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天堂
2009-09-23马小淘
爱到死,爱不死
马小淘,本名马天牧,八十年代出生。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等多部作品。
《天使之城》是《柏林苍穹下》的好莱坞版本。两个电影,如一对异卵双胞胎,像又不像。八七年到九七年,十年,故事从德国迁徙到美国,由对生命的思索变成凄伤的生死恋,千言万语简化成爱的箴言,尼古拉斯·凯奇携梅格·瑞恩深情上演。
凯奇决绝地跳下去,从天堂到人间。他被爱情煎熬,忍无可忍,终究放弃了天使的身份,处心积虑成为一个平凡的人,无怨无悔去爱一个女人。天使的肉身金刚不坏,他几番挣扎,还是决心伤痕累累,成为人。他赤着脚,流着血,样子潦倒又癫狂,焦灼亢奋地第一次奔跑在熙攘的马路上。他不是天使了,他从高处俯冲下来,踩着坚实的地面,脚步不再静悄悄。加入芸芸众生的队伍,为着一个浪漫的理由,他爱上了一个女人。
一场宿命的偶遇。他是接应弥留者去天堂的天使,而她却是死亡面前企图力挽狂澜的医生。在这特殊的、几乎是敌对的工作关系中,他可以看见她,而她肉眼凡胎,仅凭某种特异的感觉怀疑着他的存在。他们在一种注定的若即若离中微妙地感受着彼此,两双深邃的眼装满迟疑和颤动。
不可以。天使的生命是直线,没有阴差阳错,必须心无杂念一往无前。他带着神的旨意,要对苍生心怀善意,却不可钟情于具体的一个。天使与大爱相关,却与一对一的爱情无缘。然而,他还是心动了。他带走她的病人,她悲伤颓然地体会生命的无力。他为她的眼睛着了迷,那一汪哀伤弥漫的水,打湿了他的心。她感知到他的怪异,到天使栖居的图书馆寻他,肃穆静谧的图书馆是天使的集散地。男的、女的、白皮肤、黑皮肤,面容迥异的天使穿着黑色的长袍,与华丽无关,却达到了神圣的极限。没有翅膀,亦并不是孩童般的乖巧模样,神的孩子与我们一样。但是眼神还是不同的,天使的眼常年平和,没用汹涌的情绪,更不会有欲望。
他跳了。最后一次从天而降。神经兮兮的脸带着初来人间的喜悦,他马不停蹄赶往她度假的小屋。神秘潮湿的雨夜,她打开门,惊见陌生又熟悉的脸。炉火正旺,两个人。亲吻、抚摸,他们像任何一对缠绵的恋人,享受着战栗的缱绻。于他,这是生命中难以言说的体验,带来惶恐和惊喜。
相拥而眠,做饭,享受琐碎安逸的时光。人世的第一个夜晚,暖意融融。
然而,只一夜就然而了,类似这般转折的词汇是多么残酷,猝不及防就让凶兆兑现。
她想他尝尝梨子的滋味。他曾经好奇地询问她梨的味道。
买梨。阳光倾洒的乡间小道上,她骑着脚踏车,扬起头,享受地张开双臂。笑容像林间清凉的风,双手像预备飞翔的翅膀,她心满意足以为自己正朝爱人飞去,却说时迟那时快地撞向死神的胸膛,陨落在猝不及防的悲剧里。
序曲余音未了,骊歌便强悍奏响。死亡迫近,曲终人散。一辆卡车驶来,梨洒了一地。他狂奔而至,却只能面对属于爱人的一片血迹。他的天使同伴一定已然到达。他们尽职尽责,来接应离世的她。而他已无法再识别他们,只能徒劳地抓狂,嘶吼满腔悲伤。
那短暂的一夜,不过是虚晃一枪。幸福是一个虚词,总在无限的远方,是否有与之对应的内容,让人生疑。是意外,谁也不会给他一个说法。上帝让他在第一时间懂得了,再精诚所至再全力以赴也是徒劳,死是蛮不讲理的不可挽回。做人就是总被命运愚弄,对一切难以预期,还要生生扛下所有出其不意,吞下酸楚的情何以堪。如芥川龙之介所说,“人生,远比地狱更像地狱。”毫无准备,离开天堂第二天,就一下子那么接近地狱,他惊恐无措地领受了命运森然的悬念和未知。
苍天在上,这是毫无道理的因果啊!我几乎难以自持,神为何居心叵测迫害曾经的天使?为惩戒他耐不住寂寞地逃离?还是以最冰冷的方式让他迅速了解人生?以死亡掠走爱人,恶毒、残酷、不由分说到了极致,我无法相信这是神的决定。难以想象他如何度过以后的日子,他为了她来到人间,却在唯一的良宵后天人永隔。情话碎了一地,对未来的畅想魂飞魄散。一夜,他就不得不孤绝地行走在坚硬的地面,失去了坠入凡尘的理由。
超市里,他看见成堆的梨。不知情的梨无辜而安详地躺着,淡黄的脸点缀着活泼的雀斑,搞不懂那个满眶含泪的男人,为什么忽然望着它们痛不欲生。他哭了,没有尝到梨子的甜润,先懂得了眼泪的咸涩。这个在汉语里和分离谐音的水果,难道在英文里也昭示着离散?
死亡、命运、定数,人的生命漏洞百出,裸露着一个个巨大的破绽。他无力地看着爱人撒手人寰,不再是天使,只能卑微地袖手旁观。他说不后悔,在落日时分来到天使聆听天籁的海边。他踏着浪花,忧伤地看着从前的同伴,慢慢展露出复杂的微笑。那以后,他将一个人,在这落满尘埃充斥着分离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