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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看李白亦非仙

2009-09-27手指孤云

国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白

手指孤云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白的博学多才、匡时济世之志令人敬慕;他的命运多舛、壮志难酬又让人悲叹。人们为李白诗中的豪情与洒脱而沉醉,却往往忽略了他作为丈夫、父亲这样平凡的人生角色其内心的挣扎与悲苦。换个角度看李白,诗仙的光环悲情了许多。

李白死后,他的朋友及崇拜者魏颢,在其所撰写的《李翰林集序》中说道:“(李)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决;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宗。”魏颢交待了在李白一生中,分别跟四位女人相结合的事儿,但是又有所分别。对于李白一前一后的两次婚姻,他用了“娶”字;而对于中间的两次男女结合,他用的是“合”字,表明这不算是正式的婚姻,而是一种“男女同居”的关系。

不过,魏颢却也用错了“娶”字。据李白自言:“…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楚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上安州裴长史书》)

这指的是李白在25岁出四川后,便一直四处漫游,他见到同乡人司马相如的文章里大为夸耀楚地云梦的湖泊如何神奇壮观就慕名而来观赏,碰到离此不远的安陆府地,住着前代相国许圉师一家,把他招进门做了女婿,许家的一位孙女就成了李白的妻子。后来他们还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平阳;小的男孩叫伯禽,乳名明月奴。李白后一次正式的婚姻,同样是被“见招”,做的是另一位唐代宰相宗楚客家的上门女婿,李白“宗夫人”即是宗楚客的孙女。所以说李白并非“娶”,而是“赘”。

在我国古代,男人做上门女婿其地位是相当低贱的,被当时人们视作为“异常之举”。那么,李白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连两次甘当“赘婿”呢?究其原因,一方面讲,李白毕竟出自“胡地”,在回到巴蜀江油偏居后(当时亦称为西南夷),那里也杂居着以“羌胡”为主的许多少数民族,他必会受到当地婚俗世风的影响。所以,对于深具豪放本质的诗人李白来讲,他是不会在意内地汉人的“世俗之见”的。李白对于先后“入赘相门”为婿之事深感荣光,并在诗文里得意自鸣。可见从他的心理上,并没有这层阴影。然而,事情也不是这么简单。李白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是有着想“攀附名门”来提升身份地位,便于结交权贵、跻身于仕途考虑的!也就是说,李白的某些行事作风,也存在未能免俗之处。

然而事与愿违,李白的婚姻选择,并没有给他的事业发展增添多少筹码,反倒使他在家庭问题上平添了几许愁绪,尤其是对养育子女方面更是欠账难偿!虽然李白在漂泊流离时,对其儿女们表现出深深牵挂且愧疚万分,但这弥补不了他所造成的在子女育养问题上的伤害!

安陆府的许相国家族,曾经在唐初至高宗帝年间煊赫一时,但时过境迁,也无后人在朝为官,难以为李白提供多大的势力保护,其主要的功劳是给他解决了衣食等生活问题。李白是以“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之语来概括他在安陆所度过的、近十年的落魄生涯的。

仅是因为他错将安州长史李京之误认成自己的老朋友魏洽的这桩“小事”,竟然也惹得李长史大为不快,差点就被“缉拿归案”。为此,李白不得不上书李大人,再三以卑词谢罪,信中说道“(李)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悽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无路。”由此可见李白当时的处境,是多么的窘迫无依。于是,他的好酒之性,在此时便一发不可收拾。“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这便是他写给许氏夫人的诗句,表现了这位天才诗人因彷徨失措,只求醉酒解闷的怨恨。实际上,李白同安陆家人是离多聚少的。大概他常住家里的时间不足三年,这中间还要把他游历于江夏等地连算在一起。

唐开元末年(约736年),许氏夫人不幸病逝,这可是对李白家庭上的重大打击。有许夫人在,对他们两个小孩的育养照料,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许家人也不能公开反对。如今许氏不在了,李白作为上门女婿的身份地位,又常年效果并不显著的奔波在外,有谁愿意挑起抚养自己小孩的重担呢?如果说,原先许家人对李白还只是冷眼旁观,背后闲言碎语,而现在却会公开地指责他的许多不是之处了。再加上李白在安陆混得并不好,社会空间对他似乎很有限。时年36岁的李白,骤然间感到了内外交困的巨大压力,他是很难再呆在安陆许家了,匆忙间携儿带女,移居到东鲁(山东)之地。后来李白跟友人提及这段艰难的岁月,诗中言: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

李白寓家之地,是在兖州郡瑕丘城的东郊外,这里距离曲阜仅约三十里。这时李白仍将主要的精力放在隐居山林、以隐求名、扬名入仕的上面。但家里两个几岁的小孩靠谁照管呢?这同样是李白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于是,他只得跟一位刘姓女子匆匆开始了“同居”的日子,这不过是想让她尽到照料小孩的职责,因为李白是没有可能在家里“陪老婆”的!

不料这小女子,看大诗人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人财俱无,兴味索然,便赶紧抽身走人。无奈之下,李白又求得朋友介绍当地一妇人,算勉勉强强地愿意来凑合着过。那么李白自己呢,虽然对这妇人的小心眼非常厌恶,但也只好就这么将就了。至于魏颢讲道这位妇人生下一儿子,并取名“颇黎”之事,李白以及其他人从未提起过甚至于后来,李白的大儿子及其孙女也从未提及此人。多数学者认为这是误记,不知所云。

就在李白长期奔走无成,深受困顿落寞煎熬的时刻,他终于时来运转,接到了唐明皇的诏书,命他进京朝觐。李白临行之前,作有《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反映出了他当时的心情和感慨,大有欢欣之余而又对家庭问题的不满意。诗言:

白酒新熟山中归,

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

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

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

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

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在这首诗里,透露出两项涉及到家庭的事情:一是他的两个孩子尚小(此指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见到久别的父亲后高兴不已,欢喜地拉着他的衣衫寸步不离;二是对轻视于他的家中妇人很不满意,并用了汉代名士朱买臣的典故予以斥责。李白用此典故,当出自两方面寓意。一是,因为自己常年漂泊在外,又无所建树,这样没能得到同居妇人的理解和尊重,还嫌弃他无能。先是刘氏鄙弃离去,后是“鲁地一妇人”也多有白眼非言,均属买臣之妻一类的世俗小人,给自己精神上带来了极大痛苦,故用典嘲讽之。二是,两个小孩因系前妻所生,故未能得到同居妇人很好的照顾,使自己心感不安,便用典告诫“鲁地妇人”:你可要尽心照看好他们,等我做了京官,不会亏待你的!

从李白奉诏进京,到后来被迫“赐金还山”,再次开始了以开封为中心的长年漫游的日子里,他仍将两个孩子寄居于山东的兖州。在这段漫长岁月里,他曾经回返过兖州,同孩子们共度过一段美好时光,还曾在客居地款待过挚友杜甫。但不久他返回开封后就同定居于此地的已故唐代宰相宗楚客的孙女举行了婚礼,做了宗家的招赘之婿。宗楚客是武则天堂姐的儿子,曾在十年之内几经起落、三度为相,并纯属是贪赃枉法、祸国殃民之徒。他最后一次窃取宰相,是因无耻逢迎韦后及武三思而得来的。在后来唐玄宗起兵诛灭韦后阴谋集团的战斗中,也将宗楚客一并处死。

虽然无论宗楚客的身前死后,在朝野舆论里均是声名狼藉的,但离奇的是李白并不计较这些东西,他仍然自认能有“相门之女”做妻子,就引为荣了!不管这家的名声如何,也不在意做了上门女婿会遭到别人鄙视。这样不较配偶家风是否有清望,而志在联姻于高门的择偶作风,实为唐代其他汉人文士中所仅见。

既然李白重新组织了家庭,又在诗里所表现同宗夫人感情也不坏,就应当赶紧把孩子们接来身边,让他们享受家庭的温暖,得到学习与成长的正常环境。然而,这足以让孩子们欢欣雀跃的日子,竟然一天都没有到来,只能属于他们不能成真的美梦!对于这一点,李白深感负疚,也并对偏居乡野的儿女们牵肠而挂肚。这样的情绪,时常出现在他的诗歌里。在友人杨燕与他作别,而要去东鲁之地时,这极大地触动了他的相思之情,并在赠送友人的诗里写道:

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

后来李白还单独写诗给这姐弟俩,托人带去东鲁,以寄托自己无尽的怀想。这首题为《寄东鲁二稚子》的诗道: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谁复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犹煎。

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在上面这首诗里,李白披露了一些家中的情况。一是有了少许的农田,还有一处酒楼;二是长女平阳当有十三、四岁了,小儿子伯禽也长得跟姐姐差不多高了。李白同这姐弟俩已分别了三年,那种相互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娇女思亲的泪水,滴落在李白的想象中(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由于很少同子女住在一起,难以给予他们应有的父爱和关怀,无比愧疚又如何偿还?这样的心情与日俱增地交织在一块,的确令李白痛心而疾首(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犹煎)!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李白与宗夫人新婚不久,他就匆忙远遁,浪迹天涯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而从表象看,李白跟宗夫人之间,感情上还是挺和谐的。在李白长年累月浪游于外时,给妻子写下了不少相思之诗;又并以妻子的口吻,数次写下思念于他的诗作(代内赠诗),想象着爱妻时而倚门待归。这就巧了!为何李白又偏要游滞于外,偏不归家呢?从他俩之间的往来赠诗中,有没有透露出某些个中原因呢?也许细找一下,还是有所发现的。在李白《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诗里,有此几句:

岂不恋华屋?终然谢朱帘。我不及此鸟,远行岁已淹。

寄书道中叹,泪下不能缄!

这里李白以燕自喻,说自己并非不爱恋华丽的屋宇,如燕子般与妻子时时相拥在爱巢里,但迫于“宗府”的俗习势力,只得长年漂泊不归,我还不如一只年年春归的燕子。因为,容不下自己雏燕的巢穴,是不能感受于完整家庭温暖的!在李白《自代内赠》诗中,也隐约地说了几句:鸣凤始相得,雄惊雌各飞。游云落何山?一往不见归。

这里李白以妻子的口吻叙说,他们刚刚鸾凤和鸣,就“雄”别“雌”飞了;那只雄凤如游云一般,一去再不见归来。是什么难言之事,使得李白孤飞远走呢?只能是因为宗府内壁垒森严,难以牵就李白之人,更难容留下他的两个孩子!此间李白的心思,是在想寻找一个相对合适的落脚地。这样便有了“话语权”,再把他一家人聚合在一起,免除三地相思牵挂之苦。但残酷的现实,阻止了他这一愿望的实现。自李白离开长安后,社会上对他的非议相当之多,主要是嘲笑他无论仕途还是生活上,都已失败而归结,这使得李白的进取空间大受挤压。艰难求索途中,李白不得不以一个“正宗道士”的身影,闪现于世人面前。

唐天宝十一年(755年),李白已到了五十五岁。这年安禄山起兵反唐,攻势甚猛,仅在八个月内,就攻进了西部重地潼关,唐玄宗便仓皇之间逃往成都。此时,李白也上了庐山避难。不久宗夫人为躲避战火,也跑到庐山找到了丈夫,两人终于因战乱而重新团聚了。远在东鲁的子女们,让李白担心起来,魂牵梦绕。恰逢门徒武谔从西部来访,并且十分仗义,表示愿意率众去把孩子们接到庐山。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阻碍,这一计划并未实现。

此时宗夫人迷恋上了“道仙之术”,并拜师于奸相李林甫之女李腾空的门下,李白也并赠诗溢美了这两位相门之女。当过于“天真”的李白,下山随从永王李璘起兵勤王,转而妄图另立中央的阴谋挫败后,他受此牵连,遭禁在了浔阳(今九江)大狱里。宗夫人曾经为营救李白出狱,而不避风险地东告西求;当他远放夜郎时,宗夫人还同其弟专程前来送别,表现出了对于李白的真挚情谊。

当李白赴夜郎途中遇赦,返回内地后,就不见他再提及宗夫人了。可能她已经远离人世;或许是她已远避红尘,正行走在深山老林里的求道访仙之途中。李白最后生命的归宿地,是在安徽的当涂。从史料上得知,陪伴他的亲人,除了族叔李阳冰之外,还有儿子伯禽一家。他的女儿平阳,此时可能已经故去(既嫁而卒)。

在李白逝世五十多年后,他的朋友之子范传正出任宣歙观察使,便开始了寻访李白后代的工作。经过三四年间的明查暗访,终于打听到了李白的两位孙女尚在本地。她们均是李白之子伯禽的女儿,成年后恰逢父亲病故,后因为女子身份,按当时政策是分不到官田的,故沦为庶民。现都在乡村成了家,嫁给了两个老实巴交的佃农,更沦为编户外的“草野之民”。

由于经历奇特,多种文化在李白心中撞击融会,培育出了这样一位举世无与类比的奇人。他矫矫不群的身姿,让众人惊呼为“谪仙”;他与众不同的诗歌,就成了“天仙之词”。那么,他的纵任侠、喜浪游、好高门、做赘婿等行事作风,今人不难理解了。李白倚仗“谪仙”的才气,心怀策士古风,为要挺身庙堂之上,伸展其指点江山的宏愿,并为此耗尽了他毕生的大部精力。由于文化涵养不同,而引导出思想观念、伦理诉求上的巨大差异,既是致成李白功业失败的主要原因,同样如此,也是致成他子孙后代无所学成,贫困潦倒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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