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眼睛里探望他的祖国(四题)
2009-09-23野原·吉尔鲍
野原·吉尔鲍
核计了一下,如果不算影视剧里人物,我结识的第一个德国人是阿克曼先生。我能这么孤陋寡闻吗?又回忆。冯•迪特利士,南斯拉夫电影《桥》的德国军官。《大独裁者》的希特勒,卓别林扮演。都是银幕上的,我见面交谈的第一个德国人的确是阿克曼。
第一次见到老阿(冯丽的叫法)是在歌德学院。他高大,和善,眼睛含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清澈。之后到他家里吃饭。阿克曼的汉语很好,缓慢清晰,略带一点儿口音。他能听出你表达的复杂的东西,如思想和情感。这比外国相声演员说得快更重要。他的眼睛像儿童,微笑言说,眼里一片好奇神情,仿佛邀约你参加一个少年人的游戏,如捉迷藏,到林中疯跑。对视,他眼睛像在你的眼睛里找一样东西。
可能德国人眼睛就是这样的,但我没见到其他德国人。到德国,见到成千上万德国人,眼神也成千上万。严肃的、呆滞的,活泼的,什么样都有。大体上,中老年人的眼神安静,年轻人活泼放射。后来找到和阿克曼眼睛一样的人——德国儿童。
在街上,我常常被植物和儿童吸引。一个三岁刚会走的男孩子当婚礼傧相,他穿一件象牙色西服,边大步走边看自己的服装皮鞋,走几步停下来看别人,眼睛像发问:我穿的是什么?特别有趣。假日,儿童在草地奔跑,骑自行车。他们眼神明亮,没有戒惧。没有中国儿童对陌生人的疑惑,也没有不许踩这个摸那个的教条。德国儿童眼里宽敞,一切都属于他们,尽情挥洒天性。中国儿童眼里流露着拘束,嘴上重复大人诱导他们说的一些蠢话“跟叔叔说再见”之类。对儿童来说,知识和智慧完全是两码事(对成人也如此),智慧是在玩耍游戏中从蛋壳迸出的雏鸟,完全学不来。催生儿童智慧的外物是大自然——树木、花草、昆虫,它们比知识重要一百倍。孩子的大脑和心灵在同自然的对话中一点点打开,变成丰饶的、让知识开花结果的沃土。在国内,遑论城市儿童,连农村儿童对大自然也知之甚少。所谓知识——其实是学业,最终为高考——把孩子身上饱满的汁液都榨干了,心地板结,这是最可怜的事情。
在阿克曼家看过一幅儿童画,画面上,高大的阿克曼站在草地上举臂呼喊,头发飘向一侧,一只狗在风中飞跑。阿克曼欢呼的话语,画面上没注明。我猜是“鲜花草地万岁,游戏万岁”。跟他聊这幅画,让我吃惊,是成人画家的作品。这么简略笨拙的笔触,成人哪里画得出来?说到画上那条狗,阿克曼说它已经死了,跟他在莫斯科、巴黎、罗马都生活过。老阿边说边用手抚椅子,好像狗正蹲在他边上。一条狗去过这么多国家?如外交信使。我又到画面前看了看这条狗。
斯图加特是大众、奔驰、保时捷、博世的总部,工业发达;周围却都是森林。市区内常见高大的树木和草地。在地下的轻轨站和再地下的地铁站的快餐店门前有鸽子漫步。一个鸽子守在店门口,不让其他鸽子靠近。而它进店里,有被店员轰出来。鸽子是从外面踏台阶一步步走下来的。它们看人类并无异己感。
这里有听得见鸟鸣的市中心,路边到处是盛开的月季花,火车站旁绿地上野兔追逐野鸭,觉得这是给儿童准备的城市。这一切的美好都从儿童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而他们作为这个国家的未来,不仅快乐,而且富有创造力。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的祖国。这里的树一棵也带不回去,希望我们的孩子也拥有广阔的绿色的国土。
等待被鸟吵醒
每天早上三点钟醒,时差还没调整过来——身体和大脑系统跟自己兑换时间债务,固执的人不买账。我尽力把醒的时间往后推,四点,五点。干脆想一个办法,把窗打开,等待被鸟吵醒。
鸟们都是夜盲患者,它们的视网膜之管状细胞没有在浅黑——深黑环境里辨察空间的能力,没进化到那儿。而人之裸露的皮肤上竟有视觉蛋白,感受光,这就是所谓生物钟的秘密。皮肤被羽毛覆盖减低了光敏性。可是鸟不覆羽穿什么,穿旗袍吗?它们穿不了人类的衣裳。
鸟在天光曦微之时大叫,好像天亮是多么大的事情,像没见过天亮。它们串通起来叫——唧哩哩,滴哩哩,啾……吱……用不同口音说同一件事。有的鸟嗓子不好,磕打牙——咯咯咯,踏。鸟乱营了,但没造反。一鸣激起万鸟鸣,我窗对面一百米是森林,鸟以为它们的大鸣大放会让阳光速降,太阳仍然矜持地运行,拿着尺播洒阳光。
没有谁比太阳更懂时间,时间可能就是太阳搞出来的。它均匀、深入、无处不在。时差到底是怎么回事、飞机逆地球自转轨道飞吗?赚了时间?北京飞法兰克福佯称四小时,却飞十小时,时间被缩水还是涨了?涨了。涨的部分回北京被海关没收吗?不没收,归你了。耶,我比同龄人多了六个小时,算归程,我多出了十二小时,我要把我妈生我的时辰往前调一天,还是往后调一天?并通知我妈。总之天增岁月人增一白天寿。想,空姐天天飞,比如一年飞一百个航班,将比我们多赚五十个昼夜,飞四年比我们大一岁,自己暗知却不用改身份证。飞十年,妹妹变成了姐姐,这也算长寿的方法。
鸟这么吵却不烦人,也挺奥妙。感谢上帝,没给鸟设计城管那么大的嗓门。自然界的一切均和谐。鸟多言多语,音弱而琐碎。而虎啸据说在月明之夜可传出五十公里远。低频,能把猎人吓尿裤子。好在它只在发情期才啸,好在它不像人类一直发情。电视剧不就是人发情的故事吗?由发情的导演导发情的演员演,发情欲发情的人观看,韩国情美国情中国情。我住的楼下实为一家德国餐馆,四棵开白花的大苹果树下铺十多张桌子,客常满,人悄声。一个年轻的侍者,脑袋正窄侧宽,贝克汉姆正是这种脑型,金发,他用力擦闪光的刀叉,举眼前看一下放入象牙色帆布袋。客人们坐在苹果树下吃聊。他们吃的东西都被树叶挡住了,没看见。女士穿少,在14点到19点的强烈阳光下曝晒。这段时间阳光紫外线β波最强,对任何人种的皮肤都有害,尤其白种人。这里,皮色深是时尚。他们安静的叙谈传到三楼我的窗户口已经变成絮语。感谢上帝,没让德国人吆五喝六,虽然这是他们的国家。
天大亮,鸟儿收声,以为把太阳喊醒了,累够戗。鸟儿天天喊太阳,人坐享现成。天亮,真是一件大事,所谓太阳再一次升起,多不容易。人麻木,知道太阳早晚得升,比鸟精通事理,却少了惊喜。
在法兰克福机场
我不懂英语、德语、法语,不懂蒙古语、汉语之外的一切语言。怕在法兰克福机场迷路,找不到去斯图加特的换机口。有识之士告诉我,跟大帮人走,现在全世界到处都是中国人。是的,我到西伯利亚的图瓦国,那里外人罕至,却有中国人开的东北餐馆。老板自豪地告诉我,他已是这里的黑社会头领。我听俄国人说,接近北极有个岛,叫“中央公报宣告岛”(这名儿多离奇),冬天气温零下五十度,几乎没游人,但有中国人开的挂红灯笼的餐馆。
到了法兰克福,过海关安检很顺利,我的原则是诚实,国内国外一样。你诚实你的眼睛会告诉别人你诚实。
我在偌大的机场走过去,找A线路,没谱时,拿纸片给警察看,这里的警察都很胖。纸片上写“Stuttgart Gate”。警察扬臂往前,扬两下。意谓走而再走。问了四五个警察,臂扬了五六下,该到了,宜详问。
我问了四个“中国人”,说:“您好!去斯图加特在这里登机吗?”
第一个难为情,耸肩,我偷瞥他看的书——日文。
第二个听我问话,茫然。我听他说一串话,结尾是“……其瓦”,还是日本人。
第三个少妇漂亮,半乳从宽松衣衫露出,带小仔玩。听我问话,温柔地笑,回答“……米达”,韩国人。我说“你真漂亮米达”。
第四个人听我问话不言且轻蔑。这是在吸烟室。她三十岁许,小个儿,突厥式面孔,左手戴大银扳指儿,手拿香烟姿态如欧洲人。我看出她是蒙古人,没再和她搭讪。
第五个人该是中国人了,这是我第五次说“您好,斯图加特”。他像福建渔民,穿十年前流行的毛衫,皱面褶深。听了我的问话,他可怜地把护照给我看——出示不回答的证据,这是一本越南护照。
中国人在哪里?难道都上“中央公报宣告岛”开馆子了吗?我拿出登机牌到柜台,被确认,才安心坐下候机,并学会“斯图加特”的德语发音“斯特尔嘎特”。
有识之士说“到处都是中国人”,何以不确?我总结是这样:一、中国人不拆帮,像鱼群一样,要游一块儿游,鲜见我这样的散鱼。二、中国人热闹。如果是散坐读书的黑发黄肤人,多半不是中国人,是“其瓦”和“米达”。三、在外国机场找中国人问路,要找那些不断用手机发短信的人,或上吸烟室里堵。
快上飞机时,终于遇到一个说汉语的中国人,他不断说“爸爸、妈妈、奶奶、哥哥”,约三岁,刚会蹒跚,其监护人是老年欧洲人,小混血儿,这回我没问。
后想,法兰克福这几个汉字选得不够好,可叫“可福”。虽然“克”有尽力的意思,但把福享尽对这个城市也不好,况且“克”还有对立之义。
法兰克福,不亦悦乎。
在天空游泳
我十八个月滴酒未沾。喝过两次均于梦里。一次饮啤酒怡然自得,被梦中的超我发现,气愤至醒。另一次我媳妇做梦,梦见我饮酒也是怡然自得,被她抓到现行。远酒之后身体出现许许多多反应,一两句话说不完,借用中医的词叫“再造”,可见不容易。不喝酒,有一件事值得说,不做梦了。睡觉脑子里一潭死水,连个波纹都没有。黄帝内经称:“圣人无梦。”这话值得考量,孔圣人说自己梦到了周公,怎么能说圣人无梦?应改成“傻人无梦”。大脑神经学的书,说弱智,大脑功能跟不上趟儿的人不做梦,我看差不多。但不做梦还是好,睡觉轻快。一觉爬起来,天亮了。睁眼看到的景物都是真的。过去做梦,真假难辨,麻烦。来到德国之后,梦也跟来了,又开始做梦。但还都是中国梦。梦,像大夫看病一样,得排号,并不是你见到啥梦啥。我头几年梦见毛主席而非唐国强,醒来想,这都是三十年前的愿望,才排到。我如果想在梦中返回斯图加特,估计得到七十岁之后了。
在德国做的梦,有一次梦到了漫画家丁聪。不是梦见他本人,而是和朋友一起谈丁聪的画。我说(大意),丁聪的人物漫像把人的皮画得最有质感,嘻皮笑脸之皮,皮笑肉不笑之皮,可称皮相。人如果没皱纹,丁聪是不爱画的。他画的人,眼角下耷,每一人都有圆圆的颧骨,包括小孩。没颧骨,脸部撑不起来。而颧骨突出,眼不笑或眼角不下耷,就没了上下呼应。梦中的别人说,是那么回事。我说他给我画过,拿照片画的,怎么看都像我哥。别人问:你哥长那个样吗?我说我没哥,假如有,八成就这样。反正,任何人让丁聪一画就成了丁聪所画的样子,风格了。
在梦里说这么一大段话,而且记得,证明这个梦是浅睡眠,边睡边给学生讲课都可以。醒过来上网浏览新闻,见一篇文章悼念丁聪,原来他已故去。这些海派文化老人,像大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掉一个少一个,没法复制。
从此,我对我的梦开始警惕,别把人做死了。但后来的梦杂乱无章,也没什么文化内涵,记不住。记住的方法是在梦的半路拼命醒过来,相当于梦的截屏。
按着这个方法试验,我梦见我在草地上走,因为天边有浓云,草色变得黑绿。走着,像蒙古人(头两天歌手黛青塔娜和全胜到车站接我,她说,哥,你长得不像蒙古人,走路像)走着,走到云彩上。白云像桑拿房里的热气,细密得睁不开眼。我心想这个梦好,快醒!但醒不了,抽不出时间苏醒。你想,在云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不知哪脚没踩实就掉到地面上,说不好是哪一个省份。在云朵里跋涉比平常累,每一步都要从齐腰深的云里拔出腿,快赶上游泳了。后来我真脱了衣服在云里游起来,反正也这么回事了,蛙泳,特快。边游边偷着往下界看,小楼房、小汽车、小高速公路,搞笑。忽地,云彩抽走,我只好站起来,站在天空,左右看衣服也没了,只好醒了。
作者简介:鲍尔吉•原野,散文家,1958年出生,蒙古族。和腾格尔、朝戈一起,被评论为“草原三剑客”。近年出版自然随笔《草木精神》、蒙古随笔《银说话》、音乐随笔《青草课本》等26种著作。曾获人民文学散文奖、文汇报笔会奖、中国新闻金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一级作家、编审,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三级警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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