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串联”的背后
2009-09-23李兆忠
李兆忠
“文革”结束,中国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出于“落后就要挨打”、“球籍”的忧患意识,中国走上改革开放之路,关闭多年的国门重新开启。其中蔚为大观的一幕,是上世纪80年代勃兴的出国留学大潮。据统计,从1978年12月26日第一批50名中国公派留学生到达美国后,十年后人数就累计达到三万人,又一个十年之后,到美国的中国学生已达30万之众。
有人曾用一个浪漫而且颇具政治色彩的词形容这一幕——“世界大串连”,并将之与20年前的“红卫兵大串连”作比较,认为当今的“大串连”与昔日的大串连同样恢宏,后者是体现在量上,前者则体现在质上;后者的磁场在韶山、井冈山、瑞金、遵义、延安、北京,前者的目的地在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当今的“大串连”远比昔日的大串连长久,一走一年、三年或者五年、八年,有人甚至就此成为黑头发、黑眼睛的洋人;当今的“大串连”同样远比昔日的大串连深刻,后者浮滥的激情涨得快,退得也快,留驻在人们心里的只是一块荒漠,前者如同执著地盘上大树的青藤,越来越强劲地涌入高楼的长风,给予中华民族各方面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此外更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当今“世界大串连”的许多参加者,正是当年红卫兵大串连的亲历者,当年没有谁比他们对“帝、修、反”更义愤填膺的了,而今日同样没有谁比他们对奔赴那片新大陆更义无反顾的了。
与“世界大串联”同步发生的,是外资外企大规模涌入中国,抢占滩头,收编中国企业,它们在改变中国的经济结构、生产方式、生产力水平的同时,也改变着中国人的消费观念和生活方式,昔日遭到严厉拒斥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今变得文明而合理,芸芸众生趋之若鹜,从肯德基、麦当劳、可口可乐,到汽车、手机,电脑、互联网,中国人的身心已经最大限度地西方化。同样,在文化思想领域,现代派、弗洛伊德、存在主义、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第三次浪潮、现象学、阐释学、结构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女权主义……一波未平,一波又到,中国知识人的头脑成为西方五花八门思想的跑马场。
中国人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与世界“接轨”,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仔细考量起来,这一方面与国人憧憬已久并为之奋斗多年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破灭、开始向往西方社会的物质文明有关,另一方面,这未尝不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共和国前30年,表面上看是东西方冷战,与西方社会完全隔绝,其实中国仍在“西方化”的过程中,用学者唐德刚的话说,就是所谓的“半盘西化”,也是“俄化”。“俄化”是对“美化的反动,但反动的方式,所使用的话语、逻辑,与“美化”没有质的差别,都是二元对立的套路。换句话说,在那个时代,中国官方通用的语言、概念、逻辑,文化人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早已“西方化”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一代年轻人,即使不出国门,也在潜移默化地“西方化”。更何况,通过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阶级斗争哲学,他们对西方资本主义已不陌生,再加上“文革”和上山下乡的历练,他们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惟其如此,才能在“世界大串连”中创造奇迹。
1949年之前,出洋留学者几乎都是官宦富家子弟,其上者,求学报国,其下者,游历镀金,学成(或学不成)回国,是他们的必然选择,国外对于他们,仅仅是栖息之地,其“中国人”的身份从来不是一个问题,一般来讲,他们有较强的民族意识。而“文革”后的出国留学者,成分庞杂,贫富不同,几乎带有全民的性质,其中固然有求学或镀金的,更多的人别有抱负,一旦奋斗成功,便安营扎寨,永久居住,成为黄皮肤黑头发的外国人。同样,即使那些学成回国者,也是经过充分权衡,在不损害个人利益的前提下为祖国效力。总之,他们不再具有老一代留学生那样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识,而更具有“地球村”意识和“世界公民”意识,双重的文化身份,成为一种得天独厚的资源。而在中国民众的眼里,他们早已不是昔日的“汉奸”或“里通外国者”,而是令人羡慕的上等人。这些都表明,饱受物质匮乏折磨和阶级斗争困扰的中国人,已经厌倦了空洞乏味的政治口号,注意力和兴趣转向了物质生活,对先进与文明的向往,对落后与贫穷的恐惧,成为压倒一切的社会心理。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假洋鬼子”作为一种公式化的反面形象退出文学想象,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左右逢源、个人奋斗成功的跨国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