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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路

2009-09-23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石碑庄稼公路

刘 毅

人生如百驹过隙,转眼间,天命已过,回首大半辈子人生,可以说走过不计其数各种各样或好或差的路,可最难忘的,却是故乡的路。

我的故乡是个掩藏在乌蒙山麓中的小山村,偏僻而贫困,它最露脸的经历,也许就是在县里自制的地图上风光过那么一把。至于故乡通往山外那条鸡肠子般的坎坷崎岖的山路,到底始于何时,孤陋寡闻、对历史疏于关注的我,始终不得要领。于是,许多时候,便用鲁迅先生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经典名言来搪塞自己的浅陋。尽管我知道先生所要表达的本意,其实并不仅仅是我们眼里的路。因此,从字面上来说,虽然我不知道故乡到底源于何时,但毋庸置疑的是,有了那个大山皱褶中的小山村,抑或说村里有了人,也就有了故乡那条通向山外的曲曲弯弯的小路。

实际上,我到底和故乡的这条山路亲密接触了多少回,经历了多少人和事,已经记不清了。但其中的两件事,却让我终身难忘。

首先是挑“庄稼煤”。

“庄稼煤”俗称烧火煤,顾名思义,也就是每年过日子必备的燃料,因其在农家一年的生计中像种庄稼一样重要,故而得名。

的确,一年之际在于春。在故乡人眼里,每年挑烧火煤,就是开春的第一季庄稼,万万忽视不得的。所谓误了一年春,十年理不伸,就包括挑烧火煤这样的“软”庄稼,并非仅指狭义的种玉米栽水稻。因此,春节刚过,元宵未到,也就是正月初七八的样子,家家户户便忙着种开春的第一季庄稼——挑烧火煤。挑煤所用的挑箩呢,要么修整旧的,要么购买新的,早在年前就预备好了。这烧火煤之所以重要,除了与村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另一个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挑煤的艰难。说来也怪,我们那一带坡前坡后都有煤,唯独我们村子所在的那个“槽子”,一星点儿煤也没有。村里的烧火煤,要翻过几架大山,来回跋涉三四十里山路,到一个叫“龙潭口”的地方去挑。肩上压着一副七八十斤沉甸甸的煤挑子,走的又是曲曲折折的山路,其艰辛的程度可想而知。由于路途遥远,担子沉重,即便是气大饱力的壮小伙,也不能天天坚持挑“双挑”,隔个四五天,顶多个把星期,就要放一天“单”,恢复一下元气。两个月的“庄稼煤”挑下来,许多人的肩头上都磨出了红褐色的鹌鹑蛋般大小的“担肩”。

为免遭肩头之罪,身体之累,手头宽余的人家,就养马驮煤。辛辛苦苦地服侍一年,也就派上一两个月挑“庄稼煤”的用场,个中的滋味,只有养马人自知。乍一看呢,肩上的重负是免除了,可一旦发生意外,损失之惨重,常常会让你哭都哭不出声来。因为在离我们村子七八里地的山路上,有一处悬崖,人称“倒马坎”,崖下是让人看了头晕的峡谷,崖头上的路,也就一尺来宽,人几乎只够下脚,马呢,走在上面,稍一打滑,一脚踩空,就会马失前蹄,连煤带马坠入深涧。我的童年时代,家里弟兄姊妹多,但一个比一个大不了多少,挑不动烧火煤,父亲又在外地上班,一到挑烧火煤的时节,母亲苦着脸,常常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好容易等别的人家挑得差不多了,这才厚着脸皮去请人帮忙挑煤,倾尽家里所有的招待了,还生怕怠慢了人家。有一年,实在是不好意思请人,便借了我舅舅家的一匹雪青马来驮煤。

那是匹体格健壮、个头高大的公马,成天活蹦乱跳的,亢奋得很,按生理学的说法,也就是雄性荷尔蒙极高,即便是腰上压着一两百斤的驮子,只要一见母马,兴奋得老远就狂叫着奔过去,拽都拽不住。每次过“倒马坎”的时候,母亲都小心翼翼情不自禁地紧紧拽着雪青马的尾巴,生怕它一头栽下崖去。一驮煤到家,母亲不知是劳累,抑或是紧张,常常一头一脸都是汗。前后不到一个月,尽管烧火煤还差老大一截,母亲还是赶紧把雪青马牵去还了舅舅家。

我高中毕业那年,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虽然大学在停招几年之后,陆续开始招生,但学生都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和解放军战士中选拔,高中毕业生是不能直接考大学的。像我这样来自农村的学生,又不能直接考大学,只好回到故乡参加农业生产,美其名曰:回乡知青。

作为家里的长子,再让母亲去求人挑煤,实在没面子,于是便责无旁贷地担上了挑烧火煤的担子。在当回乡知青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家里每年一季数千斤的烧火煤,全都是我一步一步地丈量着通往煤山的那条小路,一挑一挑地挑回来的,时至今日,我肩头上的“担肩”倒是吸收消失了,但却依然残留着两个铜钱般大小的印痕……

许多年后,已经走出故乡的我,知道故乡所在的六盘水市,成了闻名遐迩的“江南煤都”,可挑“庄稼煤”的经历,却让我久久难以忘怀,一想起当年的那份辛苦,肩上甚至会神经质地隐隐作痛。

故乡的山路留给我的第二个深刻记忆,是抬着危重病人上医院。

我的故乡既然交通闭塞,也就难免贫困,其贫困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缺医少药。村里人得了病,通常是小病扛大病拖。奄奄一息,实在是拖不下去了,这才急急忙忙地抬到医院去看医生。许多时候,刚刚走到半道儿,医生的面都还没见着,人便断了气。于是,只好车转身来,抬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哭着叫着往村里赶。

就在我回乡的头一年,大约在秋季,邻居黄大爷上山去放伙牛,肚子饿极了,一时又不能回家,便烧起一笼火,就近砍来一堆快要黄壳的玉米棒子烧着吃。兴许是太饿了吧,黄大爷一口气消灭了十五六个,这才顶住了饥饿。黄昏时,黄大爷赶着牛回到家,觉得口渴得不行,闷着头又灌了一瓢凉水。不一会儿,便觉得肚子又胀又痛,可谓胀如鼓,痛如锥。我前去看望的时候,蜷曲着身子的黄大爷仿佛一只大虾,痛得又喊又叫地满床打滚,危在旦夕。黄大爷的儿子是村小学教师,每月有几十大毛的进项,日子比一般农家要殷实得多,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找来一副绷着麻布的木躺椅,在躺椅的两侧绑上两根拳头粗的竹竿,竹竿的两端分别绑上一根两三尺长的横担,便成了一副简易担架,然后让黄大爷躺上去。我和村里的六七个年轻人,打着灯笼火把,沿着坎坷不平的山路,轮换着一溜小跑地朝着县医院赶。一个个气喘吁吁,背沟里的汗水,哗哗地向着裤裆里流淌,脸上的汗珠,宛如下雨一般。

到了医院停歇下来,我肩头磨破了皮不说,右脚大拇指的指甲盖都踢得翻转过来,殷红的血把我脚上的“解放鞋”都浸透了。

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汗水没有白流,黄大爷的“肠梗阻”因手术及时,终于化险为夷,捡回了一条命。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实行以工代赈,故乡终于修通了公路,取而代之那条不知走了多少年的曲曲弯弯的山路。

远远看去,蜿蜒曲折的公路仿佛一条飘荡在崇山峻岭间的哈达,很有些壮观。尽管那公路实际上并没什么等级,是那种晴天扬灰、雨天溅水的泥沙路,但它却让村里人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去每年都必不可少的煤箩,光荣退休。烧火煤呢?别说大卡车,随便找个农用车三轮车拖上一车,少说也要烧上一两年。有了危重病人,要么找车,要么打“120”,没多久就到了县医院。许多生命垂危的人,常常因为救治及时而转危为安。

故乡是闻名遐迩的“樱桃之乡”,号称“春果第一枝”的樱桃个大肉厚,香甜可口。过去因为不通公路,加之樱桃的成熟周期又短,村里人常常眼睁睁地看着卖不出去的樱桃一颗颗地坠落,烂在地上,心疼得直落泪。公路修到了大门口,昔日零落成泥的樱桃,摇身一变,也就金贵起来,成了颇受城里人欢迎的香悖悖。

公路带给故乡的变化,除了打开了一扇致富之门,更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姑娘小伙子打扮穿着不甘落后自不必说,腰包鼓胀的人家,干脆在城里买套商品房,周吴郑王地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没通公路的时候,因路途遥远,村里很少有人在城里上学。公路一通,知识在村人眼里的分量与日俱增,许多人钻头觅缝地托关系找门路,将自己的子女送进城里,以期让他们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读书改变命运,知识成就未来”的理念,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变,潜移默化地成为乡亲们的具体行动。据说,通公路以来的二十多年间,我们村到城里上中学,甚至上大学的人,是未通公路前的五倍还要多。

不过,公路给故乡带来了便捷富庶,同时也引来了“杀手”。在我们那一带,除了国有煤矿,更多的是个体煤矿。那些成倍,甚至三倍四倍超载的运煤大卡车,压得不堪重负的公路一阵阵地呻吟和发抖。偶尔回老家去,坐在车上,就像在舞厅里跳“迪斯科”。

超载是公路的杀手。

我真担心,倘若有一天它将故乡的公路扼杀,莫非要让乡亲们再回到人挑马驮的时代?

所幸的是,故乡的公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

据报载:在国家扩大内需的大背景下,贵州拟在十年内实现县县通高速的宏伟目标。乘着国家扩大内需的东风,六盘水市将谋划一小时经济圈,故乡所在的六枝特区呢,也要修建高速公路。具体说来,也就是水城至大山哨(通往省城贵阳)的高速公路经由六枝,且将在年内开工建设。故乡的公路在纳入通乡油路规划的同时,高速公路届时将会开通一个连接故乡公路的出口。这个出口的打开,必将为故乡插上腾飞的翅膀,展开一个更加眩目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会飞的碑

写下这个标题,乍一看似乎有些荒诞。有人会问,你说的,不就是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石碑吗?它们居然长出了翅膀,岂不是咄咄怪事。

实际上,到尹珍故里正安采风之前,我也不相信碑会飞得起来,我也会对这种近乎神话的聊斋一笑置之。可当我伫立在一千九百多年前尹珍传道解惑的务本堂前,听人们讲述与先生有关的碑的轶闻时,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应当承认,在此之前,孤陋寡闻的我,仅知尹老先生是汉代大儒,开贵州文化教育的先河,成为贵州文化教育的开山鼻祖。其余的,不甚了了。因此,正安之行对于我,别的姑且不说,单就对尹珍文化的了解,可谓受益匪浅,不虚此行。其中,“藏碑”的故事,更是让我感慨良多。

在尹珍故里,先生因传播文化,福荫乡梓,乡人无论为官为民,都为拥有先生而自豪;于是,自发地组织起来,为尹珍先生树碑。春秋祭祀,历代相传。正安毋敛坝上的新州,曾命名为“故里乡”。咸丰年间,这里的士子儒生,在毋敛坝上竖了一块一人多高、字大盈掌的石碑,上刻“汉儒尹道真先生故里”。清末明初,一受人贿赂的彭姓外来官吏,指责此碑坏了当地彭姓风水,将之推倒。乡绅不服,对簿公堂,结果石碑依然屹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跃进风潮席卷神州大地,乡里大造高炉,大修食堂,到处寻找现成石碑石条。有人准备把那块碑搬去做建筑材料。谁知,一夜之间,这块两三千斤重的石碑竟不翼而飞。

无独有偶。“文革”时期,一块道光二十二年所刻的“汉儒尹道真先生之神位”的石碑,被造反派们当成“四旧”一砸为二,扔进垃圾堆。没多久,同样也不翼而飞。二十年后,才知道被当地一位干部将其珍藏。

听了这个并不曲折的碑的故事,不禁勾起我一段尘封已久的痛楚的记忆。

“文革”初期,在我的故乡,乌蒙山麓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文化革命”的洪流,就无情地扫荡了我祖先墓前一块造型别致、气势恢宏的墓碑。如今,虽然吾姓后人将失散毁损的碑石重新拼立起来。可这块闻名遐迩、人称“三碑四柱”的名碑,早已失却了往日的风采,面目全非。每逢清明时节,回乡扫墓的我,伫立在祖先残缺的墓碑前,常常耿耿于怀。

然而,尹珍先生故里碑的遭遇,让我不禁释然。在那个以革文化之命为乐事的理智眩晕的时代,一代宗师、官至荆州刺史、大名鼎鼎的尹珍先生的纪念碑,尚且在劫难逃,我那终身躬耕劳碌、一介庶民的刘氏先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碑,竖石也。”秦代称刻石,汉以后叫碑。对碑的记载,最早见于《说文解字》。从字面上理解,碑就是一块站立的石头。有趣的是,作出这个精辟见解的人,正是尹珍先生求学洛阳时的恩师许慎。千余年后,人们为其学生尹珍树立的石碑,变成了一块平躺甚至断裂的石头,野蛮无情地强奸了文明,对碑的含义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释。这,恐怕是九泉之下的许老先生万万没想到的。

除此而外,碑还有两种最具权威的解释,其一,刻上文字,纪念事业、功勋或作为标记的石头,如石碑,丰碑,碑文;其二,喻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可以作为象征或者标志的大事。有口皆碑。

据考证,春秋时就出现碑这个名称,但当时是宗庙里专供祭祀用的牲畜的石柱,同时,人们也根据它在阳光下投射的影子的方位来推算时间。到了战国时期,大贵族殡葬时,由于墓穴很深,棺木要用辘轳系绳缓缓放下。碑,就是装辘轳的支架。殡仪结束,往往把这个支架留在墓地。后来,人们为了纪念逝者,就在这块现成的大石上刻字,追述前人的功德,于是出现了纪念性的碑。直到西汉时,墓地石碑的上部仍凿有一个圆孔,叫做“穿”。就是供悬棺下葬时留下的痕迹。我国现存最早的墓碑,是西汉河平三年(公元前二十六年)的“鹿孝禹碑”。到了东汉,树立墓碑的习俗已广为流传,并沿用至今。

碑是死者的名片。

古往今来,纪念、留名、彰显功勋一直是树碑的主要内容。人生一世,恍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所谓的长生不老,不过是一种憧憬。皇帝也罢,草民也好,没有谁能够企及。因此,追求精神不朽,是不少人一生的目标。树碑,也许就是这种追求的一个重要方式。可上下五千年,真正不朽的又有多少呢?

人心是一杆秤。其实,耸立的石碑不过是一种外在的形式。只要条件允许,每个人百年之后都可以树一块碑,一块姓氏名谁的纪念碑。

然而,尹珍先生故里两块纪念碑的不翼而飞,却给了我们一个既简单而又深刻的启迪:真正的丰碑,不是树立在大地上,而是耸立在人们的心中。

作者简介:刘毅,贵州六枝人,原任六枝特区文联主席,《六枝文艺》《桃花诗萃》主编。现任贵州省文联《山花》文学月刊编辑。著有报告文学集《石头上的梦》、中篇小说集《都市鸟》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数次获贵州省职工文艺创作奖。《都市鸟》获首届中国凉都文学奖。2008年9月,荣获贵州省写作学会“中青年十佳著作人”称号。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六盘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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