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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那场雪

2009-09-23顾景江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狍子后生队长

那是八十年代一个初冬的傍晚。云,从西北天际锅黑锅黑地压过来。压得老爷岭弯了脊梁。农场九队小山村瞬间就扁了。这大雪片子足足拍了一宿。

天刚蒙蒙亮,栓柱就给尿憋醒了。他胡乱缠上被趿着鞋片就往外跑。紧推两把门,没推开,急了,一膀子撞开一道缝。他惊呆了——好家伙,这大雪!奶奶地齐裆深。他酣畅地泄了尿,打个冷战,缩回屋里。他想,这天,该出去踅摸踅摸,这光景儿山上狍子一准儿没了伙食。想到这儿,他立马蹬上裤子,扯过衣服,扣上狗皮帽子,摘下墙上的土枪,闪身出门,晃着膀子,扭着腚,嘎吱嘎吱走出村子。身后传来一串细脆的女人声音,他爹,早点儿回来……啊!

栓柱吃力地翻过馒头山,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说是开阔地,却看不见土、草,简直就是一大片洁白松软的广场。栓柱扔了枪,很惬意地在雪地上连连打了几个滚儿。他拾起狗皮帽子,抓起两把雪在脸上搓了起来。搓着搓着,指缝间闪过一个黑影。他定神儿一看是一只半大狍子从柞树林子里跑出来。哪里是跑,分明是跳。每跳一下也就是三四步远。这时狍子也看到栓柱。小东西努足了劲儿向前跳。它想用最短的时间冲出开阔地,消失在对面的林子里。可是,它还小,它想简单了。哪里知道跳过一半路程就耗干了力气。小东西跳不动了,它改成游了。蛙泳不是蛙泳,狗刨不是狗刨。准确地说,那小兽就剩下在雪中挣扎蠕动了。栓柱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狍子的小脑瓜,说声对不住了,一掰,小东西就断气了。

栓柱背起狍子继续往前走。他一步一喘来到蛤蟆溪。刚刚入冬,溪水深处尚未冻实,明水处散发着蒸气。清清的溪水,汩汩地流着。远远近近几株白桦树,很是纯洁地散站在溪边,沐浴着水蒸气,仿佛猎户的女儿,眉睫上挂满霜花。栓柱顾不上欣赏这般美景,他枕着狍子,一动不动。许久他才缓过劲儿来,轻轻地舒展一下腰身。这里静极了,栓柱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弦律和着小溪流水声,是那的美妙。栓柱听到水声,下意识地舔舔嘴唇,觉得是该喝上几口,填补填补刚才那身臭汗。他一骨碌爬起来,蹲在溪边用手掬水,吸溜、吸溜地嘬,很不过瘾。于是他就趴下去牛饮。借助水面波纹见一个小脑袋在水中影晃、摇曳。直觉告诉栓柱,这又是一只狍子,而且是一只成年狍子。他寻着水面上的影子望去,只见小溪对岸一只雌性狍子正用它那光秃秃的脑袋拱开溪边的蒿草,小心翼翼踩着冰,贪婪的吮着溪水。红唇上两个鼻孔很有节奏地噏动着。它那光滑的皮毛给肥美的秋草润色得那般质感。如果用“鲜活的软缎”来形容这毛皮,一点儿也不过分。栓柱端起土枪瞄了一会儿,他又放下了。他想这等上好的皮毛,给散弹打出若干孔洞可就卖不上好价喽。想到这儿,栓柱蹑手蹑脚绕到蒿草后,突然,一个箭步冲出去,扑向狍子。那狍子听到动静后本能地向前一跃。栓柱扑了个空,趴在水里。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见那狍子正在冰面上劈叉。前腿刚支起来,后腿就登空,后腿支起来,前腿又跪倒,如此反复。栓柱一折身又扑向狍子,一只手牢牢地钳住狍子的一条后腿。反身将狍子压在身下,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游移到狍子的喉咙,钢钳般的手指,噗地一下就嵌了进去。栓柱嘴里咕噜着,小样儿,跟我较劲儿,你还欠点火候儿。不一会儿工夫那狍子就耷拉头了。

栓柱站起来,搓了搓手,紧了紧腰带,背上小狍子,拖着大狍子又开路了。走着走着腿就有些不听使唤,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溪水,弄得棉袄、棉裤都结了铠甲。胳膊、腿儿一拿弯儿,就有撞击声,哗啦哗啦,实在影响前进速度。栓柱有些恼火。有心将这两件心爱的物件就地埋起来,改日来取。转念一想,不成。出村时分明看见二刁蛋家门口也牵出一串脚印,可不能便宜了那货。栓柱咬牙坚持,坚持,再坚持。他连拖带捞,跟头把势的终于挪到野梨沟。他急忙丢下狍子,倚在树上 气儿。自言自语道:妈……妈……妈的,没有肋条挡着,这心脏非…非…非飞出来不可。靠够了树,他折些干枝,踢出一块平地。他准备架起篝火,先把衣服烘干,顺便烤一块狍子肉充充饥。这时他已经饥不可耐了。他忙得手脚有点儿不协调。就在这时,对面山后传来清脆的枪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噗噗直落。顷刻,哗啦一声从树丛后蹿出一只肥硕的公狍子。就见它油光奶亮,体态匀称,头上一双秀角赛过玉笋,造化得如此绝伦,白脑门上嵌着两颗琉璃般的眼睛,烁烁发光。简直就是梅花鹿的缩写。那家伙打着响鼻儿,警惕地看着栓柱。栓柱看傻了,他打了多年猎,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漂亮的狍子。栓柱手痒痒,心更痒。他想我要是把这家伙弄到手献给队长,过了年一准儿给我调到机务排开拖拉机,省得见天跟着一帮家属老娘们扛着锄头修理地球。想到这儿,栓柱自己都乐出声来了。他脱去棉袄,甩掉狗皮帽子,挽了挽袖管,大喊一声:呀——呔!伙计接招儿!便扑向狍子。狍子转身就跑,差点儿给树墩子绊倒。那家伙急忙调整好方向,一跃,弹出老远。接着一弹,一弹,每次落入雪中,溅起雪花四射,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栓柱也不含糊,紧追不舍。他码着狍子蹚出的雪溜子往前追赶。一纵一纵,额前那绺湿头发,叭哒,叭哒,一下,一下地打着脑门儿。前边那兽,机械地弹着。后边这人,机械地纵着。也不知道追了多少时辰,眼见红红的日头就衔山了。天色有些朦胧,远远看去,两个活物犹如两颗棋子在艰难地接近。从五六十步,到四五十步,二三十步,再到十几步。那狍子频频回头,极度恐惧。它想说,老兄,别追了,你这是何苦呢!这样追下去,咱俩全完蛋。栓柱更觉得两条腿挂了秤砣,怎么也提不起来。他怒视狍子,他想说,小子,别跑了,我能输给你吗?我栓柱是谁呀,也不打听打听,我从小什么奶都吃过。嘴硬归嘴硬,俩家伙还是 着气儿,双双杵在一棵野梨树下,前后只差三步远。这一停下,栓柱可就犯了困。他心想,可不能睡,要命。想归想,这时眼皮咋能听他指挥,照样撂门帘。栓柱眨眼就睡着——他梦见妻给他包了一锅狍子肉馅饺子,热气腾腾摆了一桌子,还烫了一茶缸子小烧。他急赤火燎地吃完饭,一脚把桌子踹到炕梢儿,就和妻钻进了被窝。他先是摸着儿子滑腻的小屁蛋蛋,随后就把手滑向了妻的臀。妻娇嗔说:你整个儿是孙悟空托生的,猴急!说罢抢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栓柱急了,哎!给我一半儿呀!却怎么也拽不着被子,周身这个冷啊……

第二天,队长沉着脸说:你们机务排出一台拖拉机,挂上爬犁去野梨沟。拖拉机压着栓柱的脚溜子缓缓地开着。队长脸色铁青,沿路捡起小狍子,母狍子,又前行,再拾起栓柱的棉袄和狗皮帽子,顺着零乱的足迹,一直寻到野梨树下。眼前的一幕给队长造傻了——栓柱和狍子只差三步都铸在了雪地上。狍子勾着头,栓柱弓着腿双方对视着。不同的是,狍子一脸苦相,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边;栓柱却笑容可掬,双手向前伸着。队长说:唉,这扯不扯,抬到爬犁上去,麻利点儿!农工问:队长,狍子咋办?队长说:你潮啊!拉回去谁能吃得下,埋了吧!

二十年后一个清明。一个后生腋下夹着一卷冥纸,杵哒、杵哒来到野梨沟,给他爹栓柱上坟。余火燃尽,后生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要回。忽见身后围过来三个小狍子,傻傻地瞅着他,个顶个白脑门儿。后生伫立良久,叹了一口气,丢过去几块供果喂小狍子。三个小狍子嗅了嗅供果,看了看后生,蹒跚走向密林深处。后生揉揉眼说:奶奶地,还记仇呢!

作者简介:顾景江,男,1957年生人,现就职于牡丹江军马场,从事企业管理工作。早年涉足文学并有多篇作品发表。其中小小说《那桥》曾获1990年10月黑龙江省文化厅主办的“我爱黑龙江黑土地杯”征文一等奖。另有多篇作品在地、市级文艺副刊中获奖。辍笔15年,近期复耕。

责任编辑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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