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渔夫
2009-09-24凉月满天
凉月满天
我家客厅壁上张贴着一大幅字——明代杨慎的《临江仙》,也是《三国演义》的开篇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无事相看,恍觉白浪滚滚,排天而来,却又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有一种彩色电影迅速变成黑白默片的波谲云诡。
那样壮怀激烈的争战,那样烟炎张天的赤壁,那样瞬间万变的时局,那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无奈,那样多的英雄和枭雄、傻子和白痴、傀儡和布偶,到最后都消失在滚滚烟尘里,而这一场演给天地间的巨大的电影,似乎只有两个观众:一个是渔夫,一个是樵子。
我不羡慕功业千秋、名垂百代的家伙们,我羡慕笑谈的这两个人;我更羡慕这里的渔夫——我喜欢中国古代文化中渔夫的这种角色设定:无论在诗、词、小说、散文还是传说里,渔夫的出现永远那么带着烟火气,又永远带着和世事疏离的清淡潇洒气味,例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例如“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顿笑,一江明月一江秋”,例如“叶艇悠扬鹤发垂,生涯空托一纶丝。是非不向眼前起,寒暑任从波上移”,例如“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原来渔夫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钓鱼,也钓雪;煮鱼,也煮月。他们一边数着铜板过日子,一边透过铜板方方的眼睛看透千年如水顺流而下的岁月,于是秋潭垂钓去,夜月叩船归,“世人那得识深意,此翁取达非取鱼”。
这样的人风里来浪里去,修炼出一身透过假象看本质的本事,将一种名为“去蔽”的精神贯彻得彻彻底底——世界本来如同元妃省亲时的大观园,冬寒时节光秃秃的树上粘满了假叶子,却被他把这些繁华的假翠一片片全揪了去,世界又还原成了它原来的样子——人与树相对,他也就有了世事洞明、唯我独尊的闲适和惬意。
世界越是繁华,人心越不易“去蔽”,却又最需要“去蔽”,否则会迷惘、焦虑,住大房子开小车,心却给关在小黑屋里独自哭泣,哭“得不到”,哭“已失去”,哭枉费了人生,哭弄丢了自己。
“去蔽”要有强健清明的思想打底,才能不顺波逐流、人云亦云,然后才知道哪些是自己不该做的,于是不去争着做;哪些是自己不该争的,于是不去争;哪些是不该迎合的,于是不去迎合;哪些是黑的,于是不强说白。于是,不说坏人性命的话,不做坏人性命的事,不放坏人性命的冷箭。
有了清明的思想也就有了对生活的自足与自信,所以才会一边心里盘算油盐柴米,一边低头看花,抬头看月,微笑的脸如同水里养鱼,怒则真怒,笑则真笑,喜则真喜,悲则真悲,人性的广田开出真花真朵,哪一朵都有倾城色。
一个人活在人世,好比渔夫驾舟而行,整个生命都如万顷波涛上铺陈开的点点日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把握适度的自由,挖掘无尽的快乐,清水浊水皆于“我”不成阻滞,“我”才是天地间最大的主人!美哉,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