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对策
2009-09-23杨慎
杨 慎
杨慎(1488-1559)明代文学家,公认为明朝三大才子之首。杨廷和之子,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属四川)人。少年时聪颖,11岁能诗,12岁拟作《古战场文》、《过秦论》,人皆惊叹不已。正德六年(1511)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明世宗嗣位,起充经筵讲官。嘉靖三年(1524)召为翰林学士。因议礼忤世宗,两受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保山)30余年,死于戍地。于书无所不览,好学穷理,老而弥笃。记诵之博,著作之富,为明代第一。有《升庵集》、《外集》、《遗集》及杂著多种。天启中追谥文宪。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也;兵农相资,保治之全功也。于并用而见其同方,则天下之政出于一,而德为全德。如日月之在天,凡所以照临者,胥天之德也。于相资而见其一致,则天下之治出于一,而功为全功。如手足之在人,凡所以持行者,皆人之功也。由是联属天下,以成其身;纲维其道,以适于治。体统相承,而无偏坠不举之患;本末具备,而无罅隙可议之疵。放之四海而皆准,传之万世而无弊。帝王为治之要,孰有加于此哉!臣自少读帝王之书,讲帝王之道,窃有志于当世之事。然学焉而不敢言,言焉而不达。今幸近咫尺之威,立方寸之地,制策所及者,皆是道与是事也。臣敢不罄一得之愚,以为万分之助乎?
伏睹圣问首曰创业以武,守成以文,而又曰文武同方,兵农一致,果有异乎?臣惟三代以上,同一道也,戡乱则曰文;同一民也,无事则为农,有事则为兵。初末始异也。在《易》明两作《离》,文明之象也;上九王用出征,有嘉。释之者曰:刚明及远,威振而刑不滥。斯不亦可见文武之同方乎!地中有水,《师》,师旅之象也。而释之者曰:伏至险于大顺,藏不测于至静。盖寓兵于农之意,斯不亦可见兵农之一致乎!是故一张一弛,号为善道;刚克柔克,协于皇极。
周公冢宰,实兼东征;毕公为公,亦总司马。武夫堪腹心之寄,吉甫有文武之称。以《天保》治内而未尝无武,以《采薇》治外而未尝无文。文武固未分也。自秦不师古,专以武勇立国,语《诗》、《书》者有刑,斩首级者进爵。民勇于战,皆忘生好利之人;士贱以拘,废干戈羽籥(yuè)之习。至汉袭秦制,立丞相、将军,而将相之职异。唐宋以来,置中书、元帅、枢密,而军国之权偏。此文武之分,出于三代之后也。
成周之制,以田赋出兵。万井之田,出戎马四百匹,兵车之乘;畿(jī)方千里,畿封方井,出戎马四万匹,兵车万乘。自五人为伍,积而为两为卒;自五卒为旅,积而为师为军。天子之六卿六军,诸侯之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而降杀有等焉。一方有事,则命将出师。迨功成献俘,将归于朝,即守职之吏;兵散于野,即缘亩之农。兵农固未叛也。至管仲相齐,欲速图霸业,乃坏周兵于内政。分国中以四乡,使国中之民为兵,鄙野之民为农,兵不服耒耜之勤,民不识干戈之具。以至句吴之君子,秦昭之锐士,成周之制变易尽矣。此兵农之判于三代之衰也。
载质之《诗》、《书》所称,古之帝王,未有不兼文武之德,均兵农之功者。称帝尧者曰乃武乃文,四表之被即所谓文,丹水之战则所谓武也。舜之诛四凶,禹之格有苗,固可以武功名,而亦文明、文命之余事也。布昭圣武,见于《伊训》,然圣谟嘉言,谓非文武之全欤?文谟武烈,称于《君陈》,然整旅伐崇,下车访道,二者正未始偏废也。三代迭尚,曰忠、曰质、曰文,而不及武者,盖言忠、质、文,则武固在其中。必以武言,则是秦之所尚,而非三代之治矣。周列四民,曰士、农、工、商,而兵不与者,即臣前所陈寓兵于农之说。专以兵言,是为后世之制,而成周之旧矣。
汉唐宋之君,如光武之投戈讲艺,太宗之身兼将相,庶几创业而兼乎文。其未备者,如汉高之不事《诗》、《书》,而规模宏远。盖其宽仁大度,暗合乎道,况能善陆贾文武并用之言乎!孝武之封狼居胥,宪宗之平淮西、西蜀,庶几守成而兼乎武。其未备者,如仁宗之时西夏猖獗,而致四十二年之太平。盖其深仁厚泽,培植国本,况能用韩、范儒者之将乎!陆贾之言曰:天下安,注意相。则在承平时不可不修文德,故曰人君以论相为职,又曰将特大有司耳,非比也。《司马法》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则在承平时不可不饰武备,故曰君子以涂戎器戒不虞,又曰圣人贵未然之防。是知兵以卫民,民以给兵,治兵乃所以镇兵,讲武即所以偃武。治兵之与治民,亦异而同也。
汉之军制,以南北分。南军主环卫王宫,北军主巡绰京城。有骑士,有材官,与夫南北之车骑,东南之楼船,临淄之弩手,荆楚之剑客,皆仰给于县官,而不缩于齐民。识者惜其去古未远而不能复。此汉之治民与治兵异也。唐府兵之立,其制最善。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所以弭祸乱之原。二十为兵,六十而免,而民无久役之劳;三时耕稼,一时讲武,而兵无常聚之患。器甲出于民,衣粮出于民,而国无养兵之费。治民与治兵同,而论者许其为近古,良有以也。宋之制,有三衙四厢,诸总管、钤辖、诸将。文武者,其名也;兵农者,其实也。三代而上,兵出于农,而文武不得不合;三代而下,兵判于农,而文武不得不分。夫苟知文武之所以同,则所以治民与治兵者,不容以异矣。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独禀全智,首出庶民,扫开辟所未有之污,复帝王所自立之地。武功之盛,无以加矣。整人伦于用夏变夷之余,兴文教于拨乱反正之始。文德之盛,又何如哉!当时之建官也,科目则有文举、武举,官联则有文班、武班,部属则有文选、武选;当时之定籍也,常产则有屯田、民田,户籍则有军籍、民籍,官署则有州县、卫所。然乾纲独断,无威柄下移之失;犬牙相制,无尾大不振之患。有事则共与机密之谋,无事则各掌兵民之寄。在京有司马,以提督军营;在外有宪臣,以总制边务。臬司有兵备之权,县吏专巡捕之职。名若分而实则相属,职若判而任则相维。保治之法,盖与三代而同符也。至若太宗表章经史,而外清朔漠之尘;宣宗崇重儒臣,而出平汉邸之变。列圣相继,益懋益敦。百五十年来,固皆以文致治,而庙算不遗,神武不杀,伟烈宏功,照耀简册。寿国脉于箕翼,安国势于磐石。斯世斯民,盖有由之而不知者。
恭惟皇帝陛下,保富有之业,思日新之图,阅历熟而见理明,涵养深而持志定。垂衣拱手,而天下向风;动颜变色,而海而震恐。疆埸之虞,扑之于方炽;萧墙之梗,消之于未形。君子洗心以承休德,小人延颈以望太平。而皇心谦冲,谓承平既久,玩愒随之。臣伏读至此,有以知陛下出治之全德,保治之全功,可因此一念而举矣。臣窃以为,陛下求治之心甚至,而奉行者或有所未至焉。
夫学校者,风俗之首也。程颢谓: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使主学校者皆得其人,教之之法悉如阳城之在国学,胡瑗之在湖学。一道德以明礼义,尊经术以定习尚,不荒于嬉而毁于随,则淳厚之风可臻,而士之失业者非所忧矣。
民者,国本所系。邵雍谓: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所以宽之者在朝廷,而近民者莫切于守令。使为守令者皆得其人,养之之法悉如黄霸之在颍川,张咏之在益州。遵奉诏条,宣布德意,不以简丝先保障,不以抚字后催科,则因革之俗可期,而民之告饥者非所忧矣。
流徙之余,聚为盗贼,亦由教之无法,养之无素故也。以人情言之,盗贼亦人耳。人莫不爱其筋力肌肤也,莫不爱其父母妻子也,莫不爱其田庐赀产也。在上者不以无益之工役,苦其筋力; 不以不中之刑罚,残其肌肤。不以流离,病其父母妻子; 不以诛求,损其田庐赀产。则彼岂不自爱,以蹈必死之地哉?今潢池弄兵、绿林称号者,在在有之。
赋税之过,春支秋粮;馈运之弊,十室九空。农事在所当重也。迩者出内帑银二十万两,以济西蜀之军储,爱民可谓深矣。臣愚以为,本土之蓄积,宜自足用。昔人有言:兵务精,不务多。今为将者,兵每务多,而财馈每患其寡。兵既多,则财馈不得不多; 财馈既多,则民力不容以不屈。是民以养兵,而亦不可反为兵困也。
调发之伍,动以千百;战御之功,十无二三。兵政尤所当急也。迩者发京营兵三千骑,以平山东之反侧,御患可谓切矣。臣愚以为,本土之壮士,宜自可用。昔汉击匈奴,用六郡良家子,盖其熟知险易,力卫桑梓。比方他方,所谓发一可当百。况京兵一出,既有行迹居饷之劳,亦有居重驭轻之戒。固可权其宜于一时,而非可继于旬月。是兵以卫民,而亦不可过为也。
圣问之谓:或者官非其人。臣愚以为,一代之才,自足以周一代之用,特患用之不得其道耳。用之诚得其道,则贪可使也,诈可使也,况蕴德行而志功名乎!选举之制公矣,宁无腐儒而当事局,历济而投散者乎?黜陟之典当矣,宁无冗食备员之辈,隐贤遗才之叹乎?赏罚之令明矣,宁无滥竽而受赏,戴盆而免罚者乎?诚使宫各尽其人,人各尽其用,人人有忘私之公,事事有爱国之诚。彻桑土于未阴之时,徙积薪于未火之日。一郡有警,则傍郡切震邻之忧;一时有警,则先时思噬脐之悔。敌至不惧,敌去不悔,不因人成事而老吾之师,不旷日持久而匮吾之财。内修外攘之实,必尽于条教之外;文恬武嬉之弊,必作起于玩习之余。则文德之敷,云行雨施;武节之建,雷厉风行。远可以复帝王之善治,上可以光祖宗之谟烈。国家亿万年之历,可以配天地于无穷矣。
臣愿陛下,益崇此德,益保此功,存无怠无荒之心,为可久可大之道。惟万几之暇,少加意焉,则凡所以策臣者,可次第而举矣。何暇于多言为哉?臣干冒天威,诚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