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的旅行
2009-09-23付新雅
付新雅
如果任何一段旅途,都是主动选择或被动带领的道路,那么它应该还承担着其他寓意。
——题记
二00八年最后一晚,我在家乡那个像黄昏一样沉默隐忍的村庄一隅,天空静默庄严如一块黛玉,寒风呼啸着从山头从谷底从枯树森林从荒草坡地席卷过来,狗吠和鞭炮声隐约而急促像极了一个飘渺而清冷的梦,我就在那时,突然热泪盈眶。
独自站在农历旧年的尾巴尖上泪流满面那一年,我二十岁。二十岁以前,再没到过比这个异地求学的北方城市更远的远方。而那一年,我执意去了西藏,只为纪念我的二00八和生命中匆匆飞逝的前二十年时光,只为青春的悄然起伏暗自流转和罔顾不返。
八月,起程,到达那一座高原上的城。正逢雨后,天空是盛大而纯净的蓝,雨后朝霞绚丽分明。住在桑玛小旅馆,简单的家具古朴而厚拙,刻印时光沉稳的香蕴和旅人各异的指纹。紫木窗棂半掩,窗外远山皎洁日光明朗,草原静默经幡飞展。竹木楼板,人走路的声音清脆响亮。高原空气干净稀薄,却足够我平静地呼吸,于是显得异常清醒。夜里,不睡,拿了《圣经》来读,马太福音第七章说: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沉思良久,恍然觉悟,先前度过那二十年时光仿佛一条过于隐秘的隧道,走过的人逼仄了自己压抑了别人。
我是纯真而脆弱的少年,是经历了二十年像村庄一样安静幽深到令人颤栗发狂的生活的少年;也是单薄而敏感的少年,是在瓢虫背上萤火虫光里小鱼儿家中和青草深林悄悄长大的少年,我无比畏惧抵制又无比热爱怜惜我那落在大山深处寂寞苍凉的村庄和村庄里沉默隐忍如黄昏落日的父老乡亲;我是固执而坚守梦想的少年,丝毫不肯放过村庄土生土长的艰难和外来自然而然的创伤;也是努力而不肯放弃奋斗的少年,以为凭着年轻的血气方刚可以热闹美丽它的生命与容颜。怀揣着这样的愿望我守口如瓶,怕泄露真相失掉勇气,但村庄不解,以为孩子极力追求的只是有朝一日离开并且抛弃这片贫瘠的土地。我于是止不住又不敢再妄想,是愤怒如一头兽的模样。
这样,注定二十岁这年要有一场旅行。让我逃离眼前的世界,身处万水千山之外,思索自己那无限渴望又无限茫然追逐的意义所在;或者经历,触及一种更为真实决裂悲苦荒凉的生命姿态或自然风景,回归一个平和安分的心愿,从此做一个简单而快乐的少年。
高原傍晚,夕阳映照的云团在微风中缓缓飘动,远山肃穆森然,楼下主人藏音低唱,持续不断。穿着繁复面色紫红皱纹如壑的老妇人在路边转动经筒吟诵经文,虔诚如一尊佛像。从她们面前走过,从喧嚣谨然的转经声中走过,从虚幻庄严的梵音佛语中走过,仿佛穿越了人世间。佛曰,世间本无烦恼,一切因果都不过是人的幻影,捆缚人心的原是自己的意念罢了。
远路苍茫,近地尘起。我看见从集市归来的牧人满身疲惫,他们的大衣皱褶邋遢目光失望而又忧伤;白发苍苍的老人扛着什物佝偻背梁蹒跚行路;皮肤黝黑光着脚丫独自放牧在荒原野地的孩子赶着羊群兀自回家;倚在栅栏边头发凌乱面容消瘦的少女在无边的夜色中聚神眺望僵持等待……突然发觉:世间这千万种生存方式千万种行走姿态,无论选择哪种,都会有我们无法想象和无从逃避的困苦艰难,而那种境遇其实恰是生活本身,而非附加非赘余非无理的伤害非额外的悲哀。那就是生活,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我恍然明白自己一直畏惧的村庄的贫瘠荒凉,也只是那许多种无奈里平平凡凡的一种,只是穿越生命和度过时光的自然姿态。倘若村庄里的人们甘愿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苍山黄土日暮星辰,甘愿风雨催老面孔粗糙手掌沙尘雕刻皱纹涂染肌肤,甘愿在时光流逝四季轮换的变迁中、在日升月沉草木枯荣的交替中平和安顺地完成从出生到死亡的回转,那么我先前的顾虑和愁烦都只是无中生有和杞人忧天。或许他们过的是真实而自然的生活,而我需要寻求一颗单纯而明朗的平常心。
古历腊月,再次出发。登上开往哈吉的火车,到达北方深处那个冬季一直飞雪的古寨——我十岁前成长的地方,恰好相隔十年。我深知那是一个坚决而笃定的约,任凭生命起伏时光流转。原野苍茫一片,人家稀疏寥落,踏着积雪和湮埋厚实的枯叶一户户得寻过去,在一幢古朴陈旧的小楼前驻足,灰墙青瓦破损的水泥阶梯和枝干盘虬的枯藤老树,记忆翻江倒海。交了租金住下,小屋里电炉子散着微弱而稀薄的热,光线昏黄,我蜷在墙角木板床一端,静等一个日子的来到。雪停的夜晚,打开尘封的窗,月亮皓洁光辉清冷,稀落的房屋像散落的青石镶嵌在白玉一样冰洁的大地之上,四周万籁无声。那是一种格外强大而剽悍的静,让人能够轻易抵达思想和爱的深渊。
我站在原地却仿佛时光早已划过千百年,就在那飞快旋转的生命流程和岁月轨迹里我突然遗忘了村庄烙刻的伤。我真地忘记了八月离开村庄进窑挖煤九月送回骨灰的曾经伟岸雄健的壮年;忘记被外来小伙子的张扬打扮和花哨语言哄骗远走他乡的曾经天真纯美的少女;忘记从冬日结冰的大河上经过掉进冰窟窿再没上来的曾经可爱机灵的小孩;忘记邻家哥哥在多年前那个干冷清寒的早晨独自一人背上行囊外出闯荡多年不归却只为当初那个“不混出名堂不回家乡”的固执誓言,忘记……于是那时格外怀念村庄,怀念村庄棉花糖一样甜美的云和云底下永世流淌不尽的清澈河水以及那水滋养着的苍松翠柏牛羊鸡鸭和安静生活着的乡亲;怀念晚照中用墨笔勾勒出轮廓的山峰和在他怀抱里温馨而柔和闪烁的灯火;怀念深林里萤火虫的光怀念落在古井里的夕阳怀念瓢虫背上的图案怀念屋顶升起的炊烟……
我想起吉宽的马车飞奔在清澈湛蓝的天空底下他在微风中哼起童年的歌谣;想起吉宽的二哥老泪纵横地说“俺烦死了这城市,俺没一天不想回家去”;想起刘亮程剩下的日子里落在故乡和田野上的那些雪和他生命中那些遗落在雪里鲜活明净的记忆;想起海子的世界里芦花一样静静开放的村庄和安睡在孩子双肩的风和月亮……我突然很想回家去。腊月二十九,我的二十岁生日,如同十年前那个日子我扎了精致小辫握着碎碎的零花钱郑重而缓慢地从楼梯走下。天色灰暗风声四起,一只花猫蜷缩在墙角喵喵低叫仿佛臣子问安,我像十年前一样摆出公主的姿态,表情优雅而高傲……而那年过完生日就离开了古寨,再回来只当一个微小而珍重的纪念。
大年三十,回到村庄,站在那巨大厚实的天幕底下望着浩渺夜空中寥落的星辰和黑暗中刮起的风,回想那一年脚踏过眼望过心辗转过的旅程不禁无限感慨,人在路上更容易成长。远离熟悉的风景在另一种状态中窥探时光和审视生命会知道自己真正爱和怀念的是什么,其实我一直都那么热爱我那小花一样静静开放的村庄,热爱那寂寞深幽的村庄里默默生活的人们。我也是从那时懂得平和成熟和简单幸福的道理。
后记:这是一场只与青春有关的旅行,和别的都没有关系。只是孩子的无端固执和纯真惶惑,在盛大的成长面前显露出了淡淡忧虑和浅浅感伤。它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某一个时段,当我们还年轻有足够的勇气长远出走和充分的理由短暂漂流的时候。之后的我们,连同那些稳固的爱和悲哀,都会静悄悄地,奔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