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健瑰美 怀抱素心

朱　晶

作为吉林省知名的文化学者，孙占国的诗词雄健瑰美，广受称道。《素心斋诗词》即为他多年作品的精选。他写得不少，诗作人书极严。占国是理论家，有《马克思主义审美观》、《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话语的魅力》等多部著作问世。但他又诗思焕发，下笔文采斐然。抽象理论思维与文字形象韵律构织力同样发达，似乎是现代旧体诗词写作群体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在占国这里再次得以印证。

诗词集名日“素心斋”，表征着作者的精神品格。素心，原初之心、淳朴之心、透明之心。全书有三处标举“素心”，其中“山客与君论素心”，坦言“穷经未醒庄生梦，仗剑犹裁焦尾琴”——穷尽经典未从“庄生梦”中醒来，执剑前行还要择取有焚迹的美琴(《酬福有见赠次原韵》。“焦尾琴”典出《后汉书·蔡邕传》)——强调此“素心”之不变，展现了一颗坚韧、坦荡的心灵。个人抒怀与历史反思的结合，大约就是贯穿《素心斋诗词》的中心意旨。诗词集首篇1968年3月13日的《卜算子·残雪》至末篇2007年6月6日的《水调歌头·井冈览胜》，时间跨度40年。这期间中国大地风云变幻，改革潮流涌动起伏，跟浪头、翻跟头的文人层出不穷。而诗人并未随波逐流。1969年3月《题仙人掌》申明：“着意浮华堪笑对，经年蓓蕾更从容”，2005年11月《爱菊》仍称：“不与桃李争春意，偏向重阳展素心”，显示出对于高洁志趣的一贯坚守。

孙占国诗词，体式博用，辞采优雅，炼字运典老到自然，古典韵味浓郁。同时，又清新锋利，素朴凝重，充溢着一股思辩的气势，令人读后可获哲理与诗美的双重激励。

《素心斋诗词》诗意生成的特色，首先在于灵感触发点的微妙或奇崛。写诗是一种内心的需要，有感而发，触景生情，欲罢不能，方可摆脱平庸，找到创意。旧诗与新诗写作皆如此。曲阜，作为孔圣人的故乡，大受尊崇。作者到此。别有感慨：“世间本无圣，凡人自造之。”对于孔子及其学说，“百姓心向远，帝王偏好之。儒风迷望眼，于今更炒之。”因而诗人提出警示：“若想振家国，吾侪必矫之。”(《曲阜圣人歌》)《一剪梅·莫斯科红场》体察细腻，联想微妙，引动的更是一种复杂的心绪。“依旧石街路未平，头上鸽鸣，楼上钟鸣。”写脚下头上实感又潜言外之意。“路未平”而闻“鸽鸣”、“钟鸣”，意谓战乱已转至和平年代。“教堂隐隐诵金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字面上说访问红场来去匆匆，其实隐喻俄罗斯“诵金经”(马列主义)那段历史风云之短暂。下阕的“睡了列宁，醒了普京”，堪称奇笔；“墙里吹笙，墙外弹筝”，则成为“朝天大路各西东”极形象极含蓄的诠释。到红场的每个共产党人，都会有所感触。这首词妙就妙在视点特殊，生发的情状却百感交集。意念与诗情相反相成，关键要看二者的融汇方式。这种构思中的意念之所以未悖逆诗性而反收到标新立异的效果，正在于灵感触发点所激起的反思力度与情感含量。

意象营造的独创性，是《素心斋诗词》的另一特色。意象是主体意识(包括思想、情感)与客观事物的融合。《周易》有言：“圣人立象以尽意。”唐代司空图说：“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也。”亦即白居易所讲的，“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咏叹者。”西方的黑格尔持类似见解：“艺术的要义一般就在于意义与形象的联系和密切的吻合。”作为诗歌的审美语汇，意象的创造性和丰富性决定着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占国诗词的意象构筑，一是传统风物咏出新意。《咏菊·梅·竹》三首，分别勾勒——菊的“傲世”、“凌寒”，“余香随雁”、“化入晴空”；梅的“着霜血色”、“枝干”挺拔，“留得芳菲在泮林(高等学府)”；竹的“劲节虚怀”，“裁下一竿担道义”，不畏“蜀”道求“途”通。雪，也属习见题材，而《咏雪四首》将这冬日景物递进展开；“听雪”，“丝丝飘落梦魂中”；“看雪”，“草树繁花一夕眠”；“踏雪”，“茫茫大雪无东西”；“钓雪”，“江流雪暖入云身”。皆为状物写景，又都是经过主体人格的采择、介入所达到的情景交融、意象新组，从而凸显一个北方知识者的劲峭风骨和宏阔情怀。二是陌地异景传神书写。五女峰枫林“秋霜叶”，以“漫山红蝶，舞动残阳血”点染，有如秋风中残阳下舞动的“红蝶”，绚丽耀眼，呼之欲出(《点绛唇·登集安五女峰》)。“天之湖”纳木措，被称为“藏北高原上的一颗明珠”。《蓝色纳木措》如同移动镜头，从雪山摇向平湖：“一抹斜阳映雪山，冰河人海水犹咸……忽晴忽雨岸边树，若有若无云上帆。春鸟殷勤啼草绿，牧歌散淡结炊烟。”

目光云影下的“岸边树”，变幻如帆的高天云，春鸟热情啼绿草地，牧歌轻随炊烟飘荡，一幅辽远沉静的“圣湖”之景。“转湖佛子忘归处，心似澄波比天蓝”。借写“转湖佛子”忘归之心，把全诗推上更为圣洁浩茫的意境。纪游诗是占国作品中最有特色的部分。其他如《游岚山感怀》、《伊斯坦布尔》、《小三峡》、《登北固山》等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素心斋诗词》的语言造诣，也须提及。炼句是古体诗词写作的功力所在。奇词佳句，往往画龙点睛，形成诗之魂，结晶诗之美。占国诗词的语言，呕心锤炼，元气贯注，兼具平易与典雅之魅力。“愁絮如杨絮，随风扑面来。打又打不尽，离又离不开。”口语入诗，“杨絮”比“愁絮”，贴切鲜活。“风笛一曲怨杨柳，龙骑十行送帝恩”、“春风已到江南岸，红杏可怜未越墙”、“兰亭骋意右军墨，沈苑伤心通判诗”，化典筑句，婉转流丽，韵致悠长。而“古道遗恨通四塞，悬棺巧设邈千秋”、“富贵无头空许愿，文章有角反欺心”、“应惜公瑾安天策，莫负稼轩动地诗”等等联句，节奏明快，文化意味丰富，凝聚着深厚的历史智慧和诗意之美。

《红楼梦》第48回写香菱向林黛玉学诗。黛玉说：“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词句究竟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黛玉指的是律诗，也适用于词，总的意思对今天旧体诗的阅读书写颇有启示。她不是不重视词句、格律，而是强调立意最要紧。而这正是旧体诗词写作与现代阅读的沟通点，也大约是旧体诗词至今兴旺的一个深层原因。孙占国的旧体诗词，就是意趣真、有奇句，又韵律优美的作品，值得向诗家与读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