩施在哪里?

到过了恩施。

恩施也会在你的梦里回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