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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牧民

2009-09-24孙泉喜

草原 2009年8期
关键词:巴彦巴达媳妇

孙泉喜(蒙古族)

一接电话,对方就问:喂,是金喜热儿吗?金喜就知道巴彦这家伙又有麻烦事儿了。

自从巴彦进城以后,金喜没少接这种电话。金喜本来叫金喜,可是巴彦非要用他说蒙语的习惯,卷着舌头,在金喜两个字后面加上“热儿”,变成金喜热儿叫出来,特别扭。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巴彦就这么叫,习惯了。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进城了,应按城里人的叫法,规范地叫金喜才是。然而巴彦就不这么叫,偏叫金喜热儿。因为这个,巴彦第一次来找金喜的时候,被保安挡在了门外,说没这个人,硬把他撵走了。后来巴彦见到金喜,意见老大了,说不就是当了个芝麻官吗?牛气啥呀,连老乡都不想见,要是当了国家领导人,备不住爹妈都不认了呢!金喜不知详情,觉得又委屈又生气,问保安以后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果然,巴彦遇到了麻烦事,电话是从一个超市打来的,说是他被人家扣住了,让金喜赶快拿钱来把他赎出来。

金喜琢磨,巴彦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他一个从草原来的牧民,一不会偷鸡摸狗,二不会打架斗殴,三不会调戏妇女,顶多是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有些事情没说清楚,被人家误会罢了。

巴彦在饭店打工时,经常因为语言不通整出一些笑话来。有一次老板让他去买姜,他却买来了酱。老板埋怨他,我让你买姜,你怎么买了酱呢?他就瞪起牛眼跟老板犟嘴,这不是姜吗?老板说,这哪是姜?这是酱。他说,对呀,你不是要买酱吗?老板说,我不是买酱,我要买姜。他说,这就是姜啊。老板说,这叫酱,不是姜。老板拿来一块鲜姜给他看,你看这才叫姜,明白了吗?他挠挠头,歪着嘴笑说,我操,这玩意儿叫姜啊,明白了。其实他根本没明白。下次老板让他去买酱,并一再嘱咐,这回不是买姜,是买酱,别糊涂了。他豪爽地答应着信心十足去了,结果却买来了姜,闹得老板哭笑不得。

金喜想,这汉语也太复杂了,一个音竟然整出四、五个调来,这对一个仅用第一声和第四声说话的巴彦来说,掌握起来何等的不容易呀。所以金喜断定,巴彦一定是把哪个环节没表达明白,被人家扣住了。

不料实情不是这样。那天,巴彦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兴致,没事从来不愿上街的人竟晃晃悠悠逛起了商场。他不觉踏进了一家超市。琳琅满目的货物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使他眼花缭乱、垂涎欲滴。他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有时候还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只是不敢问价钱,因为他兜里的钱实在让他汗颜。突然他在无意间发现顾客们随心所欲地拿着货物,并且不问价钱也不付钱。这让巴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问一个正在挑选货物的老者(他觉得老人不撒谎),这些东西可以随便拿吗?老人看他一眼,点点头说可以。毫无疑问了,今天是福星高照、天上掉下来手扒肉了!巴彦没有考虑太多,他不想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的手像老鹰的爪子一样,贪婪地在货架上攫取,专门挑选妻子和儿子喜欢的东西。进城以后他觉得太对不住妻儿了,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给他们买过,心里愧疚得很啊。几年的欠账可以一朝补上了。巴彦抱了一大堆东西,欢天喜地地从入口处挤了出来。可是,服务生把他挡住了说,到出口处交钱。巴彦愣了一下问,怎么,还要钱?服务生说,废话,买东西哪有不花钱的。服务生说完了很警惕地打量他一下。这一打量,让兜里本来没多少钱的巴彦心虚了不少。他蔫儿蔫儿地说,可以不买吗?服务生说,可以不买。服务生顺手推过来购物用的小推车说,把东西都放这里头。巴彦很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地把东西都放回了车上。服务生嘟哝一句,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钱?巴彦假装没听见,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了几步,他感觉蒙古袍的怀里鼓鼓囊囊的,这才想起来刚才挑选货物抱不动了就往怀里揣了一些。他踅足回来,从怀里掏东西。这一掏不要紧,服务生仿佛被谁在臀部上扎了一刀似的,嗷一声喊,快来人啊,有人偷东西了!瞬间上来保安、主管和服务员七、八个,把巴彦团团围起来。

这个时候别说是卷着舌头说话的巴彦,就是伶牙俐齿的城里人也无法说清了。于是,他就拨打了金喜的电话。

后来金喜拿二百元把他赎了出来。他们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巴彦一声不吱,一个劲地叹气。金喜就安慰他说,没事的,一场误会,以后要记住,天上不会掉下来手扒肉。巴彦又是一声叹息说,唉,我还是回我的草原吧。金喜问,怎么了,遇到一点挫折就承受不住啦?巴彦说,嗨,城市再好,也不是我巴彦挥舞套马杆子的地方,我套谁呀?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被人套住了!金喜听了差点掉泪,这几年巴彦确实太不容易了。

故事还得从头讲起吧。

那一年,沙尘暴频频扬起,把首都北京都搞得天昏地暗。有一个权威部门的专家们决定,要搞清沙尘暴的根源。他们逆风追溯,一直追溯到花塔拉草原。一看这片荒漠,到处是干枯的湖泊,满目荒凉,漫天飞沙。专家们认定,这就是沙尘暴的根源。于是建议政府作出决定,要移民植树种草治理这片荒漠,从而彻底降服沙尘暴这个恶魔。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巴彦一家,被卷进移民中,要安置到旗政府所在地库仁镇。如果当时服从政府统一安排,安置到库仁镇,情况又可能不一样了。可是张发财说,去就去大城市生活,好找工作,好混。巴彦一听也对,库仁镇好多职工都没活纷纷下岗了,他一个牧民去哪儿,连打工的地方都难找。于是就搬进了张发财居住的这个泱泱几十万人口的城市。

张发财是巴彦的一个好朋友,个子不高,不到三十岁已经秃顶了,人精明,所以称他绝顶聪明。就凭这一点,他老早就脑筋开了,奔波于城乡之间做皮毛生意,应该说有点势力了。巴彦进城那天,张发财特意安排了酒宴为他们一家接风。场面宏大,来了不少朋友,很是让巴彦一家风光了半天。

席间,张发财讨好般地问巴彦,咋样?城里好不好?啥感受?巴彦挠挠头说,啥感受说不出来,就是人多,别的也没啥。本来想评功摆好的张发财,此时吹胡子瞪眼道,这儿不比你花塔拉草原好?你那地方穷得除了鸡巴卵子没剩啥了。说得巴彦媳妇脸通红。巴彦也不好意思地歪着嘴笑了,说我们还有牛羊啊。张发财更来劲儿了,别提你那些牛羊了,一个个皮包骨头,连温饱都没得到解决呢,一头牛不如城里一条狗值钱!

也确实那样,花塔拉草原这几年沙化严重,草场退化,牲畜超载。牛羊长年吃不饱,饿死了不少,开膛一看,胃里面沉淀了半下子沙土,好惨,好可怜。那是因为草太矮,牛羊啃吃的时候连沙土一起吞掉了。那些细沙土吞进去就吐不出来,也拉不出来,沉淀在胃里,破坏了胃功能。胃功能不行了,牛羊就开始消瘦,最后活活饿死。人生活在那种地方,也确实太残酷。

看见巴彦在发呆,张发财又发话了,老巴你就烧高香吧,从此你就是城里人,再不能跟在牛屁股后面过穷日子了。他向在坐的各位举了举杯说,来,为咱们巴彦同志正式成为城市牧民,干杯!大家叮咣地碰杯,一片欢声笑语。巴彦强挤出笑容也喝了下去,觉得那个酒很苦。

巴彦担忧以后的日子。城市是好,那是对有钱人来说的。他呢?进城时处理掉所有的牛羊和家产,怀里揣了几万块钱来,这算钱吗?连一间像样的平房都买不起。就是买个破一点的房子,以后的吃穿、就医、孩子上学怎么办?

还是张发财招数多,他指点巴彦,你得先租房子,手头的钱呢,做点买卖或者用在别的地方,让它增值。他还替巴彦租了个小平房,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一切安排就绪。巴彦心里还是不托底,老琢磨钱怎么增值问题。

后来他去找张发财商量,说老待在家不是事儿,我还是找点活儿干吧。张发财问,想干什么呢?巴彦说,听说开茶座挺挣钱,我媳妇奶茶熬的不错……没等他说完,张发财哈哈大笑说,趁早夹起你的尾巴吧,你有靠山吗?你有后台吗?巴彦纳闷,难道在城里干啥都没个后台不成?张发财扬扬手说,你知道茶座是干啥的吗?这还用说?当然是卖茶水的了。张发财撇撇嘴,一副不屑探讨的表情毫无掩饰地跳到脸上,说卖茶水那是幌子,实际上是卖肉体,知道不?真要是出了漏洞,没有后台谁给你兜着?巴彦使劲眨巴着眼睛说,天啊,还有这事儿?我媳妇可不卖肉体。张发财又给他分析说,再说了,你要是开茶馆儿,一碗奶茶撑死卖三五角钱,一天卖个百八十碗,挣三五十块钱,交了房租、水电费,你还剩啥?弄不好把你媳妇都赔进去。说得巴彦把脖子缩了回去,再不敢提开茶座的事了。但他心里还是惦记着钱怎么增值的问题。

忽一天,张发财兴冲冲地来找巴彦,说有一档子大买卖,转手就能挣一笔大钱,问巴彦干不干?巴彦说,操,有那好事干嘛不干,咋干?张发财说,你不是怕你那钱增不了值吗?先给我垫两万元,利润对半分成,买卖成交连本带利一起给你。巴彦一听,二话没说,向媳妇打了个手势,喂,把折子拿来!媳妇犹犹豫豫。巴彦急了,我说你怎么了?像个拴马桩似的!媳妇憋了半天,憋得脸通红,问张发财要做什么生意。张发财哈哈大笑,说嫂子担心的对。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订货单,说这是鄂尔多斯羊绒厂委托我收购羊绒的订货单,货源我已经联系好了,就是拿钱去买,然后送到厂家,一倒手钱就回来了,就这么简单。巴彦媳妇还是犹豫。巴彦急不可待,这回也不用嘴来指挥了,直接动手把媳妇手里的钥匙抢过来,自己打开箱子,拿了折子,领着张发财直奔银行去,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一眼媳妇。很明显,意思就是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差点被你耽误了。

办完手续回来,见媳妇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巴彦更生气了,说你像拴马桩你真的变成拴马桩了?巴彦媳妇叫巴达玛,很漂亮很文静很贤慧,平时不大爱说话,胆小心细,与巴彦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被巴彦奚落一通,也不恼不怨,红着脸怯生生地问,你让他打条子了吗?她知道巴彦这个人大咧咧,如果他相信了一个人,连媳妇都敢借出去。嘿,就这个事儿啊?巴彦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我的意思用不着写那玩意儿,他还挺认真,非要写,我能不相信他吗?媳妇仔细看了一遍纸条的内容,这才放心了似地把它用一块干净手绢包好,锁进了箱子里。

不过两天,张发财又登门了,红光满面,秃顶头油光发亮,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他一进门,“啪”地将一沓子钱摔在床上,说挣钱就这么简单,这是这次买卖纯挣的,数一数,五千块,嘎嘎新。巴彦乐得直搓手,抓起钱掂量掂量,问这是咱们俩的?张发财乜斜着眼睛轻蔑地撇撇嘴,啥话呢?我那份儿我能给你?这是你的份儿。巴彦迅速把钱交到媳妇手里说,还不赶紧炒菜?我们哥儿俩好好庆贺庆贺。张发财阻止说,伙伴们在饭店等着呢,走,你也算是合作伙伴嘛,一勺烩得啦。他拽着巴彦往外走,回过头来对巴达玛说,嫂子,我把老巴带走了啊,就不请你了,都是老爷们儿,你去了也不方便。

巴彦这一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看来喝了一宿酒,仍醉醺醺的,进屋就直奔箱子去。干什么?巴达玛问。他说,快把折子拿来,我们要大干了。

我们?巴达玛大惑不解。

对呀,我们啊,我和张发财呀。

你又要借给他钱?

啥叫借给他?这叫投资,懂吗?

哎呀,还是谨慎点吧。折子上仅剩两万了。

统统给我拿来。你把它压在箱底,让它下犊子还是下羔子?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不相信发财兄弟?这不明摆着吗,第一笔生意钱都交到你手上了。而且发财兄弟对我们这么好,难道他能骗我们吗?

巴达玛还是犹犹豫豫。巴彦只好耐着性子开导,钱这个东西吧,你必须折腾折腾它,它才能增值,你才能发财。这是昨晚喝酒时张发财对他说的话,他觉得确实有道理。现在媳妇听了,好像也有些动心,哆嗦着手把钥匙交了出来。

巴彦把钱交给张发财以后着实兴奋了几天,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就等着数钱了。巴彦似是对自己又像对媳妇说,有钱真好!在城里生活真好!我们在草原上过了小半辈子,穷遭罪白浪费了生命。可以说,这是巴彦在那天晚上跟着张发财浪漫了一宿以后得到的深刻体会。

那天晚上喝完酒,张发财就领着他去洗桑拿。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进去就有些发懵。见张发财如入无人之地,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他也大着胆子装出很老练的样了,把嗓子清理得很响。这时服务生走过来,要领他到另一间屋。他不知如何是好,看一眼张发财。张发财向他挥了挥手,去吧,随便玩儿,钱我都替你付了。他这才放心地跟着服务生高一脚低一脚进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高贵典雅,地和墙是一色洁白。地中央有一个俩人洗澡的水池,瓦蓝瓦蓝的水正在翻着清波。服务生把他领进休息室。休息室里面有一张大床,洁白的床单一点皱褶都没有。服务生问,先生需要别的服务吗?服务?不就是洗澡吗?不要服务!他把服务生打发走了,脱光衣服,躺进浴池,水温不冷不热,舒服得要命。他想,这些城里人真能闹腾,一个洗澡整的这么奢侈,看来这就是城里人说的高级消费了。正想着,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子幽灵般钻了进来,身上只有几处遮掩外,大部分裸露着。巴彦急忙缩进水里,只露出脑袋瓜喊,喂,你走错门了,这是男室。那个女的毫不忸怩,大大方方走进来说,我没走错,是你那位张先生让我过来伺候你。原来又是张发财干的,热情过分。巴彦问,你是搓澡还是按摩的?女的细腰一拧说,搓澡按摩我都不会。那你怎么伺候?巴彦惊讶。女的扭动着宽臀,在他面前走几步说,磕炮呗!什么?什么炮?其实巴彦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只不过是装傻。小姐突然说,这位大哥是蒙古族吧?巴彦说是。小姐说,一听口音我就知道了。你也别客气了,泡什么澡,赶紧上来,磕炮。外面还有人等着呢。看来她业务还挺忙。巴彦说,那就让他磕吧,我就不磕了。女的小脸冷了下来,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要后悔。巴彦说我不后悔,只要你走就行。女的说声谢谢,一步三拧走了。

从洗浴广场出来,张发财就嘿嘿笑着问巴彦,怎么样,舒服不?巴彦反问,这得花多少钱?张发财说,钱倒不多,包括咱俩磕炮才六百块。巴彦忙说,我可没磕炮啊。张发财的两只眼睛立时跳到了额头上问:真的假的?巴彦说,撒谎是狗。张发财一拍大腿后悔不迭,哎呀,钱都替你交了,客气、啥,为啥不磕炮?巴彦说,那咱回去把钱要回来吧。张发财晃晃秃脑袋说,得啦,别丢人现眼了。

此时已是午夜,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整个城市变得宁静安谧。张发财说,看来你也没太尽兴,走,咱们到夜总会消夜去,我请客。巴彦想了想说,这回我请吧,别总是你一个人请了。张发财答应得痛快利索,只说了一个字,行。

刚迈进夜总会的大厅,但见美女蜂拥而上,或微笑或飞吻或送秋波热烈欢迎了他们。隆重的场面使巴彦紧张得抬不起头。

挑吧。张发财说。

挑啥?巴彦像个傻子一般。

张发财说,挑美女呗。巴彦忸怩。张发财没耐心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让你挑你就挑,客气啥?就是陪你喝酒,土老冒。

这一句“土老冒”激活了巴彦身上所有雄性激素。他觉得在这种地方别让人看出自己是乡下来的“土老冒”,至少装得像乡长一级干部。他心一横,连看都没看,抓住身边一个矮胖小姐的手,就往雅间走去。

虽然不是特意挑选的,但这个矮胖小姐确能说能唱能喝能跳能聊能逗,让巴彦开心得只顾自己一杯一杯地喝。喝多了胆子也大了,摸摸索索的。小姐推开他的手说,我们的服务范围不包括这个。那也让巴彦开心得够呛。

等到结账时巴彦有点傻眼了,他身上带的钱不够。这可怎么办?多没面子。张发财向他挤挤眼说,别急,我已经结完账了。这让巴彦感动得只想拥抱他并给他一个热烈的亲吻。张发财潇洒地一挥手,这算什么?咱们不是挣钱了嘛。人啊,应该能挣钱也能花钱,别攥着钱当守财奴,死了以后你想花都花不成了。巴彦大长见识,也懂得了不少人生哲理。

张发财把钱拿走以后一去不复返。巴彦这才意识到可能上当了,而后就失眠牙疼,对着把眼睛哭成猴腚的巴达玛,歇斯底里地怒骂,以发泄心中的愤懑。巴达玛不服气,说你有能耐就找他要钱去,骂我算啥英雄。巴彦一寻思也对,便抄起一根棍子,狠着脸沿大街小巷寻找张发财的踪影。他已经下了狠心,一旦找到张发财,如果他态度好立马还钱,那就另当别论。如果他态度不好,或者要拔腿逃窜,这根棍子可就不讲情面,他那两条小细腿必定是粉碎性骨折了。如果他赖账不还钱,小心秃脑壳子,不是开瓢,便成血葫芦一个!没成想,张发财是那样的不好找。巴彦彻底领悟了啥叫大海捞针。于是想到了金喜。巴彦和金喜从小一起长大,金喜学习成绩好,巴彦的成绩在全班基本上是属打狼的。但巴彦的体魄好,摔跤厉害,好几个人一起上都摔不过他一个。巴彦经常欺负金喜,让金喜替他做作业。后来考高中时,巴彦终因无人替考而落榜,金喜不仅考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现在毕业后在政府一个部门当小科长,又娶了城里的姑娘,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巴彦几经周折找到了金喜。恰巧是中午下班,金喜从办公室出来,一下子认出了巴彦。两个光腚娃娃久别重逢,感到格外亲切。金喜就把巴彦领到家吃了午饭。金喜媳妇长得俊俏嘴也甜,一经介绍便一口一个巴彦哥、巴彦哥的,使巴彦很不自在。

吃饭间,巴彦把被骗钱的事情东一个西一个地说了一遍。金喜一听,不自觉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瞪起眼睛问,报案了吗?巴彦说,上哪儿报案?上派出所呀!巴彦恍然大悟,可不是吗?我怎么打架忘了出拳呢?拍着脑门儿后悔不迭。来得及,金喜毕竟是大学毕业又是在城里工作的人,处理问题镇静自若。他把事情的经过又听了一一遍,然后就领着巴彦直奔所辖派出所去。

民警听了巴彦的叙述直晃脑袋。因为巴彦卷着舌头连汉语带蒙古语一起说出来,民警一句都没听懂。只好由金喜当翻译,民警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打开计算机,进入户籍管理系统搜索了一遍,统共找出二十三个张发财。一一进行核对,结果一个也不是巴彦找的那个张发财。民警说,或许你找的那个张发财不是本市居民,也许是个流动人口。

一个“或许”,一个“也许”,民警把巴彦和金喜打发走了。无奈,巴彦回家以后又抄起了那根棍子,可这次打的不是张发财,而是他自己。他拿着棍子直往自己的脑袋上打,打的当当响。巴达玛一开始不想理他,打去呗,或许以后能吸取点教训。后来巴彦的脑袋都出血了,顺两颊流下来。巴达玛忍不住去抢,抢不过,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你想打就打我吧,我死了不要紧,万一你死了,我和儿子谁来养活?

话不在多,关键词很重要。媳妇的最后一句话,唤起了巴彦的责任意识。他觉得别因为四万元钱的事把命都搭了,老婆孩子还需要他来养活。于是擦干了血迹,又去找金喜。这次是让金喜给他找点活干,好养家糊口。

上次去金喜的府上,巴彦是赤手空拳去的。人家虽然没在意,巴彦心里还是不得劲儿。这次去,又是求人办事,怎么能空手去呢?巴彦在外面的水果摊上买了五斤苹果三斤梨,共八斤,这个数还挺吉利。巴彦进屋时,金喜两口子正在下围棋。巴彦想,人家城里人就是会生活,过得多有情调。

金喜两口子对巴彦的再次造访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看了一下他拎着的水果,二人互相对视一下,很有意味地笑了。金喜说,你来就尽管来好了,还带水果干啥?我们家没人吃水果,你拿回去自己吃吧。其实,金喜心里明镜似的,那些水果无非就是破苹果烂梨。因为他太知道那些卖水果的小摊主了,在城里人面前毕恭毕敬,任你挑选,分毫不差;一见乡下人,尤其像巴彦这样卷着舌头说话的人,没个跑,你就是破苹果烂梨的最佳倾销对象,也不让你动手,专给你挑选个大色艳味浓的,其实朝下的部分都有问题,只是不让你看见,像变魔术一样迅速装进塑料袋,假装跟你少要两角钱让你感激涕零。金喜的亲戚大部分在乡下,乡下人有个共同的特点——走亲串友特别爱拎水果,这大概是乡下水果紧缺的原因吧?况且每每都是破苹果烂梨。这让金喜在媳妇面前很没面子。他在苦恼之余进行过深入探究,就得出以上结论。从而与媳妇结成攻守同盟,不管乡下哪个亲戚拎来水果,一律退回让他们自消自灭。这次巴彦拎来的水果也不例外,让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巴彦回家以后才发现金喜一家不吃水果的原因,果然那些水果全是破苹果烂梨。这让巴彦既不好意思又钦佩金喜的火眼金睛。不管怎么说,巴彦这次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一份工作——金喜把他安排在一个事业单位当更夫,包括打扫院子,月薪400元。这对巴彦一家来说,城市人的幸福生活已经开始了。

然而,巴彦在这个单位干了不足两个月,就被撵回家了。原因是这个单位大卡车夜间被盗。那天晚上巴彦喝了半斤酒,按道理这点酒对巴彦来说不足挂齿,巴彦的酒量大,来精神头了能喝一公斤酒,说话办事照旧不走板儿。喝半斤酒的巴彦兴奋点刚刚起来,进进出出更加勤快,不时到大门口观察一下外面的动静。先是看见两个年轻人,站在大门旁边,死去活来地接吻。巴彦看不惯这种不讲究卫生的恋爱法,便故意咳嗽几声,把他们轰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中年人,咣咣地敲门。巴彦走过去看,不认识。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能放进来,这是行规。可是那个人手里拿个钥匙,向他晃动着说,我是你们单位司机的朋友,这是他的车钥匙,我借他车出去一趟。巴彦先是犹豫,后来一寻思,司机把车钥匙都给他了,那他肯定是司机的朋友。便把他放了进来。陌生人很有礼貌,和巴彦唠了一会儿家常,才不慌不忙地去启动车。看来这个人开车不是十分熟练,鼓捣半天才打着火,然后一溜歪斜地开到大门口,又把车停下来,招呼巴彦,大哥,这车缺水,能帮我加点水吗?当然可以。巴彦痛快地答应着,从门卫室里拎出来一桶水给他加上了。还问,你啥时候回来?我好给你开门。陌生人说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人开车出去一夜没回来。前半夜巴彦没往心里去,到后半夜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到大门口望了二十多次。一直到第二天上班,车还是没回来。见司机来上班,巴彦就“噔噔噔”跑过去说,你的朋友把你车开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司机瞪大眼珠子说,我的朋友?谁给他借的车?巴彦说,你呀,他还拿着你的车钥匙呢!司机说,胡扯!巴彦意识到事情不妙,直想给他跪下,求他别开这么大玩笑,他上班还不到两个月,这可是他们一家人的饭碗啊!

司机可不管你饭碗不饭碗,立即向领导报告,领导又向公安局报告。公安局开始查证核实,并把巴彦列入重点嫌疑犯,关进了小号。毕竟他给开的门又给加了水,怀疑他是同案犯是有道理的。巴彦又一次蒙难。幸亏公安局很快就破案了,不然巴彦在小号里不知蹲到何时。盗车的家伙是个二百五司机,把车开出城不远就撞在了大树上,交警闻讯赶到现场时,他还昏迷不醒呢。

事情虽然弄清楚了,但巴彦还是没能逃脱丢饭碗的厄运。要不是金喜出面,他不仅丢掉饭碗,还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经济处罚的。因为这个单位领导是金喜的叔丈人,金喜一说情,老人家才网开一面,但死活也不留巴彦继续当更夫。

金喜把巴彦领回去。金喜走在前,巴彦跟在后面。突然巴彦把金喜喊住了,结结巴巴说了一通。巴彦的意思是,宁肯受处罚把前两个月的工资都不要了,想继续留下来当更夫,让金喜再说说情。金喜很理解巴彦的心情,再找到这样的工作,对巴彦来说很难。可是继续留下来更难,城市不缺人,谁还敢留这么无私的更夫?金喜奚落他说,你要是再留下来当更夫,还不得帮小偷把人家金柜给盗走了啊。巴彦无语。

酒店老板还是够哥们儿意思,巴彦虽然在他那里干不明白,但毕竟是草原来的蒙古族,考虑到还有一技之长——杀羊,还有用武之地。因为老板的哥哥是搞屠宰的,让巴彦过去帮他杀羊。巴彦一听就摩拳擦掌说,行,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于是巴彦就去了。然而这次更惨,不到一天半巴彦就出来了。可这次不是老板炒他鱿鱼,而是他自己炒了自己的鱿鱼——不干了。

第一天,屠宰老板拉来五只羊,让巴彦杀。说这是你一天的活儿。说完老板还有点担心,拿眼试探一下巴彦。巴彦没有表情。老板就说,那你就杀两只,都收拾好了就行。巴彦很不理解地站起来说,不是说杀五只吗,咋就两只了呢?老板眨巴两下眼睛说,怕你干不完。巴彦嘟哝一句,狗眼看人低,接着大声说,来吧,五十只正好,还有点休息时间!老板只说了一个字,嘿!拍一下把掌。

巴彦晃着肩膀出去找羊,看见院内放着大大小小五只羊,巴彦问,这羊能吃吗?这么瘦。老板更会说话,城里人就是愿意吃瘦肉。巴彦理解地点了点头,刷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蒙古刀,左手伸过去抓住正往墙旮旯里钻的最大羊,很轻松地摁倒,右腿抬一下便骑到羊身上,只见刀光一闪,羊肚上划出一道血印,巴彦的手就顺着血印伸了进去,羊突然震惊了下,接着非常舒服地睡着了。整个过程不过一分半钟。老板目瞪口呆。

第二天,老板拉来十只羊让巴彦杀。巴彦看了看羊说,这些羊不能吃。老板问为什么。巴彦指着羊的口和蹄说,它们嘴里冒沫子蹄子都烂了,这叫口蹄疫,人畜共患的一种病,赶紧杀了拿去埋掉。老板不干了,别瞎说啊,一点问题都没有。巴彦说,真的不是开玩笑。老板急眼了,你不要胡说八道,客人还等着吃呢。巴彦请求般看了一下大家,可是不知为什么,都无动于衷。刷!巴彦把已经抽出来的刀重新放回去说,走了,不伺候了!昂首往外走,并甩出一句,你们等着啊!

大家包括老板谁也没有把这句话当会事,你走你的,羊是照样杀的。这时候外面传来停车声,巴彦回来了!他身后是派出所的那个民警,再后面是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和工商局的执法人员。老板当时就蹲到墙根儿下,抱头不说话了!

巴彦又没有工作了。张发财还是无踪影。迟早有一天他会把钱送来的幻想,在巴彦的头脑中开始破灭。一个五尺高的汉子整天泡在家里,不仅媳妇瞧不起,连自己吃饭时也觉得不仗义。有一天他说,我出去考察考察。巴达玛没听明白,他也没作解释,灌了一塑料壶凉水,就跑到大街上去了。他到处转悠,转悠一天,把一塑料壶凉水喝净了,兴冲冲回到家,对媳妇说,嘿,做小本生意照样能挣钱啊!巴达玛更不明白了。她一个只会接羊羔、挤牛奶的牧人之妻,哪知道这么深奥的商业术语,瞪着眼珠子听他进一步解释。巴彦说,比如卖冰棍儿,我听他们说一天能卖好几十块钱呢。巴达玛高兴了,那就卖冰棍儿吧。巴彦把八百年没骑过的自行车搬出来,进行了一番修理,算是解决了交通工具。又把家里装砖茶用的木头箱子倒出来,照着人家的样子,里面用泡沫塑料做了隔热层,上面盖了孩子的屁股垫子。装备齐全了,就到冷饮批发店批发了冷饮,做起了他的小本生意。

所谓“万事开头难”,真不假。巴彦从批发店出来,骑上自行车没走多远,就造成骑车肇事。要说巴彦的骑马本领,在草原上可以说是一流的。但他骑自行车的技术却不怎么样,在无人的旷野上骑都能撞到大树上去,何况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上骑呢?眼见着一个穿裙子的女子从对面走过来,巴彦左躲,妖艳女也左躲,巴彦右躲,女子也右躲,在千钧一发之际,巴彦急刹闸,糟糕,车子原本就没有闸!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间就把人撞了。车子的前轮不偏不倚,正好从女子的两腿中间穿过去,还撞到了她某个部位,发出很大的声音。还好,妖艳女眼尖手快,死死抓住了巴彦的车把子,才避免了人仰马翻了惨剧。

妖艳女脸煞白,眼也倒立起来了,怎么搞的你?把车子骑到人身上来了!

把车子骑到人身上去的巴彦,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子低头一看,裙摆被挂坏了,脸刷地又红了,说,你看,我这是八百元新买的裙子,都弄坏了,你给我赔!

这下坏了,别的都好说,一涉及钱巴彦就发怵——连车子带箱子不值八十元钱,从哪儿拿出八百元赔人家呀?巴彦使出浑身解数争辩道,从后面进去是我的事儿,前面进去还是我的事儿吗?巴彦的意思是,车子从后面撞责任在于他,从前面撞的你不躲也有责任。可是他卷着舌头“从前面进去,从后面进去”地说出来,味道全变了。

臭流氓!女子边骂边伸出巴掌,往巴彦的脸上扇过来。

巴彦认了,闭上眼睛鼓起腮帮,准备接受一记耳光。他想,谁叫自己这么笨嘴拙舌呢?让她打去吧,打完或许不让赔钱了呢。可是等了半天,那一记耳光始终没有在腮帮上炸响。巴彦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女子高举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来。女子突然发出惊喜的声音,哟,这不是那位蒙古族大哥吗?巴彦眨巴两下眼睛,也觉得眼熟。女子提示,你忘了?洗桑拿你都没磕炮还给钱,哦!巴彦想起来了,是那个白拿钱的小姐。巴彦说,那么,咱们这个事儿怎么办?小姐说,算了算了,你多洗几趟桑拿啥都有了。小姐嫣然一笑,小手一摆,转身扭腰摆胯走了。巴彦忽然想起张发财,也许她能掌握张发财的情况,于是满街喊,喂,小姐!小姐!小姐回过头,脸色变阴。巴彦哪知道这是因为在大庭广众面前暴露了人家的职业身份。小姐冷冷地说,干什么?巴彦说,你最近见过张发财吗?你知道他在哪吗?小姐说,谁是张发财?我不认识。巴彦说,就是那个秃顶,领我去的。小姐说,那是你的朋友,你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去?

巴彦愣怔地站在那儿,看着小姐远去的背影,突然猛地嚎一嗓子,卖冰棍儿!

冰棍卖的还算可以,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三五十元钱。只是巴彦的汉语会话能力太差,经常发生被人坑蒙拐骗的事情。于是他决意要突破语言关。他与巴达玛订下了共同闯关的口头协议,第一条就是今后谁也不许说蒙语,强制自己提高汉语水平。

这下可就热闹了。蒙古语和汉语本来不是一个语系,蒙古语语法和汉语语法截然不同,主语和谓语的位置是倒过来的。而我们的巴彦和他妻子,用说蒙古语的习惯说汉语,把主谓倒过来讲,相当有意思。巴彦卖完冰棍儿从外面进来,巴达玛就问,来了你?巴彦笑说,来了我。巴达玛说,水喝。巴彦点头说,奶茶喝。巴达玛又说,奶茶喝后饭吃。巴彦歪着嘴笑,觉得妻子很聪明,才练几天就能说这么长句子,很不简单。

有一次,金喜去他们家,两口子照例用倒装句子的汉语与他交流。开始金喜没觉出什么稀奇。这时水开了,巴达玛喊,喂,老巴,开水了!巴彦说,好,茶沏吧。金喜听着别扭,忍不住说,在家里还说什么汉语?我也不是听不懂蒙古语。巴达玛脸绯红。而巴彦却自豪地介绍了他们共闯语言关的事情。金喜喟然长叹,真是个问题!语言不通,交流起来多么难。这还是在自己的国度,那些在国外闯关的人更是何等不易呀。金喜笑自己悲天悯人,但对眼前两位同胞的可笑之举感到心酸。金喜只好鼓励说,行,说的真不错。并提醒,把句子倒过来说更好听一些。

苦练一段时间后,巴彦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把那些买了冰棍儿少给钱的小抠老太太和吃了冰棍儿不给钱的地痞赖子对付得一愣一愣的。这样他在本市范围内哪儿都敢去了。巴彦骑着没有闸的破自行车,用演唱长调的声音一喊,卖——冰——棍儿!呼啦一下围过来好多人,小本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

什么事情都是熟能生巧。巴彦满街旯旮胡同跑,觉得很累。他发现了一处又不累又能卖钱的好地方——学校门口。他在那里一站,用不着拿长调喊卖冰棍,学生就络绎不绝过来买冰棍,而且越贵的冰棍卖得越快。后来,他把冰棍的种类扩大到雪糕、冰淇淋、汽水样样俱全,花样繁多。这样,钱也就哗哗地往他兜里进,巴彦乐不思蜀。

然而好景不常。一天,巴彦在学校门口刚开张,就来了几位穿制服的人,表情都很严肃。前几天,和巴彦一起卖小吃的说过,要清理整顿学校周围环境。巴彦没把它当回事儿。他把它理解为搞卫生,哪知道要清理到自己头上。精明一点的小摊主,早已望风而逃。巴彦却岿然不动。他想,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行骗,靠自己的劳动发家致富,怕鸡巴啥呀?一个穿制服的小青年走到巴彦跟前,很文明地行了一个军礼。巴彦也向他鞠了一下躬。小制服说,请拿出你的证件来。巴彦发懵,把手伸进怀里摸索半天,拿出了身份证。小制服显然有些生气,说别逗了,我这是在执行公务,没时间和你开玩笑。巴彦说,没开玩笑,我就这么一个证件。小制服手一挥,那边就开过来一辆客货两用车,跳下来两个后生,不由分说把巴彦的破车子连同冰棍儿箱子一起扔到了车上。巴彦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东西。小制服说,没收。巴彦不理解,他明明看见和他一起的几位摊主都被制服们放走了,而他却没有他们那么运气好,这不公平。巴彦质问小制服,你为什么不没收他们的?小制服说,人家是下岗职工,你是吗?巴彦眼睛叽里咕噜一转说,我也是下岗了。小制服问,你从哪儿下岗的?巴彦说,我原来是在草原上放牧来着,政府为了保护生态,把我们移民到城里来了,我这不是下岗吗?小制服说,你的下岗证呢?巴彦傻眼了。小制服用鼻子哼一声,领着众制服扬长而去。

巴彦这回真的下岗了。他待在家里唉声叹气,天天喝闷酒,人也消瘦了,胡子也长长了,不到三十岁的人却像六十岁的老头。巴达玛看着心疼,就劝他,咱们还是回草原吧。巴彦来了倔劲儿,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张发财还没有逮住,回去没钱,草原也不会长出钱来。巴达玛无话了,只有陪着巴彦唉声叹气。

一天,巴达玛从外面进来,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对仍在喝闷酒的巴彦说,喂,老巴,听说在城里像我这样的妇女找工作最容易。巴彦的脸上全是痛苦。他说,像你这样的人,连汉语都说不成句子,你能干啥吧?巴达玛说,当保姆,做清洁工还不行吗?巴彦说,可别拉倒(拉倒吧的意思),我他妈堂堂蒙古男人,还没走到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起的程度,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

巴达玛却老实呆不了,终于有一天走出去了。她在事先没有告诉巴彦,怕巴彦不同意,就自己悄悄地走出去了。巴彦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还以为买菜或逛商店去了。等到中午,也不见巴达玛回来,问儿子,你妈上哪儿去了?儿子摇头。

午饭没人做。巴彦从就近商店买了几个面包,与儿子一起喝着奶茶吃了个半饱。等到晚饭时,仍不见巴达玛的影子。巴彦只好撸胳膊挽袖子下厨,吭哧瘪肚使出杀牛的劲,才做出了一锅拳头大的疙瘩汤。儿子不吃,想妈妈想得只掉泪。巴彦哄他说,你妈一会儿就回来,还要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可是到了半夜,巴达玛仍没回来。巴彦坐不住了,跑到话吧,给金喜打了电话。金喜很快打车过来了。二人坐车满街旮旯胡同寻找,到了后半夜,也没找到巴达玛。能上哪儿去呢?分析来分析去,二人断定,她一定是迷路找不到家了。于是他们又想到了派出所。非常巧,接待的人还是上次那个民警,问了情况后说,走,我带你们去找。民警带着他们直奔本市最繁华的大街去找。

白天在这条街上人山人海,没想到夜间如此寂寞,除了偶尔开过去一两辆车以外,几乎看不到人影。驾驶车的民警突然指着前方问,那个人是不是你媳妇?巴彦从车窗望过去,在马路中间像拴马桩一样立着一个人。是她!巴彦高兴得差一点从车窗射出去。巴彦兴奋地拍着民警后背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民警自豪地说,这就是经验。车开到她跟前停下来,巴彦高喊着媳妇媳妇奔过去。巴达玛仿佛在梦里一般没有反应。她原本光洁的脸上落了一层灰尘,上面是一道一道流汗的痕迹,两只眼睛明显眍进去,黯淡无光。谁能知道她这一天是经历了多少个磨难呢?巴彦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但他毕竟是蒙古男人,不会轻易掉泪的。他朝着正在放亮的天空望了望,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巴达玛忽然扑过来,紧紧抱住巴彦泣不成声。

转眼到了冬天,西伯利亚的冷风裹挟着雪片无情地袭了过来。巴彦租的小屋四处透风,巴达玛和儿子不顾城里人笑话,把皮袍拿出来穿上了。巴彦虽然也冻得直哆嗦,但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心里思念着草原上那顶温馨的毡房。他曾经羡慕过高楼大厦,也轻蔑过自己的小毡房。现在想起来,祖先发明的毡房是多么伟大的创举!它冬天不透风,只要有点火星,里面温暖如春;它夏天不漏雨,在酷热的伏天只要把四周的毡子掀开,空气清新,凉爽无比;它不怕地震,圆锥体的稳定性原理,使它即便发生八级地震,也不致倒塌砸死人……想起这些,他思念故乡的泪水从心底涌动。然而,现在不是怀旧伤感的时候,眼下的问题是解决现实困难。于是他又想到了金喜。

〔责任编辑 刘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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