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盛唐诗风的长安人
2009-09-27杨永泉
杨永泉
最能代表中国盛唐文化的莫如享誉世界的诗歌了。这个诗国的黄金时代,不但诗家多、诗作多,体裁瑰丽、风格繁华,而且传诵千古的名篇也比历朝历代都多。选入清人所辑的《全唐诗》竟达两千多众家,诗篇四万八千多首之巨。这些诗家大多生活在长安,他们挥洒才情,描绘长安风貌,咏物抒怀,唱和盛唐气象,同时也针砭朝政腐败和社会黑暗。其中大部分诗篇成为历代学者、选家挑剔、淘洗不掉的上乘诗典。
文学同大地万物生长一样,都喜欢群生。只要阳光、雨露充足,环境适宜,就会像莺飞三月的春草,成片涌现。这也与当时统治者的倡导和长安人喜读乐吟、“追星”热捧密不可分。
以诗取士兴诗风
隋唐以前的六朝时期,门阀制度森严,以出身门第高低取士。出身寒微的才子学人少有机会施展智慧才华,大多报国无门,无出头之日。唐代以降,特别自高宗、武后朝,进士科目将诗纳入,作为人文修养考核,后来干脆以诗赋为首,形成以诗取士的贯制。这便大大激发了才子学人的诗情灵感,一时洛阳纸贵,诗歌繁荣到可处处相闻吟诗声,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一样,成为贴近百姓生活的民间文化现象。
重视诗,并不意味中进士是件容易的事。唐代李山甫感慨,“麻衣尽举一双手,桂树只生三十枝。”试想,万人围拢只生出三十枝花来的桂树,有几个幸运儿能采得到花呢?明末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曾说过,唐开元以后,每岁其应试进士者多则二千人,而录取仅“百才有一”。每年考取不过二、三十人而已,大致近百名学子考中一名进士。所以一旦得中,一夜蹿红,跃登龙门。范进中举而疯最能代表他们的颠峰状态。而屡试不举的诗人孟郊则痛心疾首,哀叹“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尽管到了五十岁才得中,他仍激情如火,“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人韦庄则把中举当做盛典来描绘,“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新科进士还要举行系列庆典仪式。诸如“探花宴”。宴前派二人为探花使,驽快马遍访长安采摘名花。之后,新科进士去大雁塔题名留念。连白居易也难抑心中狂喜,在诗中自夸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考中进士是如此的艰辛而又荣耀,诗又是选拔才俊的高端手段,于是,诗便长了翅膀一样,飞入寻常百姓家,连白发老妪都搔首弄诗,从心里想帮衬儿孙一把。这有点像今天的“英语热”。如此高温氛围,催生养育了诗思的宏大,以至使盛唐成为诗歌王国。而那些应试群体又普遍接近社会下层,谙熟草根文化,对当朝政治弊端有肉身感受,这就有可能在操弄诗艺的同时,深刻反映民情民意,写出鲜活的易于流传的佳作来。这一点,宋人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做出拷问,“唐诗何以胜我朝?”他回答说,“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以诗取士”大大拉动了诗歌创作,对盛唐及后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
皇帝重视诗人
唐代许多皇帝都爱诗,都有诗作行传于世。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会对诗坛走向、诗歌繁荣发生推波助澜的作用。据文献记载,唐代中叶以后,皇帝不仅亲览奏书,还要亲自批阅试卷,读到好诗,爱不释手,每每吟咏,赞叹不已。有时兴之所致便微服私访诗人雅士,并珍藏其行卷,以示结为知交。有许多诗人集子,都是皇帝命人编辑而成。更难能可贵的是,尽管骆宾王、上官婉儿触犯了国法,还同样为他们编集,命大臣为之作序,使他们烩炙人口的佳作不致埋没在历史尘埃中。有这样尊重文化、不因人废诗的皇帝,盛唐成为诗歌王国便不足为怪了。
据说唐文宗曾设想设“诗博士”这一爵位。可见唐代天子对诗人关爱有加。唐宣宗在公卿出镇时,总要赋诗为他们饯行。见到朝臣,常要垂问科考所试诗题。有些皇帝不仅读诗、写诗,关心诗人、诗坛,还往往要与诗人唱和。在这般提携诗风的人文环境里,朝臣或士子、诗人都暗中苦吟诗赋,立志以一个玉树临风的优雅形象立行于世。因而杰出的诗人总是在创作内容上不断深化,艺术技巧上不断垂炼,力当诗歌潮头王。诗人杜甫就说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白居易看似语浅,实则意深的诗作,也是反复加工提炼而成。孟郊的“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杜牧的“欲识为诗苦,秋霜苦在心”;还有贾岛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更是惊心动魄。这是唐代大量优秀诗篇得以产生的最可宝贵的精神基石。
文会赋诗入民间
诗人刘禹锡认为,“片言可以明白意,坐驰可以役万象,工于诗者能之。”诗歌在唐代被认为是一种借以抒情、表意、规劝、称颂、叙事、请托、送别、应酬的重要文化行为。人们为交往需要,出现了许多和韵、次韵、步韵、联句的作品。除少数人之间唱和外,长安还盛行赋诗文会,就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赋诗唱和。文会往往迅速放大了诗歌影响,由于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使诗歌口碑相传,反而又大大激发诗人创作热情,使诗歌这棵大树花团锦簇,根深叶茂。在长安市井各色人等几乎都把诗歌作为自己靓丽的“名片”。白居易在写给元九信中说,此番来长安,听说有个姓高的军使欲俗价聘一倡妓,不料那妓女夸口说自己能背诵白学士的《长恨歌》,那般低贱妓女岂能相比?高军使不得不另眼看待。还有一次,白居易参加一个宴会,席上有一妓女见到他,便指着他对别人炫耀说,这位便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主人。可见白居易的诗歌是如此深入人心。在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慨叹,“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这既是白居易的成功,也说明文会赋诗对诗歌走入民间,感染润泽民风的催生力度。同时满耳闻诗的平民百姓也成为诗歌根深叶茂的根脉。
由于社会诗风的熏陶,唐代诗人早慧屡见不鲜。相传令狐楚五岁能词章,王勃六岁善文词,李百药七岁会写文章,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岁的王维、元稹、十岁的李白都已广读诗书,能诗能文了。稍晚一些的白居易,在十六岁时就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绝句,深得著作郎顾况的赞许。由于诗人从小生活在充满诗风的社会环境中而受到洗礼,所以翩翩少年便表现出诗赋才华。
乐府载诗飞翔
唐长安人爱诗、诵诗,还将诗歌采入乐府,搬上舞台,让丝竹古筝音韵载着诗歌飞翔。明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唐时伶官妓女所歌,多采名人五七言绝句,亦有自长篇摘者。”新诗一经入乐府,便不胫而走,很快流传各地。王昌玲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高适的“开箧泪霑臆,见君前日书。”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等名诗都经皇家伶倌演唱而传遍入民间。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本是一首急就的赠别诗,经伶倌将末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复重叠吟唱,使听者心中产生无限感慨,因而这首乐曲便成为唐人送别时必唱的咏叹调。白居易就曾反复赞叹:“高调管色吹银宇,慢曳歌词唱《渭城》”,“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最忆《阳关》唱,珍珠一串歌”。张祜也不甘人后,“不堪咋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李商隐更是柔肠寸断,“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便与乐曲一同广为流传。后来这首歌乐,已不限“送别”,而成了会馆、茶楼、酒肆诸多娱乐场所经常演唱的传统曲目。后来有多少诗作因入乐府而传唱天下,成就了诗人一生的辉煌。
诗中美景入画来
人们常说,读一首好诗,眼前便会浮现诗中所描绘的画面;看一幅好画,又会让人心中充满诗意。诗由于受篇幅所限,绘声绘影,形象鲜明,凝炼概括便成为好诗的特征。中国古典绘画也提倡“师造化”。诗人兼画家王维便说,绘画要“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底。”凝炼概括的笔墨,典型化的手法,与诗歌一样也是必不可少了。这样,诗赋不仅入乐府,还常常被画家选为画题,绘入画卷。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除被谱入乐府外,也被画家绘为《阳关曲图》。王维家在长安附近蓝田县辋川,他便写了《辋川集》二十首,形象凝炼地描绘了他这所别墅中华子冈、孟城坳、文杏馆、鹿柴、竹里馆的处处美景。《竹里馆》中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诗句,便活画出诗人竹林月下,弹琴长啸,悠然自得的形象,久已是烩炙人口的名篇。后王维又创作了《辋川图》,图中所表现的恰恰是诗中境界。王维的诗与画被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在诗画创作中融合了诗与画艺术特长优势,使他成为名垂千古的诗画大家。唐代绘画艺术的发达和以诗入画的风气,给长安繁华茂盛的诗坛凭添无尽风采。
我们今天在吟诵唐诗时,不该忘记那些开盛唐诗风的长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