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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花下的诺言

2009-09-24积雪草

青年时代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丫头紫藤花海螺

积雪草

十七岁那年夏天,去父亲所在的小城度假。自从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我每年夏天都会来小城住上一段时间,陪陪父亲。

或许是来去匆忙,或许是因为心境使然,我从没有顾及到小城有那么优美的风光。小城背山面海,海风、绿树、涛声,像明信片上的风景,我每天舍不得睡觉,在海边流连到很晚,看渔人出海,看海边落日,赤着脚,在沙滩上翻石板,捉小螃蟹,然后把小小的,只有指甲大小的螃蟹放进瓶子里,看它们在光滑的瓶子里无处爬行,这样恶作剧成为我一段时间里,最快乐的时光。

有一天,从海边回到父亲家的时候,在篱边的紫藤花架下遇到一个女孩,身上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布裙子,赤着脚穿一双旧凉鞋,两条麻花辫,已经快散开了,脸上犹有泪痕。

看见我,她停下了脚步说,大哥哥,你看见我们家的猫了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田小甜,一个比我小整整十岁的小丫头。

她打着手势比量着,“它有这么大,身上有白花,尾巴尖上也有白花,叫起来很难听,可是我妈妈喜欢它。”

我摇了摇头,她失望地转过脸去,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猜想她是哭了。果然,她哽咽地说,“你也没有看到,他们都没有看到,小花猫真的丢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平常,对于这样一个比我小得多得多的小丫头,我是懒得理的,她们除了会哭鼻子,其它什么都不会,难缠的紧。可是看她哭得可怜,我忽然心生恻隐,慢慢地蹲在她身边。终于可以平视地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汪着一湾泪水。我说,“小丫头,不就是一只猫吗?丢就丢了,有什么了不起啊?至于哭成这样吗?”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手很脏,抹了一个大花脸,我想笑,但却不敢,她板着小脸,严肃地说,“你不懂,这只猫是我妈的,猫没有了,妈妈就不要我了,因为我又有小妹妹了。”

我不大懂她的话,随手把手里的一只海螺送给她,说,“只要你乖乖的不哭,这只海螺就是你的了。把海螺放到耳朵边上,就会听到海浪的声音,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她真的把海螺放在耳朵边上,左听听,右听听,我问她,“你听到了什么?”她稚气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说,“我听到海螺里有人在说我爱你。”我的笑忍不住了,在她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说,“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爱啊?”她不笑,一本正红地说,“不信你听,真的有声音说,我爱你!”

那个假期,我和这个小我很多很多的小丫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知道了她的母亲其实是继母。我偷偷拿了父亲藏在花瓶底下的钱,去附近的集市上买了一只和他们家走失的那只猫很像的小花猫送给小丫头,终于帮她在继母面前蒙混过关,也因此,我们之间多了一个小秘密。因为这个秘密,那个假期我们显得很亲密,过得很快乐。

准备回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的早晨,小丫头跑来送我,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她脚上的凉鞋跑丢了一只,头发也跑散了,额上有汗,脸上有泪,看到我,未及开言就笑了,她说,以为赶不及呢!你还没走,真好!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些微温的感动,这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头发散乱,只为看我一眼,只为送我一程。那个早晨,有着薄雾和露珠的早晨,我和小丫头约定,给彼此写信,每年夏天,我来看她,等她长大了,她去看我。

她扬起稚嫩的小脸,非要跟我拉钩,稚声稚气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分明是笑着的,眼睛里却涌起晶莹的泪,又不肯落下来,那种隐忍,让人看了很难受。

实事上,十七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小城,不是我看轻许下的诺言,实在是生活所迫。我的生活开始变得纷乱忙碌起来,时间被安排得紧凑密实,没有时间打理学习以外的琐事。我给小丫头写信说,我的时间很少,不能去看她了,睡眠严重不足,几乎被母亲用鞭子抽着往大学的路上赶,告诉她,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那是我写给小丫头最长的一封信吧!她给我回信,是田字格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你真傻,我希望有这样一个妈妈,可是在哪儿呢?信的末尾,她说等钱攒够了就来看我。

那之后常常收到小丫头的来信,事无巨细,说她长高了,说她又升了一级,说她的新老师是一个很帅的白马王子,说那只猫不肯吃东西,饿得走路都打晃,

说父亲门前的那架紫藤花前不久死掉了,说她每晚睡觉都抱着那只海螺,真的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总之说得很多很多,都是生活中的细节,有时候我会回她几个字,有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一个字都不给她回,所有的信像是她一个人的呓语。每一封信的后面都缀上一句,等我攒够了钱就去看你,其实她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回去过。

大学四年,一直是她的这些信在陪伴着我,有同学怀疑是情书,曾想方设法的骗我离开,偷看这些信,也曾想方设法灌醉我,以期看到信的内容,得逞之后,都大失所望,还以为是什么令人脸红心跳的情书,却原来是一个小丫头的作文练习簿。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有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身上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的气息很吸引我,她期望能和我一起出国留学。

那一年,我忙于恋爱,忙于事业,忙于口语班的强化训练,忙得脚搭后脑勺,小丫头像神兵天降一样站在我面前,我几乎不敢认她,她长得高挑瘦弱,婷婷玉立,她调皮地问我,大哥哥,你猜我是谁?

天,还用猜吗?当然是小丫头了。她考到了我曾经念书的母校,坐在我曾经上课用的课桌上,这一切就为能见到我。

我说,小丫头,你的钱终于攒够了?她红了脸,说,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就想着要找到你,我要见到你,现在终于如愿了。

我说,小丫头,蛮有志气,她生气地撅起嘴说,我不叫小丫头,我叫田小甜。

从那一天开始,我和她经常见面,她过生日,我送了一只毛毛熊给她,带她去吃麦当劳,去游乐园玩碰碰车,坐旋转木马,甚至坐那种非常刺激的过山车,她吓得尖叫着往我的怀里拱,那种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绪不由自主的纷乱起来。

带她一起去见我的女朋友,她无所顾忌的贴着我的耳朵讲话,挽着我的胳膊走路,去餐馆吃东西要以她的口味为准,弄得女友尴尬如外人,拂袖而去。我去追她,小丫头竟然满不在乎地拉住我,说,别追了,我再给介绍一个好的,你的母校的小师妹,随便拿出一个都比她好。

我愠怒,喊,你松手,你以为你是谁?

她嘴里含着的饮料一下子喷出来,不认识似的看着我,那种眼神令我发毛,令我心跳加速,有一种微微的凉流进我的血液。

我知道我应该和小丫头保持距离,那一段时间心绪不宁,工作不顺,弄得满脸沧桑,和小丫头一起上街,熟人见了冲我眨眼睛,那种会心的笑容令人觉得鬼鬼祟祟不怀好意,陌生人见了,会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是你女儿还是侄女?小丫头柳眉倒竖回人家,是小老婆,你管得着吗?

我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她一把打掉我的手说,至于吗?吓成那样?

我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除了远离,我别无他法,渐渐的,我开始疏远小丫头,极少跟她见面,跟朋友聊天,和女朋友约会,打球跑步来排解那种失落。

那时,小丫头正专心考研,她下了决心要留在这个城市里,要留在我的身边,所以对于我的有意疏远并没有知觉。

打电话给小丫头,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小丫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着话筒大喊,你说话不算数,小时候,跟我在紫藤花下说好了,每年夏天你都来看我,结果呢?你一次没来。等我长大了,来找你,可是你又要逃,你就是个骗子,你骗了我,你怕什么?怕我吗?我吃人吗?你就不能等我毕业吗?

我说,小丫头,你听我说……

别叫我小丫头,我叫田小甜。

我沉默,良久,我轻轻地关了电话。

坐在火车上,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夏天的海边,海风、绿树、涛声,明信片上的风景一样,小丫头穿着脏不啦叽的衣服,站在这样的背景下,用充满童稚的声音问我,大哥哥,你看见我们家的猫了吗?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有人看杂志吗?叫醒了遐想中的我,我伸过手,拿过一本杂志,杂志已经很旧了,封面已经开始泛黄,打开来,有一篇文章映入我的眼帘,是一篇凄美的爱情故事,结尾处引用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同时生,日日与君好。”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轰然而下。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言说,我的眼睛,有一次跟同事打球,不小心被蓝球灌了,镜片碎成粉末,扎进眼睛,血肉模糊,左眼视网膜划伤,除了眼睛上下的数条缝痕,眼睛的视力也极度下降,半米以外什么都看不清,模糊一片。

我不忍心连累她,才狠下心告诉她我结婚去了。我想象着小丫头念了大学,念了硕士,又念了博士,一路念下去,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我用一只眼睛看着杂志上的那个故事,想着小丫头,一直到泪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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