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爷
2009-09-23刘振泉
媒爷今年七十有三,闯年。可他大小毛病皆无,体壮如牛,抬抬扛扛,敢和年轻人叫号,都恭维地说,这是他一辈子积德行善,修来的福,别说这个闯年,就是八十四岁那个闯年,阎王爷也会提前通知他,大寿该咋庆贺就咋庆贺,二十年后,再找你唠嗑儿。
媒爷大概与姓媒有关,祖宗三代赋予他,能牵线搭桥,能为人做媒的先天基因。
媒爷十五岁那年,就为自个儿做了一个大媒,大媒做成,他满街筒子喊,我有媳妇了,我要结婚了!人们以为他瞎喊着玩的呢,都不往心里去,可他跑回家,催爸爸给他雇花轿,再雇两伙儿吹鼓手,爸爸气得差点儿给他两撇子,嘴里骂他没个正经的。可到第二天,他把老丈人领到爸爸跟前,证实了事实。爸爸才忙碌着给他雇花轿,雇吹鼓手,才请先生写请柬,送到亲朋好友手里。
媳妇娶到家,般般儿的哥们儿都眼馋,要刨他的根,抠他的帮,问他究竟耍的什么手腕儿,玩得什么高招儿,把媳妇弄到手的。这小子却笑嘻嘻地,把事说得特别轻松,咱从祖子上就不会耍这玩那的,只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哥们儿又问他,咋着碰着的?他又轻轻悄悄地说,她在后妈手里受虐待,巴不得马上离开后妈,找个知疼知热的人,我呢,又向人家保证,一辈子对人家好,保证人家能吃上喝上。姑娘也说了,吃糠咽菜不怕,只要不给气受,就心满意足了。我说绝对的不给气受。就这样,俩人都同意,事就定下来了,就结婚了。
既是这样,众人也夸这小子是个能人,那年头,自个儿能给自个儿说媳妇的,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可以说根本没有。既然这小子能做成了,充分说明他是个铁嘴钢牙、能说会道儿的做媒能手。于是般般儿的哥们儿找他说媒的不在少数。做成了的,也正经有几对儿。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又为青年男女做媒。说来也怪,凡经他牵线搭桥,喜结良缘的,双双对对幸福、美满、和睦,所以他在四邻八乡的老少爷们儿的心目中,有口皆碑,德高望众,谁见他,老远就招呼。
媒爷做媒有六十年的历史,但六十年来,他可不是专业的媒爷。他和全村的村民一样,有地有犁,有牛有马,过着庄稼人的日子。但和村民们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除了做媒之外,还为村民们张罗红白喜事,盖房修院。村民们心里装着他,看他农活实在忙不过来,就去帮他几把,他觉得过意不去,就劝村民们,不要客气,谁让咱们一个屯里住着呢,我就有这点儿能耐,想让我帮大忙,我也帮不上。
媒爷家里经常坐一些喝茶唠嗑儿的,喝起茶来,唠起嗑儿来常常问起他,这些年来,你为老一辈,少一辈的,说成多少对儿。他一只手抹一下嘴巴,又拍打几下前额,想了一阵子,回答说没数。但他又说,有一年出外旅游,走到哪儿都能遇到管饭的,给酒喝的。这些人,不论大辈小辈,不论年老年少,不招呼他老兄老弟,也不喊他伯伯叔叔,统统尊称他媒爷,媒爷就媒爷,他点头认可,自以为乐。
媒爷做媒,绝不是炫耀自己有多大能耐,也不是馋酒馋肉,赖赖叽叽的,找上人家的门,问人家小伙子有对象了吗?或问人家姑娘有婆家了吗?媒爷给介绍一个,保你满意,保你和睦,媒爷不图别的,请媒爷下顿馆子,喝顿酒就行了。媒爷可不做那些没出息,不值钱,掉派,背后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媒爷从不登门找差使,媒爷的门上,也不挂牌,不挂牌,胜似挂牌,天天都有人自愿来找媒爷。
媒爷忙得不可开交,都是外人传扬的结果。外人越把媒爷说得神乎其神,越把媒爷当成幸福、美满、顺和的菩萨,越比广告都灵,威力都大。
媒爷不喜欢众星捧月,他还乐乐呵呵,对大伙儿说,我不是神,也不是菩萨,你们过好日子,家兴人旺,全靠你们自己的能耐,是你们自个儿的福分,和我这个做媒的毫无相干。
不过,媒爷做媒,不蒙不盖,不藏不掖,更不哄不骗,不吹不擂。他主张男女找对象,不要当一件小事。像做买卖一样,要投大本的,房子、陪嫁、财礼,都不是少数。再说了更是俩人一辈子的事,必须讲究个实际,讲究个门当户对,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对档次,又投脾气。
媒爷做媒,订出约法三章,一是必须报实际年龄,二是必须实事求是地介绍家庭状况,三是必须讲清自个儿的简历、工作单位、经济基础。否则,你就是在媒爷跟前跪三天三夜,他也不会开口的。
媒爷四五十年代,给小男小女做媒,是这个原则;六七十年代,给青年男女做媒,也是这个原则;到了八九十年代,仍然坚持这个原则。不过执行起来,常常会出岔儿,为什么呢,媒爷的脑袋里划起了道道,划起了问号。
一天,媒爷家来了一位大龄青年,自我介绍是腹前坡蛤蟆塘老毛家的小柱子。他说是他舅让他来的,说姥姥姥爷的媒是你做的,舅舅舅妈的媒也是你做的,姥姥家,舅舅家都人旺财旺,鸿运大发,说这是你做媒的结果,你做媒能给人带来大福大贵,万无一失,才打发我来找你,求你也为我做个媒。
媒爷上下打量眼前的柱子,虽然年龄大了一点儿,倒显得憨厚老实,就让他介绍介绍情况。
柱子先介绍女方的情况,女的名叫小凤,是外地在本村住姐姐家的,她姐夫叫大铁。大铁在村中开了个综合性超市,规模较大,货也齐全,生意很红火,靠两口子实在忙活不过来,就和媳妇商量,把小凤接过来给卖货。小凤今年二十三岁,大学漏子,嘴巴上像抹了蜜,很会卖货,常常把货卖空。货卖空,姐夫就带她到城里进货,有时天不亮就走,半夜才回来,小凤也不说半句累话。
超市正繁华红火的时候,小凤的姐姐发现钱不对数,就和姐夫吵了起来,是姐姐先开的口。姐姐问姐夫,钱都哪去了,为啥对不上账。姐夫说,不应该呀,没干别的花呀。姐姐看姐夫有些装糊涂,想蒙混过关,就盯住不让,逼他,今天必须把钱说清楚,否则就没完。姐夫说,你也不能这样逼人,得容我好好想想。然后姐夫就低下头来,一边想一边嘴里叨念,干啥了呢?还能被小偷掏去?还是上货算错了账多付了钱。你可傻了,姐姐说,做这么些年的买卖,从来就没出过差错,偏偏在这时候出岔子,那是小凤跟你去的,难道还是小凤的错。没小凤的错,小凤在一旁,根本就没插手。姐夫说,吃饭花——搭车花——装车花……你编,你编,姐姐说,你可得编匀乎了。我编什么?姐夫有些生气了。
小凤看这样吵吵下去,外人听见不好,也会影响买卖,就劝姐姐别吵了,谁还没有一时马虎的时候。
什么是马虎,姐姐仿佛找到煞气的机会,就说,说不准暗地里塞给哪个骚娘们儿了。小凤没多想,仍然和气地说,姐姐,你想歪了,我看我姐夫可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头上能贴帖儿,姐姐坚持说,男人有钱就学坏。
商店门口,进来几个买货的,风波不得不自消自灭。
第二天的一大早,姐姐又逼问姐夫,钱到底哪去了。姐夫没去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堵姐姐,钱我花了,吃了、喝了、嫖了、抽了,你说咋办吧,愿过就过,不过就散伙儿。
从那以后,姐姐见没顾客,就骂闲杂,姐夫也不拿好听的堵她,小凤从中劝谁,谁都满嘴是理,最后闹到不可调解的地步。姐夫提出不过了,超市归姐姐,自个儿带钱走。
姐姐姐夫离婚,小凤像掉后娘手里,一切都落空了。姐姐劝她回到爸妈身边,小凤说她没脸回家,非要在这边找个对象。姐姐说,当地没合适的。小凤说她看柱子老实巴交,又能干。姐姐说柱子人品是不错,就是老实大劲儿了,一脚踹不出个响屁。小凤说这样省得俩人吵架了。
小凤在一个晚上,偷偷找了柱子,表白了她的心意。说她羡慕他的身强力壮,羡慕他浑身都是肉疙瘩。她说她不图容貌,容貌不顶钱花,不当饭吃,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她还打了个比方,身体强壮可算做一,后面加上一个零就是十,加上两个零就是一百,只要身体条件允许,可以加好多好多的零,如果没有身体强壮这个条件,就是一没有了,一没有了,后面就是加上成千上万个零,也仍然是零。
柱子虽然不懂小凤的数学逻辑,但觉得小凤的话很有道理,很客观,很实在,听起来使人觉得暖心、宽慰、舒服。心里仿佛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可柱子又反复想到,小凤是在钱堆里过惯了的人,怎么就立马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怎么就心甘情愿的来找我这个土老百姓,况且自己穷得叮当响,柱子的心仍然是吊吊着。
小凤看出柱子有想法,就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是认为我在骗你,你想想你自己,有什么值得骗的,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我是相中了你的棒身体,有身体可以有钱,可以有物,可以什么都挣得来,一片热心肠讨不到你的理解,没办法,心肝肺也不能扒出来看看。小凤装出无奈的样子。
柱子看出小凤的无奈,才来找媒爷的。
媒爷听了,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简单,太轻松,像天上掉馅饼似的容易。这样的好事,雨再大,仿佛也淋不到柱子的身上,怕是背后还有一幕,媒爷劝柱子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小凤听柱子说,媒爷不同意给做媒。小凤就亲自来找媒爷。见了媒爷,扑通一声跪下了。媒爷见此状,心一惊,他想起了上年的一幕。
是一个阴雨天,一对儿打着花红伞的青年男女,来找媒爷,说他俩是邻村,沾点儿老亲故友,女的名叫丹妮。丹妮的个头儿、模样儿、长相儿、腰条儿,都是百里挑一的。男的,素不相识,也没报名,但个头儿、长相儿、模样儿……哪一条都与丹妮不可比,鼻耳口目眉,杂乱无章地点布在他那张上宽下窄、偏坡一样的脸上,真够十几个人看半年的。据丹妮本人介绍,此人有钱,她就想找个有钱的,而青年就想找个靓姐,俩人一拍即合。
媒爷一听,直摇头,心想,丹妮想得太幼稚,男的有钱是暂时的,俗话说得好,穷不扎根,富不落户,丹妮眼睛紧紧盯在钱上,实际这是无根基的楼房,看着好看,一旦住进去,很快就会塌的,媒爷不同意做这个媒。
丹妮看媒爷不同意给做媒,就进一步恳求,我俩已经是朋友了,他二十六,我二十五,我俩处得亲如手足,我的身旁一时也不能没有他,他一刻也离不开我,我的家成了他的家,他的家成了我的家。我俩都恨透了班上的七小时过得太慢太慢,显得度时如日,也恨透了班外的十七个小时,过得太快太快,又显得度日如时,他已经为我配了五金,我也讨到了他的开心。
媒爷不想听这些天方夜谭,就推她说,既然你们已经处到不可分离的程度,就到你们单位,开个介绍信,到政府民政登下记完活儿,何必找我啰唆这套。
丹妮说,媒爷,方圆百八十里,都夸你做的媒,美满、幸福、顺和。
媒爷说,那都是传说,我都告诉来找我的人,将来你们生活得好坏,全靠你们两个的努力创造,开拓发展。媒爷说啥也不为这两个人做媒,这对儿青年男女,不得不气哼哼地走了。
半年过去了,丹妮姑娘,不,已经是抱着刚满周岁孩子的妈妈了,哭叽叽的来找媒爷。媒爷问丹妮咋回事儿。丹妮哭了,哭得很痛,成了泪人,断断续续地向媒爷说,那男人是个骗子,依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吃着碗里的,望着盆里的,女人让他玩个没数,玩够了,就把你抛弃了。
媒爷听得出,丹妮已经被那青年抛弃了,被抛弃了,还来找媒爷干什么?
丹妮是来向媒爷讨招儿的。她向媒爷咨询,对待这样的爱情骗子,有什么办法没有。媒爷说,丹妮,你找错门了,你应该去咨询法律部门。
丹妮谢了媒爷,抱着可怜巴巴的孩子,非常失落地走了。
媒爷望着眼前下跪的小凤,自个儿问自个儿,能不能也演出类似丹妮的一幕,不过,看小凤和丹妮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丹妮精而不精,小凤傻而不傻,丹妮给人以虚伪,华而不实,小凤给人以诚实。嘴是会说,他想,那是她卖货的职业病。媒爷问小凤,家庭的意见是什么,小凤说她早和爸妈通过电话,爸妈的意见,一切交给姐夫做主,现在姐夫离婚了,姐姐在家守店,姐夫去城里做买卖,就得我自个儿做主。媒爷又问,柱子的家庭状况、经济基础是否知道。小凤说知道,当前来讲我们俩是一个席上,一个苇子上,没啥两样。可话又说回来了,富人不能光富,穷人不能光穷,三穷三富过到老,过穷过富就靠我们自己今后的努力。
媒爷的意见,你俩经济基础都没有,只能求你姐,或求你姐夫,找人订个良辰吉日,给你们操办了得了。小凤说,姐姐不同意我跟小柱子,姐夫又联系不上。无奈,我想好了,什么形式也不举行,干脆先搬到一起,将来过好了再说吧。
媒爷说,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个主意吧。小凤和柱子的婚事,是众人关切的,众人听说,媒爷推托不管,就问媒爷,为什么不管。媒爷的回答是,我弄不明白,小凤为什么不举行任何形式就和柱子硬搬在一起,硬管不成了瞎管了吗?
小凤和柱子,仿佛是悄悄地、偷偷地搬在一起的,可不到两个月,柱子又来到媒爷的家里。柱子进了屋门,往墙根儿一靠,耷拉个脑袋,受审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说。媒爷也感到意外、奇怪。这是咋啦,媒爷问,为啥徐庶进曹营……柱子还是不吱声,媒爷有些生气了,就没好气地问他,没被卖肉的剔骨头、割舌头吧,干吗蔫巴成那个熊样儿,又不说话,不说话,谁知道你是为啥。
柱子仍然闭口无言,但他宽厚的胸脯,频频起伏,知道他心里很不平静。
媒爷憋不住火了,喊,我这不是阎王殿,说错了,有小鬼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柱子终于抬起头来,才看清面目挂满了没擦净的眼泪。媒爷猜测,他不是悲切了一天两天了,可能是五六天,也可能半月有余,脸上已刻下了痕迹。
柱子停了半天,才问媒爷,我是不是让人骗了?让谁骗了?媒爷问,骗你什么东西了?
柱子又低下了头,不吱声了,急煞了听话的人。媒爷拉下脸子,有屁快放,我没工夫侍候你。
柱子勉强开口,羞得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是在嗓子眼儿里打滚儿,而没有流泻的力气。说他和小凤搬在一起,小凤就让他碰过一次,再说什么也不让他碰了,还说她已经有了。
媒爷问,小凤现在呢?柱子说,小凤已经走了四五天了。媒爷问哪去了?柱子说不知道,问她姐,她姐也说不知道,她姐给娘家打电话,爸妈说没回家,爸妈知道这个消息,也挂牵不下。媒爷问,再没到别处找?去找了,柱子说找了许多地方,我的亲戚家,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都不见身影,也都没听见过信息,又到城里找了,也没找见。后来,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给他,别找了,听说小凤在城里给她姐夫看门市呢。
媒爷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他承认小凤这场戏演得太精彩、太漂亮、太天衣无缝了。于是他告诉柱子,柱子,就死了这条心吧,什么希望也不可有,回家吧,回家种好那二亩地。
柱子也明白了个大概,向媒爷说句谢谢的话,就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这些事情发生后,谁找媒爷做媒,媒爷也不答应。他说他从此洗手不干了。众人问他,为什么洗手不干。他说,我放下六十往七十上奔的人了,你说我为啥。
媒爷辞职做媒,如身无重载一身轻,竟轻松地哼起了武家坡这出戏里薛平贵的一句唱词,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作者简介:刘振泉,男,1942年6月出生于山东省临邑县。8岁上学,初中只念一年半,靠自学考入县中师,又读一年,弃学盲流来到黑龙江尚志县苇河林业局参加工作。先是五年林业工人,伐木、打枝、串坡、放冰沟、归楞、装火车、造林、扶育,样样活都干过。1968年任教师、校长。1983年7月调林场任场长。1987年11月调林业局任副局长。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1972年入编黑龙江短篇小说选。先后在《北方曲艺》《北大荒文学》《退休生活》《小说林》《北方文学》上发表小说多篇,编选报告文学多篇,计二百余万字。1990年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退休后仍在写作。
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