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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茶

2009-09-2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8期
关键词:李娜茶叶

东 紫

作者简介

东紫,本名戚慧贞,女,1970年1月26日生,山东莒县浮来山人。执业药师,现供职于山东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作品多次在《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出版中篇小说集《天涯近》(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

接到乔道第二天送茶叶过来的电话后,梅云连走路的脚步都放轻了,生怕引起丈夫焦稳的注意。好不容易挨到睡觉的点,她早早地上床,侧了身装睡。一整夜,连翻身都不敢有。她感觉自己周身薄脆如纸,稍微动动,心里的那个秘密就会渗透出来。

茶叶是半年前就订下的。那时,她正在外地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研讨会。在那个漫长的会上,她认识了那个喜欢喝春茶的男人。男人在主席台上用他的博学和幽默把会议室里搅得哗哗作响时,也在梅云水波不兴的内心插进了两把乱搅的桨。在众人的掌声里,男人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向她,一次又一次。她周身麻麻地木木地坐在那里,警觉地听着自己的心脏,告诫自己,离是非远一点。她不知道自己在反复的告诫里早已启程,她在秋天就迫不及待地向乔道订下了春茶:乔道,拜托你务必在第一茬春茶下来时给我留两斤,一定是露天的真正的春茶啊。

第二天上午,梅云早早地等在和乔道约定的路边,不时地朝他来的方向张望着。在她站得腿酸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她正打算细看的瞬间,一个男孩子从车里出来,奔向梅云身边的女孩。两张年轻的嘴唇在她眼前啪地吸在一起,发出磁铁碰撞的声音。梅云的脸突地红起来,她满是细微皱纹的眼角颤了颤,左侧鬓角处一块小指甲大的黄褐斑如同睡醒的水母跟着蠕动了。她捂住嘴唇,快速地转过身。心脏却揪紧了,缩成硬邦邦的一小坨。她突然有了一种跟男人说点啥的冲动,她掏出手机,翻找出男人的手机号码凝视着。

告诉他自己的身边有两个像磁铁一样的嘴唇?

告诉他真正的春茶马上就寄过去?

还是问问他还记得磁铁一样的唇吗?

想想。再想想。梅云决定还是延续一贯的沉默,用僵僵的手指把号码一个个消除掉,长长地叹口气,淡淡的白雾在眼前飘升起来,漫过她刷了睫毛膏的眼睛。她平日里是不化妆的,最多也就是涂一点口红。今天例外。今天她要给他寄茶叶。真正的春茶。要在别人面前写下他的名字。今天,恰巧还是那个日子的半年纪念日。

那个日子。开始的时候有点像童年。接到邀约的梅云打定主意要和男人谈谈自己的生活,谈谈丈夫和儿子,谈谈自己虽不精彩却平静踏实得令同事羡慕的夫妻感情,她坚信这样的谈话能像水一样把某些东西冲洗掉。她没想到,男人没有语言,男人只是拉起她的手,领着她走。如同约好了带她去看蜂窝的小伙伴。走得有些气喘了,男人才在一棵正落叶的银杏树下停下来。男人突然转过身,用万条闪电罩住她。想远远瞅两眼的蜂窝被捅开了。嗡声密集。梅云在万千只蜂的叫声里听见了清晰的磁铁碰撞的声音。几秒钟后,在男人水蛭一样的吮吸里,她的眼前出现了送她上车的丈夫和天天背着书包提着篮球的儿子。她把自己的嘴唇从男人的唇上拽下来,说,不该这样的,这是怎么了,不该这样的。她的话像乍起的秋风一样跌跌撞撞。男人说,不能自控的就是身心缺少的,傻丫头。

傻丫头。三个大大的芥末球。她的鼻子眼睛和心脏突然被熏得酸胀、生疼。眼泪流出来,她捂着脸呜咽着蹲下去。男人后退一步靠在树干上看着地上的她。男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哭,她自己开始也不明白,等她哭明白的时候,她站起身,面对男人笑着流泪。男人就着月光歪头看着她。她抱住男人说,我爱你。男人愣愣,犹豫一下,用胳膊圈住她的脖子。她看到了男人的愣神,她说,这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说完,她紧紧地吸住男人。她要把一生用来亲吻的力气一次用干净。

乔道终于出现在梅云的面前,手里提着四个精美的手提袋。乔道说,等急了吧?有雾,车开不快。按照你的吩咐,最好的,真正的春茶,一叶一芽。梅云赶紧接过来,这么沉呀?她说着拉开肩包找钱。他按住她的手说,算了,算了,我送你。梅云晃开他的手说,那不行,不是我喝,我是送人。他再按她的手说,知道你是送人,不送人怎会买这么高级的,就是送人,也算我的。乔道看梅云执拗地往外掏钱包,就虎了脸说,不给我面子是吧?等你事情办成了,你请我吃一顿行了吧?

我不是办事用,我,就是送人,这钱必须是我自己付,我不会让任何人垫的。梅云手指捏着钱包里的钱问,多少?乔道沉思一下说,那好吧,市价是三千六,你就给成本吧,一千八。

那怎么行,让你跑好几百里路送过来。梅云等待着乔道说出一个对得起他辛苦的数字。

就这些,本来不打算要钱的,我也不是专门送,正好过来签合同么。发票在盒子里,以为你是办事用,就准备了,这年头得让人看见发票才行,要不他不知道你出的血是多少。嘎嘎。他的笑声听起来像树上还未返青的枝条被骤然折断。

梅云把钱塞进他手里打趣说,经验很丰富呀。乔道说,谁像你活得那么滋润,都是人家给你们送。梅云说,嗨,都是半斤茶叶一箱啤酒的,要不就是一袋子大米一捆子葱,我们那里就那样,外传得好像很有油水,其实了了。乔道说,我要是在你那里,我也不用积累经验。梅云笑笑说,哪都一样,只是我不求上进,就谁也不用理。乔道点点头说,说得对,我还忙着,走了。梅云说,知道你忙就不客气了,等你有时间再请你吃饭。乔道跨进车门放下玻璃叮嘱说,春茶贵就贵在稀罕,一天一个价,要送赶紧送。

梅云说,知道了,你给我讲过的,忘了?

乔道嘿嘿一笑说,我哪能忘呢?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嗨,梅云你有情况,你和我上次见的时候不一样了,有变化,你现在又是一叶一芽了。

你才一叶一芽呢,你看谁都一叶一芽。乔道、梅云和年轻帅气的司机一起笑起来。

乔道先止住笑,端详着梅云说,挂相这词你知道吧?人心里其实是搁不住事的,事儿最终是要挂在脸上的。所以,谁捡着彩头了还是触霉头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梅云说,我看你也别当老板了,干脆摆摊算卦得了。

乔道用手点着车窗框说,让我说准了吧,你有事!不过放心,当着焦稳的面我不会说的。

梅云哼哼鼻子说,别拿自己当神仙,你说我脸上挂着啥?

乔道笑笑说,不太好说,不像彩头也不像霉头,以后有机会坐下来聊的时候再说吧,不过,有变化就是好的。

梅云把茶叶盒子摆在邮局墨绿色的柜台上。穿着墨绿色制服脖子上系着咖啡色小丝巾的营业员看看茶叶盒子再看看梅云说,没有大箱子了,你要么自己找箱子来要么用小箱子。

小箱子咋装?

拆了包装呀。营业员边说边弯腰从地上拿了个跟一本打开的书差不多大的正方形纸盒子放到梅云面前。梅云看看土黄无华的纸盒,再看看精美的茶叶盒,犹豫着。

营业员催促她,要不要?

梅云把草绿色的手提袋拽下来,里面是长方形的书型盒子,厚厚的,沉甸甸的,盒面印着一个圆柱形的玻璃杯,里面是半杯

水和二三十株茶叶。大部分的茶叶拥挤在杯底,叶芽相挨,像一个小小的树林。有一株高起漂浮的,左侧伸展着椭圆形的叶片,右侧则是一个看不出纹理的合卷在一起的芽,像女人湿过水的没有抻平的对襟,又如一个欲说还羞的唇。

欲说还羞。梅云想起乔道的比喻(乔道说,欲说还羞,害羞的羞),嘴角处不觉露出微笑。她知道那个欲说还羞的芽里面还包裹着一个更小的芽。那是她自己发现的。是在那个夜晚之后,在知道男人喜欢喝茶之后,她就在闲下来的时候,自己也泡上一杯,喝着,想着。喝到最后,她总是会让茶进到嘴里一枚,慢慢地嚼。然后,从杯底捞出一枚,把那个欲说还羞的唇轻轻剥开,里面藏着另一个更小的欲说还羞。两个欲说还羞包裹在一起,就有了说也说不尽的无奈。

她拧开茶筒,把里面的茶叶袋子轻轻拽出来。清一色的银。自己的脸和营业员的脸变了形地出现在上面。梅云有点失望地咂了下嘴屠。

怎么光光的呀?营业员善解人意地说,这样可就看不出茶叶好坏来了,你要不下午再来,找个大箱子寄?

梅云想想自己提着这么显眼的四个大盒子难免会惹来人们询问,又想到自己也不是为了让男人知道她花了多少钱。再说男人是懂茶的。只有不懂的人才看包装。正如男人那个夜晚对她说的——没有人会想到你有着这样的激情,你总是穿着职业装,表面看来比较古板。梅云脸红了一下,信心十足地对营业员说,就这样寄吧。

营业员帮她把茶叶盒打开,去拽里面鼓囊囊的茶叶袋。梅云提醒说,轻一点,轻一点,弄碎了,茶泡开后,品相就不好了。营业员笑笑,停了手,看着梅云自己摆弄。梅云比划来比划去,小纸盒里只能放下七包。她托着手里的一包说,放不下呢,没有稍微大点的?营业员说,要有早给你了。说着,拿过她手上的茶叶包,眨眼的工夫塞进了纸箱子。梅云想制止,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对方已把纸箱放到包装机上。瞬间,纸箱子发出被挤压的喳喳声。梅云万般无奈地吸着凉气。

营业员看了眼梅云填写的包裹单,说,保值处要填上数。梅云说,填多少呢?营业员说,值多少,就填多少,每一百元加收三元的保值费。梅云犹豫起来。营业员催促说,快点。梅云在上面写下一元。营业员的脸上立马有了愠色,一元?要是出现了丢失可就只赔一元。

办完邮寄手续,梅云朝四下看看,没有发现垃圾桶,只得把茶叶筒放进包装盒里,把包装盒放进手提袋里提着走出来。距离单位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破垃圾箱,因为周边有好几家小饭店,垃圾箱就如同一个内脏腐烂了的怪物日夜往外吐着腥臭。梅云远远打量着它,终究不忍心让手里的盒子和它里面腥臭的残羹剩饭为伍。走近了,站了站,还是决定提着继续前进。进了单位大门,四处静悄悄的,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梅云进了物资管理处。办公室里只有最年轻的刘倩倩在边吃饭边看韩剧。听见梅云的脚步声,问了声是梅老师吗?梅云应了声,人却迅速闪进库房里,进入平日里盛放废品的那间。虽是废物间,因为里面除了纸箱、塑料纸,也没有其他的,看起来倒也干净。门后是一张替换下来的老式办公桌,上面是一块用人字形的白色胶布粘连着的玻璃和草绿色垫子。梅云从包里找出面巾纸,擦干净桌面上的尘土,然后把四个盒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她想着那八个悄悄地代替她去拜会男人的使者和曾经退掉所有包装的自己,禁不住甜蜜而苦涩地抿起嘴角。她已经有了处置它们的方案了。袋子,用来提东西。盒子用来盛零碎的小东西。

五年前,作为茶厂老板的乔道曾给梅云讲过茶。那是他初办茶厂邀请梅云前去参观的时候。他给梅云泡了杯一叶一芽的茶说,真正会喝茶的人都不喝单芽的,尤其是春茶,单芽的光照时间过短,生长期短,茶树里面积攒了一冬的营养没能充分吸收就采摘了,茶香过淡,不耐冲泡。叶子太多太大也不好,叶子里的叶绿素和养分固化了,不容易析出,品相也不好把握。一叶一芽的最好。就如同二十岁、四十岁和三十岁的女人,二十岁除了青春还是青春,太单,太淡;四十岁味道虽足,但品相上难有几个仍旧滋润的,三十岁才是女人一叶一芽的好时候。梅云笑着讥讽他说,对女人的经验这么丰富呀。乔道说,我这经验是通过观察你得出来的。梅云抓了他的茶做出要抛向他的动作。乔道赶紧求饶说,老同学手下留情,那可都是一叶一芽的上品。梅云放了手里的茶叶叹口气说,女人再怎么扬眉吐气也逃不了在你们男人嘴里被嚼来嚼去的命运。

乔道端了自己的玻璃杯碰了碰梅云的杯子,两只杯子里的茶叶顿时舞动起来。

梅云凝视着它们。

乔道问,哎,你看那芽像啥?像不像欲说还羞的嘴唇?羞,害羞的羞。

梅云抬眼惊讶地看着乔道,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倒出啥来?急惶惶地邀她来,正经话没一句,净扯些不荤不素的。

乔道再碰碰她的水杯说,别看我,看茶,看看像不像欲说还羞的唇。

梅云依旧盯着他。她想起中学时他写给她的字条。她直直腰杆四下看看说,要是你老婆来听见你这些话不误会我才怪呢,说点正经的,是不是打算让我替你推销茶叶?

乔道笑笑说,你紧张啥?推销么,暂时不用劳你大驾,说白了,我今天请你来。泡了上好的茶款待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从你嘴里掏点灵感出来。我正在设计广告,没有合适的词儿,我想来想去,把我认识的人扒拉一遍,从穿开裆裤认识的扒拉到现在身边的,发现你是唯一可能帮我的人,你就别抻着了,调动你的聪明才智帮我想想。呵呵,虽然没有报酬,但可以免费喝茶,一叶一芽的上品。

梅云凝视着乔道,看见他鬓角处白色的发根和头顶油亮的头皮,她知道自己的鬓角和耳后也有成群的白发。好在这是一个染色的年代,可以让她轻易地把衰老掩藏起来。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端起水杯,把大半杯茶水倾进体内。一片茶叶进到嘴里,她轻轻嚼起来,品着它的苦涩。

乔道端了她的水杯放到饮水机的水嘴下说,一看你就不懂茶,喝茶哪能这么个喝法。喝茶,其实是通俗的叫法,最贴切的叫法应该是品茶,要小口,慢饮,趁热,进嘴后要用舌头抵住下门牙,让茶水在口腔里四散回旋。你这种喝法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饮水的饮。

梅云笑笑,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你还以为我们是在读书的年头呀,转眼老得光剩下生活了。那正当好年华的一叶一芽支离破碎地粘附在她的唇齿间。

乔道按下红色的水嘴,她杯里的一叶一芽顿时上下翻舞。那些美丽的叶片却出现了残缺,掉下的碎片像剁碎的用来包饺子的菜渣一样飘着。

乔道眯眼瞅着她蠕动的唇齿,看着那曾让他心动不已,那曾经滚落过无数连珠妙语的唇齿,心里面感慨万千。他咂咂嘴,一语双关地说,梅云,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梅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滚热的玻璃杯接过来说,谁也不敌生活的浸泡,你的免费茶我看来是喝不上了。乔道看着她的手,他知道她已经让他失望了。那手的姿势虽还算优雅,品相却已不再葱白滋润。

梅云所在的处室一共有五个人,梅云年龄最大。处长在年龄上排第二,比梅云小半年,平日里总是梅大姐或梅老师地称呼

她,其余三人也跟着这样叫。五个人天天相守,倒也彼此融洽。梅云是单位里出了名的贤妻良母,性格温和,嘴巴也严,四个人不管谁有事一无论是相互之间的小别扭还是和长辈、配偶闹的矛盾,都愿意找她聊聊。很多时候,梅云也给不出有用的指导,但他们总能在谈话中,从她的平淡、平静和包容里找寻出点膏油,抹在自己被生活和事业挤压出的伤口上。

每年年终评先进的时候,是他们五个人之间的团结出现裂缝的时候。几次下来,除梅云之外的四个人都得出了经验,争着发言。争着发言的人都说,我觉得先进应该是梅大姐的,梅大姐任劳任怨,早到晚归,乐于助人。其余三个人立即随声附和。梅云总会坚决推让出去。这样,球被踢回到都有意来够的八只脚下,紧张和静默就弹跳出来。往往,都是处长打破沉默说,梅大姐就是你了,这样谁也没有意见。球被踢回来,梅云只得根据平日里获得的信息,说出最需要荣誉的那个人。因为是她让出的,而且,每个人早晚都会轮得到,所以谁也没意见。破坏团结的裂缝停止了延伸和张裂,成为一道短短的、细细的熟鸡蛋上的裂纹。

梅云参加部里组织的研讨会回来后的第二个月底,又是每年一次先进评选的时候。这次梅云说出的是赵有亮的名字。梅云说,转年有亮晋升中级职称,先进加分,就给有亮吧。有亮连说,谢谢,谢谢,我元旦请客,酒店大家选。

五个人除了单身的刘倩倩外,都带了家属。七八个人当着焦稳的面把梅云夸得跟圣人一样。焦稳毫不客气,笑眯眯地照单全收。他说,我这辈子就干对了一件事,找了个好老婆!

一桌人嘻嘻哈哈,像以往一样提议让梅云两口子带头喝交杯酒。

谁都知道大庭广众之下的交杯酒,还不如一曲卡拉OK上档次,卡拉好了,别人会给你真实的掌声,而交杯酒,交得再好,就是顶级好,那掌声也是嬉闹的,起哄的。梅云知道交杯酒的表演能够给别人带来起哄的快乐,所以,每次她都努力认真地去完成那个端起酒杯、臂膊相绕、和那双日夜相对的眼睛相视而笑、一饮而尽的既定动作。

好久没看梅大姐和焦大哥交杯了,赶紧点儿啊!赵有亮督促着。

梅云刚要响应,一个声音罩住她——你还有资格和爱你相信你的人喝交杯酒么?你这不是欺骗他吗?这不是欺骗他吗?

梅云警觉地瞥一眼焦稳,推托说,交杯酒,那是年轻人的事,我们都快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来这个让人笑话。

处长笑着说,交杯酒就是你们这种恩爱的老夫老妻喝才有味道呢。他提高声音,抬高手臂自问自答——

什么味道?

陈年老醋的味道!

什么力量?

榜样的力量!

随着处长的手掌在空中的舞动,大家一起敲盘子敲碗,督促他们的榜样。

焦稳站起来,端起梅云的酒杯塞到她手里说,我老婆越老越腼腆了。梅云只得跟着站起来。刘倩倩说,梅老师快点喝呀,让我学学交杯酒咋喝。赵有亮绕过桌子到梅云跟前说,未婚的要学习,你俩得交个深情的,来,来个绕着脖子的。

绕着脖子的!四个同事一起喊。家属和孩子也随后附和。

焦稳端着酒杯,拥住梅云说,来吧,别谦虚了。他的胳膊绕过她的脖子,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嘴边,问赵有亮,够标准不?

够!

焦稳一饮而尽。

不能松开,得等梅大姐喝完才能松开。大家喊着。

焦大哥离得太远了,梅大姐滔杯够不到嘴边。

焦稳哈哈一笑,抱紧梅云说,大家的意思我明白。

人们笑作一团。刚刚还像烟雾一样萦绕她的声音一下子变成疯猫的爪子,那个夜晚,男人正是这样用胳膊圈着她说,不能自控的,就是生命里缺少的,傻丫头。梅云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

焦稳在梅云耳边低声问,你怎么了?

梅云把酒一下倒进喉咙。这一瞬间,她渴望着手里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一个海,淹死需要回答丈夫的自己。淹死不能坦然和丈夫喝交杯酒的自己。淹死在别人眼里完美无缺的自己。淹死那个曾蹲在地上哭泣的自己。

剧烈的咳嗽省略了一切。遮掩了一切。梅云咳得佝偻着腰,满脸通红,泪流不止。焦稳端了茶杯说,来喝口茶压压,压压。梅云低着头,拍着胸口,把藏在心里的愧疚从咳嗽的缝隙里释放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看韩剧的刘倩倩眼里含着泪,点了暂停键,抽着鼻子对梅云说,韩剧就是好看,里面的爱情太感动人了,女主人公都好得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我有什么好的,四十多岁的黄脸婆,黄褐斑都跑出来了。梅云在椅子上坐下来捂着面颊。没有吃饭,又在阴冷的风里站了两个多小时,手脚都是凉的、木的,只有脸颊是热的。吃饭的欲望却一点也没有。昨夜,一宿未眠,现在感觉脑壳里跟装满了水似的。

哎,我妈天天催我,可是我到哪里才能找到让我和我妈都满意的人?我妈要求家庭必须好,工作必须好,可是我见过的这两方面都好的人长得都太石可碜,看一眼就反胃。

你不能照着韩剧里的主人公找,要在现实中用心去感受。其实,爱情是最说不清条件的,它就像两三岁的孩子,说闹就闹,闹起来以后,你就会发现原来定好的条条框框全都不管用了。梅云说着,又看见自己和男人磁铁一样粘附在一起的唇,听见自己跌跌撞撞但意志坚定地奔向男人的话语一我爱你。

梅老师,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呀,在我们眼里这样解释爱情的人都是上一代人,我们的爱情条件很清楚,首先要有房,一百平米以上的,其次是有车,十万元以上的。

哎,小丫头,等你爱过以后你就会发现爱不是这样的,它跟房子和车子没关系,甚至和长相也没有关系。梅云的眼前浮现出男人平庸的身材和五官。

梅老师,谈谈你和焦大哥的恋爱经过吧,让我学习学习。

嗨,那有什么好说的。

不说不行,今天你不说我还不答应呢,说说吧,爱起来是啥感觉?

爱呀,应该是无法自控吧,无法自控的才可能是身心需要的。

你和焦大哥是什么时候感觉无法自控的呢?是一见钟情吗?

我们啊,别人介绍的,他天天下班骑着自行车到单位门口等我,我不好意思让人家失望,也就天天坐到后座上,没地方去,就大街小巷地转,有一天,把他的自行车后座坐断了,他低头看着车轱辘说,你都把我的车坐坏了,轮胎也磨损两条了,总该给句准话了,嫁给我吧?我想想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嫁了。

就这样嫁了?我不相信,我觉得你俩应该是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你肯定省略了重要内容,无法自控的那部分呢?

没有那部分,那,那,那是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就这么简单?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你们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你家焦大哥还那么爱你,上次元旦聚会他让我特感动,一个大男人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娶你是他一辈子干得最正确的事,我觉得比这里面的还浪漫呢!刘倩倩指指电脑屏幕上那被定格的韩国男人。

梅云把嘴角拉上去,试图拉出一个当之无愧的笑容呈现给刘倩倩。突然,那个夜晚最疯狂的影像出现了,并于瞬间蜷缩成一粒前进的子弹射过来。梅云整个人呆愣了。

刘倩倩问,梅老师你咋了?

梅云说,我,我肚子不舒服,一阵绞痛,我得去卫生间。

躲进卫生间,看里面老式的洗衣机里正泡着办公室的沙发套,梅云拧开洗涤开关,洗衣机立刻发出轰响。梅云在响声的掩饰下,突然有了哭一哭的欲望。她任由泪流下来。她知道这泪比那句——我爱你,甚至比那个夜晚还要私密。只能自己默默地流下来,默默地被自己擦干。

她知道自己在那个夜晚错误地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低估了一段无法自控的情感的影响力,尽管它只在一个夜晚里活过。

那个夜晚,她曾以为仅仅是一个夜晚的夜晚。那个夜晚,她觉得不对男人说出那句——我爱你,自己的一辈子就是不完整的——那一刻,她突然无法容忍自己从未主动对别人说过——我爱你。

那个夜晚,她对自己说,就为自己无法自控的身心活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她并没有忘记焦稳,只是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对她喊,一生都给了他,就拿出一个晚上给自己有什么不可以?!

那个夜晚,她在傻丫头的称呼里哭泣的时候,她的心里面涌动出无尽的委屈——所有的亲人朋友都认为她是温暖可靠甚至是高大坚强的,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疲劳的,脆弱的,一句爱怜的称呼竟然就能击倒她。她哭着,哭着,又看见了自己面对青春流逝的恐慌和脆弱,她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让她呼喊出“我爱你”的最后一个机会。

那个夜晚,她以为天亮之后就能删除。最多也就是几十年之后,在摇椅上翻检一生时,在皱折的唇边突现的一个微笑而已。

那个夜晚,她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一个幽灵时刻跟随着她。搅扰着她。诱惑着她。指责着她。刺痛着她。改变着她。

梅老师,你没事吧?刘倩倩敲着门。

不知咋搞的,闹肚子呢。梅云回到办公室。

那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反正下午也没啥事。刘倩倩把梅云的肩包拿起来挂到她胳膊上。

王副局长突然出现在物资处办公室,处长和赵有亮、刘倩倩、李娜赶紧起身迎接。王副局长说,没啥事,儿子要给女朋友寄东西,打电话让我给他找个纸箱子。处长说,嗨,您打个电话我们就给您送过去了。李娜已经倒好茶,处长接过来递到王副局长面前,转脸对赵有亮说,有亮,你给王局挑个纸箱子去。王副局长朝着水杯摆摆手,又朝着赵有亮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儿子要求很严格,我自己挑,多长多宽,我有数。处长站起身说,我带你挑去。

两个人挑好纸箱子,转身一起看见了桌子上整整齐齐的四盒茶叶。王副局长干笑一声说,这么早就有新茶了。处长张口说,我也不知啥时候送来的。说了又觉得万分不妥,赶紧补充说,想下班的时候给您送过去。王副局长拍拍处长的后背,语调飘飘地说,还是你这小老弟记着我。处长突然被副局长称作小老弟,顿觉一股暖流涌起,他立马抓起两盒说,和老大哥还有啥说的。王副局长说,太多,太多,一盒,一盒。两个人来回推让几番,最后是处长妥协下来。王副局长端起纸箱子说,你这差事比我这副局长都好。处长慌了,结巴着说,您说哪里话,我,我……王副局长哈哈大笑起来。处长灵机一动说,您放心,只要是我小老弟有的,就缺不了老哥您的。

送走王副局长,处长回到办公室,很不满地问,放废品那屋的茶叶是谁送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知道。大家一起摇头。

梅大姐知道吗?

刘倩倩说,她不舒服,去医院了。

赵有亮说,昨天下午咱都去开会,就梅大姐一个人值班,肯定是那时候送来的。

和物资处有联系的单位都知道他们有五个人,逢年过节,抑或有新鲜时令的东西时,他们都会送五份过来。每人一份。不用等处长下命令,他们就照习惯在下班的时候,找报纸遮遮,或找纸箱子伪装一下,各人带走各人的。偶尔,会有人多送一两份,这样的时候,大家也是各取一份,剩下的就由处长送给那些经常和他一起喝酒的兄弟处室的处长。

李娜想想说,昨晚下班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梅大姐提了个袋子。

处长说,那就应该是梅大姐收的,哎呀,她咋也不说一声,说一声,就不会有今天这尴尬了。

怎么了?大家一起问。

处长把刚才王副局长的话学了一遍,叹口气说,领导还以为咱们得了不知多少好处呢。几个人一起附和着,对,对,领导就这意思。

那么多屋子,放哪问不好,她怎么非放废品屋里,给我惹事。处长颓丧地倒在沙发上继续说,这事搞的,弄得我搭上东西为不出人来,正好还有三份,你们每人提一份吧,赶紧拿走,别放这里招惹是非了。

刘倩倩说,我的送你了,处长,我不喝茶。

处长摆摆手,喝不喝的,都拿走,看见我就闹心。

李娜拍了下巴掌说,哎呀,省我钱了,今晚张大良他爸过生日,正愁着买点啥呢。

刘倩倩问,你打算妥协了?我要是你,就一辈子不原谅他们。

李娜和张大良从结婚就一直小仗不断,慢慢地,张大良的爸妈也加入进来。上礼拜天,张大良的爸爸打了李娜一个大嘴巴,并扬言要去找李娜父母问问咋教育的闺女。据李娜描述,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又不好还手,后来终于想出来一句话,一下就把老头儿气哆嗦了。李娜对张大良他爸说,告诉我你家祖坟在哪里,我去问问你爹娘咋教育的你!

李娜叹口气说,梅大姐说得对,关系搞僵了难受的是我自己,毕竟有女儿,我和张大良还要过下去,退一步就退一步吧,梅大姐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赵有亮趁李娜和刘倩倩说话的空当,从旁边的柜子里找了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子,进了库房把茶叶盒子装好,忐忑地拨通了局长的电话。让他想不到的是,局长的语气很热情,听到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很爽朗地笑了两声说,小赵啊,哈哈,上次我小孙子可给你添麻烦了,小家伙高兴坏了。听见局长的笑声,赵有亮的心热乎乎地扑腾起来,嗓子眼顿时通畅了不少,他说,那点小事局长还记着?您现在有空吗?我想给您送盒春茶过去。局长说,不客气,心意领了。赵有亮说,我马上就到。

赵有亮两口子都是外地人,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每逢遇到事情,看看周边的人都有三朋六友地帮着,就觉得自己活得憋屈而孤单。看着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人一个个被提拔起来,职称上也都已是副高、正高的,就自己竟然连中级都没晋上。老婆李小燕总埋汰他无能、弱智。其实i他心里明白问题不在这里。那些同事发表的论文,他一看就知道大多都不是他们自己写出来的。就拿职称英语考试来说,每次他都差个三两分,有人竟然能考百分。他知道人家考试的时候总能找到关系往里送答案,甚至能从身份证到准考证全做一遍假,找人替考。可他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能帮他的人。但,天无绝人之路,上个月终于出现了一个机会,而且被他牢牢地抓住了。

上个月的一天,李小燕突然给他打电话说,你们局长的孙子住院了,你是不是买点啥来看看?李小燕是医院的儿科护士。赵有亮说,你搞准了?李小燕说,绝对没错,刚才你们局长老婆接了电话说家里有事,和保姆一起走了,让我帮着看孩子。

赵有亮赶紧来到医院,为避免出错,他没有买礼品,而是装着找李小燕来到病房。病房里只有局长的孙子和李小燕。孩子正

在床上边哭边翻滚,满脸的鼻涕眼泪。李小燕把病床两边的护栏架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她看见赵有亮进来长舒一口气说,这小孩太闹了,非吃糖葫芦不可,从他奶奶走一直哭到现在,不住声。赵有亮点点头说,没错,是局长家的,可咱买点啥呢?人家那么大的领导,家里能缺啥?李小燕说,赶紧买糖葫芦去l赵有亮说,糖葫芦?领导能看眼里?李小燕说,先别让他哭才是啊,一会儿他奶奶回来还以为我虐待他了呢。

赵有亮赶紧打的找到最有名的糖葫芦店。服务员问他要什么口味的,为确保有适合孩子口味的,他说,每样来一根。赵有亮抱着一百五十元钱的糖葫芦,整整五十根回到病房的时候,局长老婆正满头大汗地抱着孙子拍打着——宝贝不哭,一会儿糖葫芦就跑来喽。

五十根糖葫芦,顿时让小孩子眉开眼笑。局长老婆也眉开眼笑。我还头一回见买这么多糖葫芦的,你这小伙子可真实诚。

梅云离开办公室,思忖着到哪里度过这额外得来的一个下午。她听见一个声音叹息说,哎,如果他在这里,自己就又是幸福的傻丫头了。她被自己吓住了,突然就有了回家的决心。家里有需要她照顾的婆婆,有等待她去择去洗去烹炒的菜,有儿子显着白色汗圈的运动服,有等待她擦洗的桌椅门窗,有每天都要用手搓洗的焦稳的白衬衣……她必须把自己浸到干不完的琐事里和说不完的话里。

回到家,婆婆正在床上午休,打着长长短短的呼噜。大姑姐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梅云拿了婆婆平日里搭腿的小毯子盖在大姑姐身上,踮着脚进了卧室。

大姑姐一年前离婚了。最近这半年已不经常回来了。梅云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原来,每次大姑姐回娘家来哭诉的时候,她都能够苦口婆心地劝慰她,陪她一同流泪,声讨那个没心没肺的姐夫。有两次她还亲自出马单独找姐夫谈判,看着姐夫在她面前低垂着头,不停地用手指划拉桌子上洒落的茶水时,她感觉自己脊梁柱是笔直的,自己尽量温婉的话语里充满了正义和鄙夷。但从那个夜晚之后,她无法再对姐夫的错误做评判了,她只得躲避大姑姐的眼泪。慢慢地,没有了倾听的对象后,大姑姐就很少回娘家了。

床头柜上是她和丈夫儿子的合影。儿子完全就是父亲的一个缩小版。他用长长的瘦瘦的胳膊搂抱着爸爸妈妈。焦稳厚厚的手掌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屋顶,罩在她的左手上,她的三个白白的指头像伸头出来晒太阳的小猪。她拿过照片,用手指抚摸着焦稳和儿子的脸。想到内心里的煎熬如果被别人知道了,那花白着头发孤独地歪在沙发上的可能就是焦稳,或她自己。她的眼泪惊恐地窜出来。

她在擦拭泪水的时候愧疚地想到已经半年没有和焦稳亲近了。

最初,回到家的梅云推托说会议安排活动太多,很疲劳。后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些变化,乳房又像当姑娘时来月经前那样胀痛起来,私密处也有些痒。她偷偷地买了早孕试纸条测了测,没有怀孕。不久后单位组织查体,妇科检查时大夫告诉她宫颈糜烂,三度,赶紧治疗。梅云问,要注意什么?等在一边的一个同事说,注意让老公轻着点。屏风后的一群女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同事说,真的,报纸上说这病首先是因为机械性撞击形成的,说通俗点就是男人太厉害,撞破了呗。屏风后又一阵疯笑,有人伸着脖子从屏风的缝隙里看梅云。梅云觉得她们好像窥探了那个夜晚的秘密,她的脸骤然间紫起来,低着头慌张地穿裤子,站起身发现秋裤穿扭了,又坐回检查床纠正,脚却把踏板上的鞋子碰地上一只。同事解着腰带笑起来,慢着点,慌啥,又不是小姑娘,还值当得害羞。大夫督促说,下一个,下一个做好准备。梅云穿了一只鞋子蹦到一边让地方。大夫扭头对她说,治疗期间最好不要有性生活。

治疗期间不能过性生活。这成为一个正当的理由。夜深的时候,尤其是焦稳用很重的鼻音问她啥时候能好利索的时候,她悄悄地在黑暗里捂住自己的脸,那场用尽了力气的爱的撞击就会像一场立体电影呈现出来。一个半月后,宫颈的伤口痊愈了,恢复了它原本的光滑,那根主宰性爱的神经却依旧溃疡着。她发觉自己仍然无法面对焦稳。在她苦思冥想寻找听起来算是正当的理由的时候,她的身体进一步有了变化,她的血打破了生理周期流出来。相比每次的月经来说,这次的血称得上汹涌。她害怕了,焦稳也害怕了,陪着她跑医院。在做了各项检查之后,大夫告诉她没有任何器质性的问题,可能是因为精神紧张引起的。焦稳莫名其妙地看看大夫再看看梅云。梅云不敢抬头,她知道焦稳在用眼睛询问她——你神经紧张啥?她盯着大夫面前的处方问,怎么治疗?大夫说,首先要放松精神,再就是吃点宫血宁。

她的血日夜流着,成为另一个质问她、搅扰她,压榨她、撕裂她但又诱惑她思念、回忆、煎熬的幽灵。她没有吃药,她固执地认为这是身体的一种惩罚,她试图在失血中剔除对男人的渴望和爱,剔除对那个夜晚的记忆。焦稳看她的药总也不见少,担心地叨唠说,吃药啊,别贫血了。她苦笑着说,顺其自然吧,让身体自我调节吧。

梅云抚摸着照片上的儿子,想到那个夜晚还把自己给儿子准备的答案敲碎了。半年前,面对刘倩倩不知找怎样的人恋爱的时候,她总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过不了几年儿子也会面对婚恋的问题,也会苦恼,也会来问她同样的问题。她的心里有一个响亮的骄傲的答案在等待着她的儿子长大——找一个妈妈这样的人!

现在,给儿子准备了许久的那个答案没了。

乔道的生意谈得很顺利,对方是一个几万人的大厂,福利茶全由他供应。当他折叠起那张淡红色的合同,打算放进公文包的时候,对方在半小时前把他的信封放进左侧西服口袋的动作浮现出来,他模仿着那个动作把合同放进左侧的衬衣口袋,硬硬的纸角如同女人美丽的指甲漫过他的肌肤,变成一朵偷偷采来的花在里面盛开着。一个扭动着他嘴唇和眼角的笑,带着鼠夹弹跳的欢快跑了出来。对方正把鼻子凑近茶杯享受着那袅袅而起的板栗茶香,听见他的笑声莫名其妙地上翻了眼珠看他。乔道急忙把笑改成爽朗的告辞。紧握着对方肥嘟嘟湿乎乎的手时,他想起了梅云和她的茶叶。她的茶叶送给了谁呢?也是这样一个贪婪肥胖的男人吗?那个人也会这样享受她的茶叶吗?他的心里突然有了失落和担忧。

乔道从车窗里看着雾蒙蒙的天和在突来的春寒里瑟缩着的行人,他决定推迟回家的时间。他在梅云家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来,给司机放了一下午的假,让那个年轻的男孩开着他的奥迪去看看这个城市里咕嘟咕嘟往外冒泡的泉水。看着男孩骤然展开的快乐,他记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梅云陪着他一起瞅着那从地下奔涌而出的泉水时,自己年轻的胸膛憋胀得几乎裂开了缝。他来找她,是下定决心要把肚子里积攒了数年的爱恋像泉水一样咕嘟给她的,却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硬硬地砸下去,压住了泉眼。那块石头是焦稳的一张两寸黑白照片,是梅云用她厚厚的彩云一样的笑托举着给他的。他还给梅云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指甲印仿似一把弯刀挂在照片的右上角。

二十年过去了,他养成了牵挂这个城市的习惯,关心着它的天气、

温度、风力级别,污染指数和大大小小的变化。他和她偶尔见面的时候,一起谈论的也总是这个城市,大多数的时间里是他在说,她在听。仿佛她是外来的,而他是祖祖辈辈扎根在这里的。

梅云声音的变化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以头疼当作借口的苦恼已如浸湿的棉絮堵塞着她的鼻腔。他的声音轻飘起来,突然就有了翻弄她苦恼的执着,他说,我今天事办得顺利,心情好,特地留下来请你,来不来你就看着办吧,我们五年没见了吧,你要是忍心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你就不来。

梅云来了。她穿了一身灰色的休闲西服,里面是浅灰的羊绒衫。像团凝结在一起的雾,无助地被风刮动着,在咖啡店外,停下,用纸巾按了按眼角。她哭了。他发现自己瞬间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这是他二十年来从她身上得到的最令他舒展的感觉。他压在桌子上的胳膊回撤到身体的两侧,整个人软塌塌地倚靠在沙发上,任由体内那股气流缓缓地把自己充盈起来。

梅云在他面前坐下,背后褐色的沙发一下子让灰灰的她有了衰败的味道。乔道的心揪动了一下,坐直身子说,梅云你不该穿灰色的,你这个年龄应该穿亮色的衣服。

乔道你就少损我两句吧,我知道自己老了,老到该用花花绿绿来遮掩了。梅云下意识地把左手捂在鬓角的黄褐斑上。

乔道说,我点了咖啡,你要什么?他想起高中时,当那首《苦咖啡》从台湾飘来时,县电影院边上出现了咖啡屋,他鼓足勇气向梅云发出了邀请。梅云摇完头又反问他,喝咖啡?他看见她美丽的眼珠泛出灿烂的赤金色。他说,对,喝咖啡,就像歌里边一样的苦咖啡。那一刻,他看到她眼里的赤金色光束颤动起来,照着他,像奶奶开始煮晚饭时隐在山坳里的霞光。她做了一个电影里指挥冲锋的连长的手势,他的心脏立马就成了一匹狂奔的战马,发出急促、有力、悦耳的蹄音。当他俩一前一后坐到咖啡屋那昏暗低垂如同被削掉头的倭瓜灯下面,异口同声地对服务员说不加糖的时候,他们共同认为苦咖啡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最迷人的东西。

梅云说,来杯薰衣草吧,最近睡眠不好。

服务生说,先生点的是一杯卡布奇诺,女士点的是薰衣草茶,对吗?请问,咖啡加糖吗?

乔道看着梅云说,不加糖,苦咖啡。

梅云皱了眉头问,怎么,你有糖尿病吗?

乔道叹口气说,梅云你变得没有幽默感了。他大声对服务生说,加糖,多加几块。

梅云苦笑着说,老了么,老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就只剩下缺点了。她的眼前出现了那棵飘散着金色扇形叶片的树,和树底下那个唤她傻丫头的男人。

老婆惯常的牢骚话从梅云嘴里说出来,让乔道禁不住一愣。他心里暗自叹道,女人啊。他往前探探身,打起精神盯着梅云。他二十年来牵挂不已的女人。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他用来当作标尺衡量着老婆的女人。让他躺在老婆身边唉声叹气的女人。

梅云意识到乔道在盯着她,赶紧说,今天我大姑姐来了,可以帮我照顾老太太,晚上我和焦稳请你吃饭。

乔道说,你不怕我把你挂相的事说出来?下次再见焦稳吧,今天咱们老同学敞开心扉聊聊,我琢磨着,我要是不把你心里的事勾出来,你能把自己折磨疯了。

哦!梅云下意识地捂住嘴,眼睛恐慌地从乔道身上跳跃开,净乱说,我能有什么事?

乔道说,咱俩谁和谁呀,我要是连这一点都看不见,我还是我吗?焦稳没发现吗?你都这样了,他没发现吗?说说吧,是什么事情?

跟焦稳没关系。梅云低下头看着玻璃桌面下自己抖动的膝盖。

乔道没想到梅云会这么激动,他抓住她的手。她往外抽。他使劲地攥。僵持了几秒,梅云的肩膀一松,眼泪啪啪地砸到乔道的手背上。乔道的眉头和心头一起扭起来,别这么苦自己,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说不定我能帮你。

梅云咬着嘴唇,沉默地抖落着泪珠子。

在单位受排挤了?

焦稳做对不住你的事了?

孩子惹你生气了?

你父母病了?

婆婆让你受气了?

大姑姐惹你了?

都不是,那,那是什么?!乔道的脑子里突地冒出一个他不愿意想到的问题,他干笑着问,不会是你做了对不住焦稳的事吧?

我,我该怎么办啊,乔道,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我不想伤害谁,我以为它过去就过去了,乔道,我,我真的怕伤害焦稳,我怕孩子会瞧不起我,大家会瞧不起我,我。梅云的眼泪明晃晃地两片。乔道看着,慢慢松开自己的手。梅云得了解放的手掌慌乱地在脸上抹起来,边擦边说,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了?

乔道的右手啪地一下翻扣到桌面上。你怎么能这样?梅云!你怎么能这样?!乔道恨恨地看着她。他心里面完美的标尺断裂了。他的女神堕落了。成了一个普通的甚至比普通还要不能忍受的、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贱女人。

贱女人。

贱女人。

乔道的心里涌动着三个小小的浪头。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和薰农草茶。乔道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啪地放下来,没走几步的服务生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他说,再来一杯。说完,他点了一支烟,走到门外抽起来。潮湿的淡白色雾气里,脏黑的柏油路上矗立着脏黑的树干和无精打采的人。一团油灰搭拉的令人厌倦的潮湿进到他的体内,乔道的眼角处一粒努力滑动的水珠被眼白上密集的血丝牵拽着。良久,他扔掉烟头,心里面有了另一种愤怒。

梅云,是不是那个畜生欺负你了?你说,是谁,我替你灭了他!

不,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愿的,我自愿的。我原以为那是能够隐藏起来的,能够删除掉的,是和别人、和我的生活都没有关系的。可是,它删不掉,它时时刻刻都在我眼前晃着,我,乔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乔道看着梅云面前那个漏斗形状的杯子里漂浮的薰衣草籽,想到那美丽迷人的紫色花朵竟然结出这么丑陋的籽,一粒粒,像长了霉菌又被风干的老鼠屎,他把目光从她的杯子上移开,转到服务台的酒柜上。

焦稳知道了?

不知道。

那男人会说出来吗?

不会吧。

会有人知道吗?

不会吧。

那还好办,你自己捂盖好了,不让别人知道就是了,以后约会的时候要小心再小心。

没有以后。梅云低下头试图喝口茶,那纷纷涌向她唇边的黑灰色的种子让她放弃了喝茶的动作。乔道看着两粒风干的老鼠屎沾在她干涩的唇上,他指指自己的唇提醒她,问,为啥?

梅云擦擦嘴唇说,因为一个梦。那个夜晚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偷摘了别人家门口的一个大西红柿,我掰开那个西红柿,发现它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好,里面没有饱满的汁,倒是皮里有一层黑色的菌,但心儿还是红的,我刚咬了一口,就有两个人出现在面前,指责我偷了他家的东西。我慌乱地藏了西红柿,想解释,不想那两个人追着我就打,我就跑啊,躲啊,怎么也甩不掉他们。梦醒了,我才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盗窃!自己从那人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还是另一个女人的,或者还是另一个孩子的。我给他的,也不仅仅是我自己的,可能还是焦稳的,还有些东西是我儿子的。这样,我就害怕起

来,我没打招呼就离开了。我知道我不会允许自己有以后了。梅云叹口气,哎,说出来感觉好一些了,这半年来,憋得我都快疯了,我真怕自己在梦里说了出来,然后,然后,生活就稀里哗啦了。

乔道说,梅云你发生这种事情是我想象不到的,那个男人一定非常那个吧,能让你,啊,能让你这样,我真的想不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梅云苦苦地笑笑。看乔道的眼神一直探究地缠绕着,她想想说,我不知道他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团光亮的小火焰,我就是一只蛾子。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是因为他叫我傻丫头吧。

什么?因为他叫你傻丫头?

嗯。

呵呵,那你可真够傻的。

你可能不相信,从那次之后,我只给他发过两个短信,也都仅仅是三个字,问问他还好吗。开始我想忘,可是,越想忘掉就越忘不掉,时时刻刻在脑子里晃着。后来,我就想既然忘不掉就养在心里吧,像养草一样。可是,还不行。那茶叶就是买给他的,我对自己说了上千遍,不要买,不要再去招惹心里面的那棵草。梅云抬头直视着乔道说,可是我做不到,我对他唯一的一点了解就是知道他喜欢喝绿茶,他的话总在脑子里纠缠着,他说,每天早晨泡上一杯绿茶,热热地喝进去,会感觉身体像禾苗一样伸展开。这句话牵着我,给你一遍遍打电话。我,哎,或许我能做的就是每年给他寄一次茶叶吧。

乔道歪着嘴角笑起来。

梅云停住话头问,我是不是很可笑?

乔道摇摇头说,给他喝呀,我要是早知道,我给包上狗屎。

李娜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张大良他爸像小孩子一样戴了生日蛋糕店赠送的黄色纸圈,双手合十,闭目许愿,然后用一口夹杂着唾沫星的酸腐口气吹灭了七支红色的有着螺旋花纹的小蜡烛。蜡烛的火苗一灭,她的女儿乐乐和张大良的外甥就伸手来抢,乐乐只抢到三支,比表哥少一支,哇哇哭起来。张大良的姐姐从儿子手里夺了一根塞给乐乐,她自己的儿子又哭起来。大人们七嘴八舌批评着两个孩子。李娜想想,趁着乱哄哄的劲儿,自已或许能把好听的话说得顺溜一点。她从脚边提起茶叶盒子,隔着蛋糕递向张大良他爸,说,啊,那个,我给爸买了一盒春茶,爸别的爱好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你爱喝茶,哈哈。李娜说着说着,看公公婆婆的脸上堆满了笑,自己先他们发出了声。

婆婆替公公接过来,说,还不快接着。婆婆看看上面的字说,哎呀,老头子这茶叶好着呢,其实呀,一家子不用这么破费。大姑姐伸头看着茶叶袋子,说,好像真的不错。张大良他爸扭头对儿子说,大良,把茶壶的茶叶换了。张大良喜滋滋地瞅眼老婆说,好!他把嘴凑近李娜的耳朵说,你每天都能这么表现就好了。李娜瞪瞪眼脆生生地笑着说,那得多少钱?

张大良指着茶叶盒上面的图片大声说,哎呀,这茶好,看这图片——实物照片,现在这茶叶敢标明生产厂家电话地址的就应该算好茶了。张大良姐姐说,喝茶,爸是内行,你就是看包装的水平。张大良他爸的热情已被调动起来,看了一眼李娜,催促儿子,赶紧泡茶。张大良翻开茶盒,拿出里面圆柱形的茶筒,拔开盖子,伸了三个指头进去拿茶叶。他的手指没有触到料想中的茶叶袋子,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探,整只手伸进去,探到了筒底,一无所获的手指在里面转了个圈,连一片茶叶也没摸到。

咋是空的呢?张大良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指,抽出手来看看,再伸进去。

张大良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的脸上立马升腾起同样的警惕,一起看着李娜。乐乐脸上抹了蛋糕,因为听妈妈说自己像小猫,她就喵喵地叫着,伸了手指要把妈妈抹成猫妈妈,乐得李娜正哈哈大笑。张大良扔了手里的空盒子,打开另一个。还是空的。

李娜,茶叶盒是空的!张大良满脸通红地朝老婆喊起来。

李娜笑着说,你就放屁吧。说完意识到公公婆婆在,赶紧改口说,咋可能呢?

咋不可能?张大良把空空的茶叶盒子塞给她,你在哪里买的,赶紧找他去!

我,我,会不会是小孩子给拿出来了?李娜扯过女儿,厉声问道,是不是你动妈妈的茶叶了?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

张大良他爸脸上的警惕随着小孙女的哭声转化为汹涌的愤怒,他大喝一声,够了!还没来得及被切割分享的蛋糕随之飞出去,漫过张大良他妈的肩头,在缎面软包的墙壁上损毁了美丽的形状,然后一塌糊涂地死在地板上。乐乐和表哥立即跑过去,围着破碎的蛋糕哭起来,边哭边骂,爷爷坏,爷爷坏。寿星在孩子的哭声里拂袖而去——耍我!张大良他妈拿起老伴的外套跟着站起身,看看儿媳,伸手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有这样耍你爸的吗?!

乔道决定见梅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给梅云的并不是珍贵的春茶,而是去年的秋茶。每年的秋天他都会采一批品相好的,炒好之后保存在冰箱里,应付第二年春天那些找他要茶的人,那些口口声声买茶实际上又不会付钱给他的人。秋天的茶,几元的成本,就能冒充春茶换得上千元的人情,可谓一本万利。偶尔遇到一个坚持付钱的,就平了一春的亏本。他没有想到梅云会付钱给他。他决定留下来和梅云好好叙叙旧,让他们之间的情意浓厚到不会因为春茶和秋茶的一字之差而受影响。尽管他做过实验,好的秋茶用冰箱保存到次年春,在品相色泽上几乎和春茶相差无几,仅仅是汤色稍稍偏黄,气味上不再是板栗的香,而是一种醇香。这些微的差别不懂茶的人是很难发现的。当他看见跟他签订了合同的那个人用一种陶醉的神情享受春茶的气息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忐忑——如果喝梅云茶的人也是这样品茶,如果那个人因为洞察了茶的差别而挑拨了梅云和自己之间三十多年的友谊咋办?梅云会怎样看他?

二十年来,乔道等待着梅云向他诉说对婚姻的不满、对焦稳的失望或者对生活的愤怒。等待一个让她明白对他的爱视而不见是种错误的时刻。二十年,她竟然一直都是平静的,安宁的,宽厚的,隐忍的,默默付出的,默默承受的。孩子幼时的病弱,焦稳的失业,婆婆的偏瘫。二十年,她在他的心目中日渐高大美丽。甚至五年前,他看着她把那品相极好的茶叶像嚼菜一样嚼碎,碎片粘附在涩燥的唇齿间时,看见她端杯子翘起的手指不再葱白滋润时,他都在失望之后把它们转化为一种她甘于奉献的令人景仰的符号。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珍贵的“春茶”来喂养她心里的那棵草。一个积聚了所有传统美德的女人竟然是一个允许心里长草的女人!

和梅云分别后,他斟酌再三,拨通焦稳的电话。乔道说,老兄,我今天来办事和我老同学见了一面,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这可就是老兄你的不是了,女人跟花草没啥区别,你得施肥浇水,滋养她。不不不,梅云没说啥,她你还不知道么,在她嘴里能听到的都是你的好,我就是多管闲事,看她精神不太好,提醒你多关心她。焦稳哈哈笑着说,在惜香怜玉这方面,我还真得向你学习,好好好,今晚回家就关心。

晚上,梅云和焦稳给母亲洗了脚,洗了脸,擦了身子,刷了牙,等母亲睡下后,两个人回到卧室。焦稳关了两人的手机说,今天你猜乔道给我打电话咋说的?

他给你电话了?咋说的?梅云紧

张起来,低头揪着焦稳毛衣上的绒球。

焦稳看着她的手指说,这天说变就变,前两天暖和得都穿单衣了,这又把毛衣穿上了,穿不了两天又该热了,你又得洗一遍。

乔道说啥了?

呵呵,他呀,他说,女人跟花草一样需要施肥浇水,需要滋养,看你憔悴了让我多关心你。哎,老婆,这可不怪我啊,我的肥料都浪费了,快半年了吧?焦稳抓起梅云的手按在自己精神抖擞的私处,咬了她的耳朵说,打支美容针吧。

为了阻止自己脑子里乱放电影,梅云边配合焦稳边在心里念叨,好好做,从今往后每次都好好做,好好做,每次都好好做,不能再错了,不能再错了。梅云发现男人的影像还是在这些话语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她赶紧在心里高密度地呼喊焦稳的名字——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焦稳。

焦稳密集成点状分布在梅云的大脑沟回里,分布在她每一条用来思考用来思念用来思想的神经枝条上。

焦稳和焦稳的密集排列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空白点,一粒悄悄潜入的浓缩炸药。轰的一下,那浓密得如同一箩筐小米的焦稳瞬间像扬落的米粒四散而去。梅云忽地一下坐起来,如同从一场梦里惊醒,喘着粗气,目光迷离不安。

焦稳被梅云毫无前兆的抽身而退弄得懊恼不已,他趴伏在床单上,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坐起身,捋顺梅云的乱发,叹息说,咱们再看看大夫吧,你哪天有时间告诉我,我陪你去。梅云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焦稳笑笑说,说啥呢,我又没埋怨你。

李娜提着给她婚姻捅了大窟窿的茶叶盒子看着张大良和女儿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如何和丈夫说明白。张大良当着姐姐姐夫的面恨恨地说,我带孩子先回家,谁卖给你的你就找谁去,看准了,原样的,别让人家再糊弄了你,换不回来就别回家!李娜知道,张大良挨了他妈一个大嘴巴还坚持不肯说李娜是故意戏耍他爸的,说明这件事情在他和他家人心里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张大良开始长脑子了,开始费心思维护他们的关系了。她站在酒店门口的冷风里,想到应该跟梅云说一声,让她帮着出个主意。连打两遍都是关机,李娜握着手机一时六神无主。站了一会儿,她拨通了处长的电话。

什么?你说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开玩笑?

处长,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我可是听了梅大姐的话放下架子去和他们一家修补关系的,这可好,成了我耍弄人家了。你说,我那盒茶叶怎么会是空的?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处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可能不仅李娜的茶叶盒是空的,很可能所有的茶叶盒都是空的!他送给王副局长的也是空的!

处长边开车边给赵有亮打电话,把李娜的事情讲了一遍。赵有亮当时就结巴了——这这这怎么可能?处长说,你赶紧看看你的是不是空的。赵有亮用哭腔说,我的也送人了,这咋办?!处长说,李娜在朝阳湘菜馆门口,咱们见面再说吧。

三个人在酒店门口碰了头,坐到处长的车里,处长和赵有亮扭着脖子又听了一遍李娜的叙述。赵有亮说,给梅大姐打电话,她接的,她应该知道咋回事。李娜说,我已经打了,她关机。处长想想说,这事好像不那么简单吧。他说,这样吧,李娜,你赶紧给刘倩倩打电话,让她看看她的盒子是不是空的。

刘倩倩也关机了。

处长问李娜,知道刘倩倩的宿舍吗?李娜说,知道。

李娜把刘倩倩从被窝里拽出来,说明缘由。刘倩倩听得目瞪口呆,她摆着手说,万幸,万幸,我没有送出去。

刘倩倩下班后给妈妈打电话聊天,说自己发了一盒春茶,那盒子特精美。妈妈当时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打了电话回来说,让她去火车站,徐阿姨路过这个城市,很想见见她。刘倩倩知道那个徐阿姨是妈妈羡慕不已的人——有一个当大官的老公,一个非常帅气的出国留学的儿子。妈妈最常说的就是——你要是能找到像你徐阿姨那样的婆家就好了。她明白妈妈的意思,大声和妈妈保证,一定完成任务!她妈妈说,你带着那盒茶叶就行,火车可能就在你们那里停五分钟,人家就想看看你。当刘倩倩翻箱倒柜地把自己武装起来时,妈妈又来电话说,咨询过火车站了,火车改成动车后只停留一分钟,根本没有时间相互寻找、相认。刘倩倩心情郁闷就早早睡下了。

刘倩倩和李娜钻到处长的车里,说,我的还在办公室呢。处长果断地扭动了方向盘下的钥匙,朝着办公室飞奔而去。四个人前仰后合地来到办公室。刘倩倩把茶叶袋子放在桌上,眼睛看着处长。处长说,打开呀。刘倩倩说,我不敢。

又不是炸弹。处长说着在沙发上坐下。他知道那就是炸弹。如果刘倩倩的盒子也是空的,那就证明他送给王副局长的就是炸弹!

赵有亮看看盒子,看看处长,他也颓然在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掌在膝盖上摩挲着,把里面冰凉的水蹭干净。

李娜看看同病相怜的处长,她拿过来打开。

空的!

空的!

四个人各自抱着胳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首尾分离的两个茶叶盒在刘倩倩的办公桌上轻轻地惬意地晃动着。

晃。

晃。

晃。

我让你晃!赵有亮抓起茶叶盒扔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上去!茶叶盒调皮地从赵有亮脚底下窜出来,他打个趔趄,刘倩倩赶忙扶住他。李娜把滚到脚底的茶叶盒用她尖尖的枣红色的鞋尖踢向门后面的垃圾桶。处长看着滚动的茶叶盒子说,你们是怎么看这个事儿的?

四个人纷纷谈自己的看法,综合有二:

一、送礼的人送的就是空的,梅云和他们一样,也是无辜的被戏耍者。这样的话,梅云的也肯定是空的。

二、送礼的人送的不是空的,梅云自己的也不是空的,但是她把所有的盒子拿空了!

处长说,第一种可能很小。因为既然是送礼的就是有求于我们的,有求于我们的人怎敢戏耍我们?处长咬牙切齿地说,要是让我找出是哪个狗崽子敢这样戏耍我,我不捏死他!他要是能从我这里得到一张订单,我把姓倒过来写l这样说着,处长和赵有亮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局长和王副局长的愤怒。

李娜搓搓面颊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如果是第二种的话,梅大姐也太阴险了,这么多年她都表现得那么好,哎呀,我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嗯,我妈妈说这个季节的茶叶很贵的。刘倩倩说。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或许是她摸清了咱们的心思。处长叹口气。

李娜哀求说,处长,别说了,我直怕冷呢,她昨天上午一个劲儿劝我不能错过张大良他爸过生目的机会,买点稀罕东西把关系缓和了,唉,这稀罕东西就出来了,你们说咋解释?她故意害我?

为啥?刘倩倩问,我不明白,她为啥害你?

赵有亮说,为啥?嫉妒!她肯定是嫉妒!你们想想一个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好?一个家庭怎么可能会那么和谐?我现在断定都是因为嫉妒使得她在装!你们想想,她其实是在

很多方面不如我们的,她的学历最低,年龄最老,在咱们这里一喊减员的时候,她的竞争力是最小的,她,她的家庭最困难吧,她家焦稳单位破产,给人家打工,看她穿的,和李娜刘倩倩都没法比,她什么都不如我们,所以她就装好,装得比谁都好,家庭比谁都幸福,就用这一点来把我们比下去,李娜你还总是跟她哭诉家里的事,正中下怀!

赵有亮把他福尔摩斯的手指指向李娜,想到自己正是因为无法剔除的嫉妒才把茶叶送给了局长——他嫉妒他们当地人的人情优势。除了他赵有亮,他们活得多么呼风唤雨,多么温暖融融,多么如鱼得水!处长开车违规被警察查住,就可以用指头理直气壮地指着警察说,你放不放我,你不放是吧,你会给我打电话会给我把车送回去的!果然,处长的车就被那个警察送回来了,那个警察和处长一起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哥们儿哥们儿地相互叫着。而他,赵有亮,同样的情境下,只能乖乖地点着头,哈着腰,不转眼珠地看着警察的手指头,哀求人家少写一点,然后不敢耽误地跑到银行交钱。他理解嫉妒的力量。

深刻!处长拍拍赵有亮的膝盖。

刘倩倩说,这么说真是梅老师干的?越说越像啊,中午你们都不在,她就很反常,后来她说不舒服,我就催她去医院。哎,这么想想是跟以前不大一样。

处长说,不管是不是她故意给我们挖坑,我还是很佩服赵有亮对人性的透视。

李娜在赵有亮的分析里看见了自己的愚蠢,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无遮无拦的哭诉可能都给梅云当了口香糖,当了衬比她美好形象的垫脚石,心里窝火得很,拍拍胸口说,哎呀,我真是傻到家了,找她去!

处长说,你不是说她关机了么。

李娜说,我知道她家,她都让我们坐蜡了,家都回不去了,她倒好,关机睡觉?

好,找她,看她咋说。刘倩倩附和着。

处长拿起车钥匙说,走,哎,你们比我都幸福,你们说要是王局打开茶叶盒子发现是空的,我这辈子估计也就到头了。一周前,处长刚从干部管理处长那里得知局里的中层干部很快要实行重新竞聘。干部管理处处长说,竞争非常激烈。

李娜说,不要紧,我们都给你作证,证明你不是故意的。

处长冷笑一声说,你们以为领导跟咱称呼一句哥们儿,就真跟哥们儿一样啥都能解释啊,他不会听你的,关键时候给你一双小鞋穿上就够你难受一辈子的。

刘倩倩问,处长你该咋办?

处长说,能咋办?一点办法没有,我现在就寄希望于王局自己并没有喝那茶,而是把茶叶送给了别人。处长的话戛然而止。

四个人走到车前,赵有亮说,我就不去了,刚才老婆发短信说孩子不舒服,让我早回家。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李娜说,赵有亮就这样,分析起来一套一套的,到该出面得罪人的时候他就蔫了。处长发动了车说,恐怕最坐蜡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李娜,是赵有亮。

为啥?李娜和刘倩倩一起问。

处长说,今天下午赵有亮急匆匆地从库房里提了一个黑袋子出去,他干啥去了?肯定是把茶叶送给某位领导了。

一直没看出来他和哪个领导好呀?李娜说。

嗨,水深着呢,你以为这局机关是个啥地?就是个深海。处长说。

赵有亮绞尽脑汁想着挽救的办法。他想到了局长的秘书李立。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同桌喝酒的情意,感觉他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他围着办公楼转了一圈,等处长的车离开后,他回到办公室找出局里的电话号码本。那是一本囊括了全局各个单位和部里主管单位的电话本。赵有亮曾在闲暇无事的时候无聊地翻看着它,内心里感叹着一个机构的庞大和自己的渺小——那密密麻麻的号码里竟然没有一个是和他亲近的。他快速地找出了李立的电话,用恳求的语气问清了家庭住址。

赵有亮跑回家把情况和李小燕汇报一遍。李小燕一听脑核就炸了——你向来就毛手毛脚,你咋就不打开看看?你打开看看不就没这事了?赵有亮摊着两只手说,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咋办?咋办?耍弄局长,天啊,我真不敢想下去了。李小燕说,赶紧想想办法啊,你摩挲着两只爪子有什么用?赵有亮说,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就是得你同意。李小燕说,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娘们儿,想出来就赶紧去办。赵有亮说,我想去找局长秘书,让他帮帮忙,可这么晚了已经没地方去买礼物了,把结婚十年纪念日那天我送你的羊绒衫送给他家属吧。李小燕说,那可不行,那是我十年辛苦得来的,再说了,也太贵了点吧,两千多呢,春节发的购物卡不还有么,送张卡不就得了。赵有亮说,求你了,就还有一张五百元的,拿不出手。李小燕撅着嘴找出没合得穿的羊绒衫盒子,打开,对赵有亮说,看准了,标牌都没合得拽下来呢。

赵有亮提着老婆的羊绒衫敲开李立的家门,哈着腰说尽了抱歉的话进了门,对穿着花花绿绿家居服的李立两口子恳求再恳求。李立弹着烟灰一再说,这可难办,局长的脾气你是不知道啊,这事难办啊,弄不好啊。李立老婆心软,她说看人家小赵眼泪都出来了,帮帮他吧,拿回来是不可能的,你就先带他到办公室看看,万一里面不是空的呢,就是空的,你先给遮遮,容他有时间买了补上。

李立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对等在办公楼下的赵有亮说,确实是空的,我能做的就是把它放进了橱子,不引起局长的注意,他要是说想喝新茶,我看情况先帮你应付着。正巧明天局长要去北京出差,可能需要个三四天,你抓紧搞到同样的,我给你换回来。

赵有亮舒了口气,千恩万谢地辞别李立,回到办公室捡起那个没有踩瘪的盒子把上面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抄了下来。

梅云和焦稳躺在床上,彼此听着对方清醒的呼吸,黑黑的空气里突然就有了不该清醒的隔阂和恐惧。各自的胸中都堵着一股压抑而潮湿的气体,像窗外一天未散的雾。焦稳的嗓子眼粗,虽尽量按压着,那股气还是瞅了他疏忽的瞬间冲了出来。长长的,湿漉漉的叹息,如同一条从水中捞出的霉湿的皮带被看不见的手挥动着,颤颤悠悠就抽到了梅云的身上。她不由得紧缩了身子。焦稳感觉出她的动静,就干脆再叹口气。梅云哽咽了问,怪我是不?对不起。

焦稳侧了身子背对着梅云说,只要你心里没藏事,这点事和两口子之间一辈子的恩爱比起来算啥?

梅云惊恐地说,瞎想,我能藏啥事?

焦稳换话题说,你知道姐今天来干啥?找我商量和姐夫复婚的事,姐夫托人来试探她。

梅云问,姐自己啥意思?

焦稳答非所问,你要是我姐,你会咋着?

梅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焦稳等不来答案就说,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咋着?复婚吧,曾经被背叛的伤害在心里去不掉,不复吧,也找不到比那个人更好的了。姐说,就是能找到合心意的,带着一个男人几十年的记忆,两家儿女的是是非非,活在另一个人身边,心里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梅云说,那就是打算复婚了?

焦稳说,破了的镜子咋拼也不是那回事了,叫我说这俩人都弱智。

镜子都是两面的。梅云不知该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也不知该怎样把话题打住,冒出一句词不达意的话。焦稳笑笑说,两个面,几个面也不是摔碎的理由。

处长一行在梅云楼下,仰望着

梅云的卧室窗户。黑着灯呢,太晚了点吧?处长说。

李娜说,对睡觉的人来说是晚了点,对我这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就不晚。她说着按动了电子门上梅云家的号码。处长说,你俩别乱说,先听我说,毕竟是老同事,万一是送礼的人搞鬼,话说重了不好,一句话,水深之处,不可轻举妄动。李娜和刘倩倩频频点头,她们乐得当看客。

焦稳把三个人让进客厅,梅云也穿戴整齐地笑着迎出来。什么风把你们都吹来了?三个人哼哼哈哈地坐下来。梅云看李娜面颊红扑扑的,就问,喝酒了?去参加你公爹的生日宴了么?焦稳忙着倒茶,梅云不等李娜回答就开始削苹果。处长说,你们别忙了,我们来就问个事,本来打算打个电话,可梅大姐手机关了,就只能来了。梅云说,这么巧。焦稳笑笑说,我就今天勤快了一回,早早地给她关了,她头疼。梅云问,啥事呀?

处长说,其实就是问问你废品屋里的茶叶是谁送的,这事搞大头了。

梅云皱了眉反问,废品屋里的茶叶?谁送的?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李娜和刘倩倩异口同声。

不知道啊,啥时候送的?我下午没上班。

处长看看李娜和刘倩倩,干笑一下说,我们三个和赵有亮都不知道,以为你知道呢,你要是不知道,这事就怪了,你不知道还好,我们还怕你万一也拿了茶叶送人,送给人家才发现是空的。

茶叶?空的!你们是说那桌子上的空茶叶盒子?那是我买了送人的,不好寄,就拆了包装,咋?你们当茶叶送人了?

什么?

真的?

三个同事和焦稳不转眼珠地盯着她。梅云看见了他们的不信任。她的额头瞬间就冒出了汗珠。她丢了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去翻自己的钱包。我有发票的,我好像还没丢,真的,不骗你们,我今天早晨刚从一个专门搞茶叶的老同学那里买的。

处长看了看发票递给了李娜,李娜看了看递给了刘倩倩,刘倩倩看看打算递给梅云,焦稳先伸手接了过来。他看着上面的3600,嘴角哆嗦了两下,说,这么贵,你寄给谁了?

嗯,嗯,你不认识。梅云搪塞着。

焦稳的脸青起来。

处长看看焦稳,再看看低头削苹果的梅云,说,今天王局长去要纸箱子,看见了茶叶,就要,我哪敢说不,就拿了一盒送他了,李娜拿了一盒送张大良他爸,当场在酒席上就出笑话了,赵有亮也送人了,这事闹的。

梅云依旧低垂着头说,真是对不起,都怪我,我没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那盒子或许哪天还能用来盛点东西…-·要不,我,我去跟王局和张大良家解释解释吧?

处长说,明天再说吧,你们赶紧休息吧。三个人起身告辞。李娜走到门口回头对梅云说,梅大姐你可把我害惨了,张大良一家认为我耍弄他爹,都不让我回家了。梅云说,对不起,你,你在我家住吧。刘倩倩说,还是去我那里挤挤吧。

三个人下了楼,赵有亮的电话就来了。听了处长的叙述,赵有亮说,她说啥你们就信啥了?处长说,明天上班再说吧。

焦稳关了门,重新仔细看了看发票上面的印章,是乔道公司的。梅云已经回到卧室,潦草地脱了衣服进了被窝。焦稳过来坐到床沿上,盯着她的后脑勺问,这么贵的东西你寄给谁了?

不是说了么,你不认识。

你有我不认识的朋友?谁?值得你送这么贵的茶叶?

没那么多,乔道虚开的。

能虚多少?我问你那人是谁?我就想知道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破费!焦稳整个上半身起伏着,床在他的屁股底下颤动不已。

梅云扭回头看着他紫青的脸,心脏再次紧缩起来,缩成硬硬的一坨。一个铁的疙瘩。她想了想,嗫嚅着,部里主管我们的一个领导。

焦稳的呼吸一下子缓和下来,半信半疑地重复说,部里的领导?

嗯,部里的领导。

你还认识这么高层的人,咋不早说呢,或许找找人家,我就下不了岗呢。

后来认识的。梅云看着焦稳的怒气平息下来,心开始放松的同时泛出一股黏稠的悲哀,她突然不忍再看焦稳,也不忍让焦稳再看自己了,她蒙了头说,赶紧睡吧。焦稳的声音钻过被子进入她的耳朵——有这关系就好好处,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我听说要成立路桥处,人员从我们这些下岗的人里聘,到时候你找找这人,这么大的官放个屁都管用呢。

处长和赵有亮李娜刘倩倩一大早就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办公室。处长说,一晚上跟吃了屎似的。三个人附和着说,就是,我们也这么觉得。李娜说,问题是接下来咋办?刘倩倩对李娜说,让梅老师再找她同学弄一盒给你,你就说卖茶叶的给换了。处长说,李娜的最好办,难办的是赵有亮和我。赵有亮说,是是是。三个人一起看着赵有亮,见赵有亮不接下文,又彼此看看。李娜说,有亮你不会也送给王局了吧?赵有亮红了脸说,哪能呢,不过我觉得刘倩倩说得对,让梅老师买一样的,处长你不是和王局的秘书关系不错么,让他趁领导不注意把茶叶给塞进去呀。三个人一起点头,连夸赵有亮聪明。

四个人好不容易等来梅云。把想法告诉她。梅云说,好好好,我现在就打。四个人一起看着梅云一遍遍拨乔道的手机。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赵有亮拿了茶叶盒说,拨这上面的。梅云拨了几遍依旧没人接。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乔道的手机终于通了。李娜说,梅大姐用免提吧,我们都听听。梅云犹豫着。处长说,对,用免提,这样大家需要说啥他都能听见。梅云生怕乔道再扯到男人身上,她对着话筒说,乔道,我同事有事找你,我用免提和你说啊。乔道哈哈一笑说,不用害怕,我不会出卖你。这话从小喇叭里散出来,四个人相互对视着。梅云的脸顿时跟红烧了一样。梅云清下嗓子说,乔道你再帮着准备三盒春茶行吗,我同事急用。处长说,多准备几盒吧,还有秘书那里。梅云说,多准备几盒行吗?乔道说,还多几盒呢,我跟你说吧,一盒也没有,气候这么冷,最快也需要十天半个月的,到四月二十日,谷雨左右吧。

梅云说,就要我买的那样的。

乔道昨天和梅云聊过之后,他已断定关于茶的信息是不会再传回梅云耳朵里了,他和梅云的关系已经摆脱了茶叶的阴影,但他要是再拿相同的茶卖给她同事,就不保险了。他说,你那茶,我跟你说吧,全江北估计也就你那两斤。明前茶,啊,就是清明前的茶,那是指南方茶,咱们北方的第一茬春茶都是谷雨茶,今年前些日子气候反常,暖了十来天,我整个茶园就采了你那两斤。

四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处长插话说,其他的厂家呢,梅大姐让他问问其他的厂家,如果有,用他家的包装不也一样么。

梅云说,乔道,帮帮忙吧,真是急需,你能不能联系其他的茶园,用你家的包装,就是价钱再高点也好说。处长和赵有亮李娜一起点头说,就是,价钱无所谓。

乔道说,梅云,咱俩谁和谁,你张嘴的事没有我不办的,你可能不知道,这整个地区的茶园都被我兼并了,我这里没有,就代表着整个江北没有。天气要是转暖,过十天我和你联系。

李娜说,南方的也行啊,只要是春茶不就行吗?

乔道哈哈笑起来,一听就知道你不懂茶,南方的和北方的能是一回事么?

挂了电话,除了刘倩倩,三个人都嘟噜着一张脸,唉声叹气,

让梅云坐卧不宁。处长悄悄把赵有亮和李娜叫到库房,三个人商量一下,由处长和赵有亮开车照着茶叶盒子上的地址去一趟,费用三人平摊。乔道那句——放心吧,我不会出卖你的,让他们重新怀疑梅云——她可能就是和同学联手导演一个恶作剧,让他们出丑,看他们笑话!处长叮嘱两个人说,从现在开始,关于茶叶的事我们不能再让梅云知道了。

晚上,处长和赵有亮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办公室。问遍了整个产茶区,得到的答案和乔道电话里说的一样。等在办公室的李娜从食堂里要了菜,三个人一起无精打采地吃着。李娜说,梅云应该不是搞恶作剧,我找人查了,她确实在邮局邮寄过茶叶。

赵有亮问,咋查的?

李娜说,同学在邮局,现在都联网,一查就查出来了,邮寄人,邮寄地址,这还不简单。

赵有亮暗自感叹,自叹不如。

李娜说,你们猜猜,她寄给谁了?

那上哪去猜?

嗨,你们都认识,这样说吧,咱们都从电视上或者会议上见过这个人,照着官大的猜。

寄到哪里的吧?

当然是北京呀。

部里的领导?处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会吧,可能吗?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啊。赵有亮嘴上不相信,心里面却也知道李娜没有说谎。

咋勾搭上的呢?李娜皱缩着眉头。处长咂咂嘴说,梅云没那本事,会不会是亲戚?李娜说,肯定不是亲戚,你忘了昨晚焦稳的话了?处长回想一下,然后朝李娜竖起大拇指,感叹说,人心似海啊!

赵有亮说,是人不可貌相,看人家不声不响,整天给咱们讲平平淡淡才是真,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人家使的是障眼法,暗暗往上溜须呢,说不定就是为了下次竞聘做准备呢,要不花那钱有啥用?

处长看着赵有亮指来点去的手指,处长想着,想着,脊梁柱直起来,他看到了一直隐藏在身后的威胁。

李娜鄙夷而妒忌地说,她肯定是红杏出墙了,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闷骚啊。赵有亮督促说,别管人家墙里墙外了,快想想还有啥办法。李娜说,还能有啥办法,又不能让人家寄回来。

寄回来?赵有亮和处长的眼睛同时亮了亮。

可能吗?李娜看着处长和赵有亮。两个人谁也不回答她,谁也没有勇气跳出来当小人。

真那样的话,说不定是在帮助她,她那样的能抓住当官的多久啊?弄来弄去,两头空的可能很大,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到时候不就惨死了。再说了,焦大哥对咱都不错,咱们知道他戴了绿帽子还不帮着往下摘,没良心对吧?李娜鼓励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的嘴角上站住了同样的笑。

有道理,你认为呢?处长看看赵有亮。

赵有亮朝着处长频频点头。他已想好了让人家寄回茶叶的办法,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看见处长表态,他说,要挽救梅大姐,帮助焦大哥其实很简单,电话本上就有部里主管领导家的电话,明天估计领导上班的时候,咱们以焦大哥的口气给领导家打个电话,就说因为听别人说老婆和领导的闲话,一直很生气,这两天听说老婆给领导寄了茶叶,但老婆不承认,自已就怀疑这事真有点不对头,为了两个家庭的安定团结,让对方把茶叶寄回来,好让自己有证据证实自己的怀疑,管住老婆以后不给领导家里添乱。我觉得这么一说,领导家属肯定会照办。赵有亮说,不过,这种事一旦传出去,咱们三个人就——赵有亮话里眼里都咬住了同伙。

李娜拍拍赵有亮的肩膀说,放心吧。李娜站起身眼睛看着梅云的办公桌前的转椅,她期待着它越转越低,期待着坐在上面的人也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哭诉着,把更大的痛苦,劈剥开,给她李娜当口香糖,映衬她李娜的幸福。

处长清清嗓子说,话就到这里,就烂在咱三个的耳朵里。

男人看着秘书放在他面前的小箱子,看着包裹单上梅云用娟秀的字体写成的他的名字,他皱了皱眉头。拆开来,是几包茶叶,并没有信之类的东西,男人的眉头展开了。

他喜欢梅云这样的人,喜欢在她们的爱里滋养自己被虚假掏空的日渐衰老的身心,面对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爱,唯一的麻烦就是她们会向他诉说爱情,在他认为爱的活动已经结束的时候,女人才刚刚开始。开始诉说。这就使得每一场时间限度为一个晚上的事情,后面留满了省略号。那个夜晚,在女人哭泣着抱住他说“我爱你”的时候,他一瞬间是打算放弃的,他有点怕女人爱得太深。纠缠不清就麻烦了。后来,完全出乎意料,女人很识趣,很省心,没有电话没有来信仅仅是发过两次问候——你好吗?他回了两次——还好。不冷落,也没有热情。

他把茶叶从箱子里抽出来,拆开。秘书赶紧拿过他的杯子。男人说,不要用滚开的水,八九十度就行。秘书点着头,却不知如何测定水的温度。男人说,暖瓶里的水应该就是这个度数。秘书赶紧去倒水。一不小心水溢了出来,秘书慌张着拿了抹布擦茶几。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水杯里的茶叶,慢慢伸展着肢体,慢慢地,洇绿了周围的水。慢慢地,椭圆的叶片打开了,雀舌一样的芽伸展开来。

一叶一芽。

上好的一叶一芽。

男人边回想着自己对女人说过的关于茶叶的话,边重复给秘书听。我小的时候,村里只要有一户人家炒茶,满村都是扑鼻的板栗香,现在茶叶都搞成大棚里的了,用叶片素往茶叶上一喷,该十天长成的,四五天就成了,叶片薄,不但不禁泡,香味也不行了。男人感叹说,真正的茶香像毒品一样引诱人,近几年,十次品茶有八九次失望。秘书看着男人的水杯说,茶叶还有这么多学问呀,这是真的吗?男人自信地笑笑说,这个应该是真的,看叶片厚度、汤色,都像,端过来我闻闻。秘书赶紧端到他面前。男人伸了鼻子,用手扇动那袅袅娜娜的热气。秘书站在一边等待着领导的鉴定结果。

男人脸上的自信淡化下去,眉头开始紧缩。他的鼻子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边闻边看着女人写下的字—春茶。他想起那个夜晚的女人,女人那个夜晚的话——我能找到真正的春茶。

男人的老婆出现了。男人慌忙抬起头,鼻子上面是密集的小水珠,使男人的鼻子看起来像长满了水疱疹。她对秘书说,你出去一下。秘书赶紧走出去,并忠实地站在远处盯着领导的门,防备别人打扰。

过了一刻钟的工夫,男人的老婆走出来,把手里的纸箱子塞到他怀里说,照着上面的地址寄回去,再有这个地址这个人寄东西过来,一律先告诉我。秘书连忙点头答应。女人愤怒的背影僵僵的,自言自语的话传过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看女人的背影消失了,秘书抱着箱子推开领导的门,试探地问,这茶叶?

男人低头翻看着报纸说,假的,寄回去吧。

李娜又找同学查询了一次梅云在包裹单上写的邮寄地址。一字无误的办公室地址。三个人商定,都尽可能地早来晚走,确保茶叶被寄回的时候有目击证人——避免梅云偷偷地销毁。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让三个人望眼欲穿的快递专用车停在了窗外。处长绘赵有亮使了个眼色,赵有亮立刻点了烟走出去。半分钟后,赵有亮叼着烟卷,捧着纸箱子带领着快递公司的人进来喊,梅大姐,梅大姐,你的包裹,北京的,茶叶。

北京的。茶叶。五把烧红的炭铲按向梅云。她看见了赵有亮

手里熟悉的小纸箱。自己盛装寄出的小纸箱。她使劲低着头在快递人员的指点下,歪斜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她怀着一丝丝希望打开纸箱——或许是男人回赠她的礼品,或许是男人让她品尝的另一种茶。

八包茶叶。她亲手寄走的茶叶。

梅云看着三天前自己派出去的八个爱的使者梦一般地回到了面前,眼里顿时涌满了泪。她在内心里质问着那个半年来让她日夜不宁的男人。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这样?你不喜欢你可以扔掉啊,你怎么可以寄回来羞辱我!她想起那个夜晚男人的愣神,想起自己试图用长久的默默的爱换取男人一句——我爱你。为那个夜晚的自己,为那句冲口而出的话——我爱你,寻找一个依托,一个交代。她无法自控地哭起来。像丢失了漂亮发卡的傻丫头。

待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恐惧地止住悲声,四下观望的时候,办公室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梅云咬着唇,流着泪揉捏那一袋袋珍贵的春茶,把男人的号码从手机里翻出来。

想想。再想想。她把那个时常对着它傻笑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掉!她把茶叶塞回纸箱,扔进楼外的垃圾箱里。往回走了几步,突然看见赵有亮的身影从拐角处闪过,她想起自己给他给李娜和处长惹下的麻烦,走回去,把纸箱子捡起来。

梅云在赵有亮的桌子上扔下两包。

在李娜的桌子上扔下两包。

在处长的桌子上扔下两包。

把最后的两包扔在自己的桌子上。

茶叶从开口的袋子里一泻而出,如同一个醉酒的人无法控制的呕吐。那些被煎炒被揉搓过的叶片在昏暗的灯光里,在栗色的办公桌上像无数蜷曲着僵死的虫子。梅云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嚼着。哭着。

哭着。嚼着。

想起那些自我折磨的日夜里,那一杯杯的茶,那一个个被捞起、剥开、说也说不尽的欲说还羞的唇。她抓起另一些叶片,放进杯子里,倒上水,看着它们伸展,再伸展。

一叶一芽。

女人和茶叶最好的时期。

她看着那个无法伸展成叶片的芽苞,那树林一样拥挤着拼命消散自身的色彩博取别人一声喝彩的短暂,想到那其实就是一个个生活里的女人,在人生的舞台上没有两只水袖的女人。或许水袖是有两只的,但舞动的只能是一只。另一只必须是紧握着的,是永远不能顺应生命和情感的需要抛撒舞动的。

一只水袖。

一只水袖的女人。

梅云哭着在手机里给乔道写下短信:最好的一叶一芽,如同舞动一只水袖的女人,舞动两只的就会破坏了规则和审美。握紧一只水袖的疼痛是高尚的,但断袖的疼痛却是令人耻笑的。

乔道看着梅云的短信,知道梅云出了问题,因为他的茶叶,不,应该是她的茶叶。他不敢向她求证,又担心她。犹豫再三之后,给焦稳发了一个劝解短信——梅云一次的错误和她这么多年的好比起来是应该被原谅的,你要原谅她!相信我,那仅仅是她一时的情感冲动。

梅云的错误!情感冲动!焦稳嚼着每一个字,回想着梅云半年来的异常。嚼着,嚼着,他全身的血液暴涨起来。他拦了出租车,直奔梅云办公室。

焦稳赶到物资管理处的大门前时,正是天幕遮蔽了最后一丝亮光的时候,焦稳看看四合的夜色,昏暗的楼道,一种在梦里的感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在梦里该多好啊。他试探着推开梅云的办公室。这一瞬,他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对婚姻破碎的恐惧,他突然没有了声讨她的勇气。他低着头,听着自己鼻子里的气流如狂风一样流动。

沉浸在哭祭里的梅云清醒了,她本能地去藏那个纸箱子,藏她面前的茶叶。她笨拙的掩藏告诉他——她真的错过,真的感情冲动过!他的恐惧一下沉落下去,窜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把赃物抢到手里。

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箱。上面有老婆和那个放屁都管用的人的名字。他有些糊涂了——他老婆要是真的和人家情感冲动过,为什么寄给人家的东西又被寄了回来?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他问。他盯着她的嘴,期待着她说——就是想巴结领导,人家不收。

她哆嗦着嘴唇,泪流满面。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直标榜的这辈子干得最正确的事,错了。彻底错了。他吼起来,你说呀,你没脸说对吗?那我找人替你说!他愤怒地去撕纸箱子有男人地址和姓名的那一面。

你干什么?跟人家没关系。梅云扑上来抱住纸箱子。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的错!

护什么?护什么?焦稳冷笑着质问她。他的话音未落,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护你的绿帽子!一顶由老婆踮起脚尖给你制作的绿帽子!他把她摔到墙角。

必须毁了它!趁处长没看见,趁赵有亮没看见,趁李娜刘倩倩没看见,趁其他人没看见,毁了它!他转脸看见每个桌子上都有那顶帽子亮闪闪的绿色碎片,他把它们抓起来,塞进纸箱,掏出打火机……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7期

原刊责编杨泥

本刊责编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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