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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油

2009-09-24王卫民

延河 2009年8期
关键词:炼油厂炉子小山

王卫民陕西省作协会员,曾发表小说多篇,现在商洛工作。

炼油厂在长满刺槐林的塬塄下,十分僻静,稍微有点儿风,那黑乌梢长虫似的黑烟就窜进林子。那阵子要是没有人举报,政府装作看不见,也就不会来人炸了炉子。

我从医院回来时,脸部烧伤才结了一层黑痂,毛发的焦糊味一阵阵钻进鼻孔,令我恐惧,更不敢回忆被烧的瞬间。我的眉毛头发肯定是没有了。初来时觉得挺新鲜,黑糊糊的稠浆糊,架上火热,就能从管子流出汽油、煤油、柴油。日子一久,吃饭喝水满鼻子都是油味儿。

老板对老耿说,小山伤没好净,住在油厂太碍眼。

在当天傍晚,耿叔用油厂拉煤的架子车装上我的铺盖卷儿,扶着我坐在草帘子上,一步一咯吱走出炉火正红的炼油厂。

田野麦苗儿因一冬干旱,枯黄的叶梢在寒风中抖颤。几只野兔被惊动,竟在耿叔脚下箭一样奔去。渭河岸边的万家灯火在晚饭的炊烟中闪耀。空气中飘散着玉米秆燃烧的气味,氤氲的暮霭中,偶尔一两个急急匆匆行路人,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走去。

要是这时在家该有多好。伤难中的傍晚,我十分想家。想到木讷而贤惠的妻子,虽然她不像城市女人油头粉面、香气扑鼻,在这样的傍晚一定是在忙着赶鸡人埘、灶间生火……

车子停下来,老耿说这窑里主人搬走没几年,他中午来打扫过,还不错,清静僻背。我知道我脸上的痂是整个一个怪物似的黑面人,很吓人,老板就把我安顿到这儿。老耿取来蜡烛点上,窑洞里有了忽悠的光亮,他劝慰我说,咱给人扛活就是为几个钱,有个窝就行,将就着,油炼完结了工钱,咱回家过年。

耿叔怕我夜里寂寞,也把铺盖卷儿背了过来,一日两餐都在他下夜工时给我带回来,第二天或冷或热我也饿不着。趁着西北风不刮时,我独自坐在土窑门口,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油厂来来往往的车辆,计算着该有多少日子,该炼几炉了。耿叔下晚工回来迟早没个准头。被废弃了的这口破窑住着一家子老鼠。因我的入住影响了它们,大白天肆无忌惮在我面前抓耳挠腮、嬉戏调情。

老耿回来不光是带回第二天的饭菜,主要是带回来油厂许多新鲜事儿。

第二天我一直在发烧,土窑在摇晃,随时都要塌下来,到吃饭时候,我不吃饭,老鼠们不耐烦了,翻碟子搬碗。一缕淡淡的冬阳从窑门隙透进来,没几分钟又消失了,苍白的死亡气息又在窑里萦绕弥漫。脸上灼疼,身上发冷,两眼直冒金星,莫非我要死了。

老耿见我病成这样,火急火燎去请医生。

医生来已是半夜了。暗淡的烛光里,我看清了医生是半拉老头,细看比这土窑还陈旧阴森。土了巴叽的药包被一双干公鸡爪一样的手打开,红包儿绿包儿摆了半炕,八辈子谁都不会相信他能治好什么病。七摆八弄毕了,像一个化妆师给名角化妆一样,给我抹抹涂涂,并说:“獾油调方子治烧伤有一点效应,你们掌柜是有钱人,叫我给他治过烧伤的工人已不是一个两个了。”

老耿强留医生住下来吃点饭明早走,他一边推辞一边叮咛我千万要戒房事,如果那个伤好了会留下青印印子。老耿说出门在外不会那个,医生说,就连手也不能那个,皮肉连精,懂吗?医生走了,留下满土窑的药味儿。

寒冷的一钩月亮斜挂在天空上,夜风吹过来一股炼油厂的气味,我倒觉得几分可亲,不论老板多不好,活路多么苦,总是给钱的。卖苦力还得有人要。

“小山,睡了吧。”

我没作任何反应。

“睡吧,别把医生的话放心上去,医生的怕怕、铁匠的不咋是常理,他不说厉害点儿不显他手艺高。”

他还想说什么,见我没有回答,便打住话头。看样子一定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使他兴奋、希冀。他睡梦中,呓语喃喃笑出声来。我捉摸不透,搬出油厂没多日子,油厂会有他的啥好事,莫非拾得物什或交了桃花运?不可能。首先横财不发命穷人,再是那跛腿女人早就好上了。

那女人就是渭河岸村上的,男人犯了大狱,公婆孩子全靠她一人。憔悴的脸上过早爬上了几道皱纹,然而,素花衣下高挺的乳房仍洋溢着一个女人的本色、张扬着她未褪的青春。偶尔也和村邻来油厂在炉灰中拣煤渣,拿回去烧饭,也省几个柴火钱。那夜,风高月黑,老耿当班。油厂煤堆距炉口还有几步远,他猛一转身就觉得有人偷煤,再折身,一个人影钻进了包谷地飞跑起来,包谷叶子唰唰响,他提着火钩随影子追去。狗日的,不就是一笼子煤,值得跑。这是后来老耿对我说的,当时只听“哎哟”一声,一个女人已连人带笼跌进一个土壕里。尽管是渭河平原,而这几年卖沙挖土,壕堑坑洼到处都是。老耿跟身跳到壕下,那女人已完全站不起来了,见老耿下来,想挣扎爬着逃走。他心早就软了。大妹子,别吓着,不就是一笼子煤。好像捉贼的欠了做贼的,狗日的,那一夜的风恁凶,野坟上有鬼笼灯,猫头鹰叫得不住声。这可咋办哩。

后来,他硬是背着她送回村里,折身又送去一笼子煤。那女人是小腿胫骨骨折,没请医生没去医院,落了个跛腿,却和老耿好上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到油厂。

这晚他回来更迟了,朦胧中听见土窑外有人说话,细听是耿叔和那女人。

“回来这么迟,小山的饭咋弄哩?”女人说。

“昨日带的有哩,老板人好,饭不亏人。”老耿回答。

“照看好些,他比你小,怪可怜见的。”

又听耿叔嘤嘤嗡嗡道:“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本乡本土、熟径熟路不放心啥哩,早早歇着,明天要掏锅子哩,把我心疼死咧。”

听她这么嗲声嗲气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噢,这几天老耿高兴是掏罐的事。

掏锅是这个黑炼油厂最挣钱的差事。炉子未炸之前是五个炉子轮着歇,其中有两个炉子空着,每一炉子油炼完,油锅底渍着的油渣,需停火放凉之后,人下去用钎子锤砸油底子,然后一块一块扔上来,再灌上原油再架火烧。没有十数八天那叫作锅的大油罐是凉不下来的。就是凉了,进到罐内,那闷热气也够谁喝几壶。三四个小时计一个班,另加五十元、二斤白糖一斤茶叶。今次只是这一个炉子,停了三天就要掏锅,老板是赶年前这段时间。

他摸黑钻进自己的被窝。

“小山,睡着了?”

“没,醒着哩。”

“明日你要掏锅了?”

“嗯!”

“小心闷在罐里。”

“不打紧,大冷天,没事儿。”

他说老板今日买了十斤白糖、二十斤粉条、二十斤大肉,作为明日掏锅时一百元在外的奖励,啧喷,一百元哪,白糖、粉条、肉,年货都有了。今次老板大方哩。

他高兴了这几天就为这事。我为他也为自己感到了一丝悲凉。

这日。冬阳始终藏在云中,青灰色的天空显示出的冷寂与空旷,令人无论如何也没好心情,老耿一早就把昨晚带回的饭菜替我烧好,自己扒拉了两口,喜滋滋一抹嘴,下到离土窑不很远的沟壕里,提回两桶水一放下就匆匆出门。到门外了还大声要我把水烧好,晚上回来要喝。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默默祈求着老天保佑。完了我又自嘲,人家现在有女人操心,何必我杞人忧天,再想,正因为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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