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20年,激流中的自由抉择
2009-09-25关军
关 军
2009年夏天的毕业20周年聚会,让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85级的同学得以回头审视一下人生。中国经历着“剧烈的变革”,他们也度过了无比复杂的青春。时代的激流提供给个体的,既有身不由己的无奈,也有更多的选择自由
2009年7月18日,吴文健在电话中劝徐江:你还是赶快来吧!这些人,这20年,浓缩人生精华。身为作家,怎么能缺席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徐江推掉所有杂事,由天津赶到了北京。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操场上,他赶上了生动一幕——一群腿脚生硬的中年男人很欣然地踢球,倒像被足球戏弄。当衡晓帆下场时,脸色惨白,身为同学的妻子嗔怪:都“三高”了,还逞能。
毕业20年的同学聚会,北师大85级中文系的120人来了80多人,还包括一个带孩子专程从美国赶回来、下飞机先自我隔离7天的女同学。20年前的中国,正经历着由精神生活到物质生活的急剧转型,而同学聚会恰是提供了一条时光隧道。
在当初上大课的教室,85级同学坐在一起,每个人到台前讲一段话。几乎所有人都坦诚得令人动容。中国经历着“剧烈的变革”,他们也度过了无比复杂的青春。时代的激流提供给个体的,既有更多的选择自由,也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文学尤其是诗歌,成了这次同学聚会的重要主题。为聚会特制的明信片上,分别印着几位同学的代表性诗作;做生意的陈建中,像分发传单一样兴奋地散发着新出版的诗集。诗歌,曾经是这批学生的共同梦想,代表着一段无拘无束的岁月。
在中国当代诗坛,吴文健(笔名伊沙)、衡晓帆(笔名侯马)、徐江都是名声响亮的人物,他们在聚会中获得了更多敬意。衡晓帆颇为感慨地说,无论命运如何变幻,这一代中文系学生的内核还在。
1985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一批未来的诗人有意无意间都被安排在“西西楼”305寝室。除了前述三人,宿舍里的其他4位也都迷恋文学,孙立新甚至甘愿留级一年,从物理系千辛万苦转到中文系,这在当时也算开了先例。
305寝室的7个人,在位于铁狮子坟的大学里做了4年相近的梦。梦醒之后,被投入社会的激流中,开始了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人生。
对于未来,他们曾缺乏想象力
北师大85级毕业生很不幸,他们与84级同时毕业(后者是五年制),这使得85级的就业形势异乎寻常地严峻。
而对于20年前的大学毕业生来说,自由择业还是镜花水月,分配决定了他们当时的去向。
原305寝室的诸君,衡晓帆成了北京的警察,吴文健回西安做大学教师,谌永平、但燕君、孙立新也都分配回了老家,委培生张君道不情愿地回到四川大山深处的军工厂,而徐江则自愿前往遥远的广东三水——那边承诺了一套住房。
因为生活习惯上的巨大不适,人民教师徐江只在三水工作了大约半年,就返回母校等待重新分配的机会。
在衡晓帆的印象中,他们这拨人真正看到自由选择职业的希望,始于1992年《北京青年报》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记者。周围许多朋友报了名,衡晓帆也跃跃欲试。
可单位又给他提供了到基层派出所挂职锻炼的机会,他几经权衡,放弃了新闻梦。
吴文健说自己大学时代没想过未来做什么,因为社会没提供更多可能,不像现在,大学生也能出来做各种兼职。而从获取信息的渠道上说,当时连上摊的报纸种类都很少,更谈不上以“自由、平等、共享和全球化”为理念的web2.0。
但1992年或许是个标志,越来越多的道路次第展开。这个阶段,张君道也下决心离开了军工厂,南下广东做生意,最近才重新回到四川,经营一家广告公司。
徐江则在1993年放下教鞭并就此脱离体制,他的职业履历包括生活杂志编辑、体育记者、广告策划、影视编剧,从2001年起做了自由撰稿人。
前不久的一天,这位42岁的男人偶然记起,自己中学时代的理想,是当一个自由作家。现在的生活,不正是那时想要的吗?
徐江家客厅的整整一面墙全是木格子,塞满了各种CD、VCD、DVD,一天的生活通常在古典音乐的伴奏下悠然开始。此后,他会打开电脑,按计划完成一篇用于谋生的专栏文章,或是写下只与理想和志趣有关的文化笔记或诗歌。除此之外,这个丁克家庭的男主人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他会静静地看书,或慢条斯理地把烟丝填到烟斗里,抑或在网络诗歌论坛里与人“掐架”。
聚会时,一个做生意的同学说,他大概有1/3的时间都是飞在天上,很羡慕徐江,能有时间看看喜欢的书和电影。
在北师大85级的120多人中,似乎还没有第二个人像徐江这样,成了不折不扣的自由作家;他工作变动的频率也几乎无人能敌。徐江并不愿意简单地把“逍遥”理解为追求自由。他说自己并不抗拒工作,想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让他感到安定的环境。毕业后的那10多年里,他没有得到,只好先呆在家里。保障了写作的梦想,就是保障了他的基本自由。
而让他能够自由生活的前提是,媒体的繁荣和市场化——除了几千份报纸,还包括网络。否则,他不敢想象一个偏居天津的人仅仅靠写稿就可以谋生。
过去20年的社会进步,让徐江感受很深,就是对人的身体需求的基本尊重。他说自己不信奉生活在别处,“就生活在这个时代”。
以舒服的方式表达
20年间,伊沙(吴文健)有一个轻闲的本职工作——大学教师。1992年开始的10余年,是教师待遇相对较低而市场经济的机会与诱惑四处闪现的阶段,为了增加收入,他曾在电视台和多家杂志社兼职,还过了一把书商瘾,虽然血本无归。
稳定的家庭和工作,是伊沙这些年一直珍视的东西。这让他可以很安心地写诗、写小说,文学才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他的观点是,想做一个内心自由的作家,需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有稳定的生计保障。
“想过放弃写作吗?”面对这样的问题,伊沙很肯定地回答:连一个瞬间都没有。
无论伊沙、侯马还是徐江,在诗歌界都被划为相同的流派——民间写作。他们秉持的是一种与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相对立的诗歌风格,题材上更贴近日常生活,语言上提倡直白与本真。
诗歌风格的选择背后,其实是他们对自由表达的相近理解。
大学时代,朦胧诗盛行,伊沙也学着写过几首,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愉快”。而接触到国外的口语诗以后,他备感亲近。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侯马和徐江也一再强调,口语化写作是对表达方式的解放,是自由、平等价值观在诗歌上的一种体现。
关于生活中的自由度,伊沙觉得是一个相对概念。“有多大的愿望和想象力,才决定了你对自由空间的衡量尺度”。即使存在某种限制,他也不认为构成不作为的借口。
作为作家,伊沙毫不讳言。他刚毕业那几年,诗作很难进入官方刊物的视野,而民间刊物也一度受到限制。只是最近几年,民间诗歌刊物才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默许。
伊沙近几年开始写小说,一部以西安文人圈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书稿被书商先后送到不下50家出版社,还没有被采用。
在西安,伊沙没有加入作家协会。但这并没怎么妨碍他的作品的传播,这要感激自由市场经济催生的图书“二渠道”,以及互联网的出现。在伊沙看来,网络拯救了民间诗歌,它大大降低甚至消灭了诗人们发布作品的成本,也极大地增加了写作、交流的自由。
像麻雀那样活着
这种自由的源泉,很大程度上来自母校的师长。在305寝室的同学们眼里,那个时代的北师大有太多值得尊敬的老师,既有钟敬文、启功、许嘉璐这样的长者,也有任洪渊这样有锐气的中青年教师,他们身上无不具有让学生钦服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北师大带给我们这批人中国最好的大学教育,即使谦虚一点,我也会这么说。”聚会发言时,衡晓帆说。
那时北师大中文系的自由度,不要说在今天,即使在同时期的其他院校也是难以想象的——学生只需考试及格,修满学分,无须忍受刻板的课堂点名。伊沙说,差不多60%的课,他都逃掉了,这些时间,他和徐江、侯马(衡晓帆)等人也没“挥霍”,他们除了疯狂地踢球,就是到新街口看电影、买碟,或者沉迷于图书馆的文学名著,晚上躺在寝室的床上高声朗读诗歌。
从神仙般的大学生活中走出,许多人得以重新定义和理解自由。
按照惯常的眼光,305寝室的7兄弟里,侯马的工作最缺乏自由度,离诗意的生活也最远——20年来一直在公安系统,最近还升任某公安分局的政委。不过,自觉的文学创作,恰恰也是在进入警界之后开始的。
在单位里,只要不是同事追问,侯马不会提及自己的诗人身份。工作仅仅是工作,诗歌则是自己的信仰,是生命价值之所在,他希望把二者区分开。
侯马并不否认的是,其工作的性质,可能会对诗歌写作、对思维方式带来某种限制甚或损害,他只能力求将其降至最低。他努力留意身边的事物,捕捉灵感,被伊沙称为感情超级细腻的诗人。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没有价值。”侯马清楚自省的重要性,写诗的过程,他甚至带有某种赎罪的心理。
有一次执勤,穿着警服的他在车祸现场呵斥一位老人,只因对方趁乱捡拾散落地上的矿泉水。事后,侯马把自责写进诗里,他觉得那是自己对威权的炫耀,而非对道德的维护。
在侯马的诗歌里,麻雀是常被提及的意象,这是一种离人类很近又始终未被驯化、“奴化”的动物。他还偶尔会提到“囚徒”和“尊严”,在身为警察的诗人眼里,这两个词语没有必然的冲突,即使囚徒,也要维持自己的人格与体面。
“我想,自由是与平等、独立相联通的。”在他看来,保持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是获得灵魂自由的前提。
周末,侯马通常要送孩子去参加课外学习班,其间的两小时空闲,成了他的创作时间。他会在咖啡馆要一杯咖啡,把最近记录在本子上的点滴感触写成诗歌。
外人难以想象,那是怎样欢愉的两小时,那是怎样的一种灵魂肆意飞扬的状态。侯马觉得自己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内心深处有观察、抒写时代的使命感,在一本诗集的封面,他把自己称为“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人群中的精神潜伏者”。
与多数同学相比,他或许也是一个需要为了内心自由付出更大努力的一个。
未完待续
回忆青春岁月的时候,伊沙会想起1996年的夏天,他和侯马、徐江相聚西安,30岁左右的他们在南城门突发奇想,进行短跑比赛,真像是在追逐青春的尾巴。
今年夏天的这次相聚,他们没有比赛短跑,只剩下对青春的审视。那个充满理想主义光泽的年代,已经被完全替代了,所幸,他们觉得自己的理想主义,并没有全都随激流而去。
看看周围的同学,多数人也未曾在这个水流湍急的大时代里彻底迷失。
“熟悉的脸孔比原来胖了一圈,许多人的普通话大幅退步。”这是聚会之后侯马对同学们的表面印象,而在精神领域,他觉得大家还保有这所学校给予他们的情怀与尊严。历史在带给他们特殊的历练的同时,似乎也给予了他们特殊的力量。
也有个别同学神情黯然,按伊沙的说法,“显然是被社会侮辱过的”。假如在过去20年里出现一些身不由己的遭遇,也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不是一群在抱怨与沉迷中生活的人,他们知道如何理性地面对世事,并妥帖地保管好自己的灵魂。时至今日,305寝室的兄弟们,大多坚持在写作中寻求一种内心的自由,而且,他们想表达的不仅是私人情感。
侯马说,他和他的朋友们经历的是一个如此激荡的年代,“历史把机遇送到你面前,不把握都不行。”
20年太长,20年太短,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