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妓女改造纪实“共产党真是要救我”
2009-09-23杜兴
杜 兴
1949年5月27日,上海宣布解放。此时的上海,靠卖淫为生的妇女有3万人左右,还不包括从事隐形性交易的吧女、“按摩师”、“女向导”等。俞欣芝(化名)就是接受改造的最后一批妓女之一。
“我是1952年国庆节前彻底洗手不干的,是最后一批妓女……大跃进那一年结的婚……”1983年的某天。64岁的退休女俞欣芝向作家张辛欣讲述了自己一生的遭遇。
“我们刚进上海的时候,没有准备好,如果马上取消(卖淫),谁给她们饭吃?”1986年11月,年逾古稀的老干部曹漫之,向美国学者贺萧讲述了自己参与上海接管和改造的这段历史。
一个19岁加入共产党闹革命,一个14岁跑到上海卖淫,曹漫之和俞欣芝的人生记忆,在1950年前后,有了交叉点,一个代表新政权的改造力量,另一个则是数万被改造的妓女之声。
经过多方查找,记者终于搜集到了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它们真实地记载着当年上海改造妓女的前前后后。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创下了世界禁娼史上的奇迹。
难题:不能让妓女变乞丐
1949年5月初,离上海200多公里的丹阳县,刚刚被任命为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副主任、市人民政府副秘书长兼民政局长的曹漫之,紧张地参加上海接管改造会议,议题之一就是禁娼。
而在上海知名的“风化区”会乐里,俞欣芝依旧在接客。“对新中国成立我是麻木的。国民党、日本人、美国人,然后又是国民党,我见的人多啦!共产党来了,我还是卖自己的‘咸肉!”
尽管说起来轻松,但俞欣芝还是发现,“有大批的姐妹开始跳出火坑。战火熄灭,经济复苏,许多妓女选择回老家,或在上海找工作”。
“我根本不信‘长三、‘幺二(妓女等级名称)们能自己养活自己。”俞欣芝还在观望,她想等个好人,“你们不是说共产党好吗?那我就等个好共产党娶我吧……不信有不吃腥的猫”。可她后来不得不承认,“当时真没想到共产党不逛妓院”,俞欣芝开始为自己的生计担心起来。
5月27日,上海宣布解放,还继续给妓院和妓女发执照并收捐。同时,对妓院老板的经营做出了严厉的限制:禁止接待公务人员,禁止贩卖毒品、赌博;禁止摆设大型酒宴。如果逼迫妓女发生关系,可将其扣留,妓女也可以控告他们。
自1938年起就多次参加解放区禁娼运动的曹漫之,在上海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难题。十里洋场中,“青红帮”和他们羽翼下的各种社会腐败组织,以及包括娼妓、职业乞丐、扒手在内的“集团性的社会黑势力”,盘根错节,每个问题的解决都有赖于社会环境的根本改变。更重要的是,如果禁止妓女从事性交易,就得给她们提供饭碗。“那时刚解放,妓女在街上。我们的下部就有意见,民主党派也有意见,他们以为,‘想不到解放的上海还允许压迫。但房子还没有准备好,怎么能收容?收容起来,她们当天就没饭吃,又把妓女变成乞丐,这算什么政策?”曹漫之回忆,“我们确实没有办法,下一步还得给她们治病,还得准备一批干部。我这个摊子一共接管500多个单位。干部只有28个人。公安局比我带的干部还要少。”
在接管上海之后的两年里,曹漫之一边无奈地继续给妓院发执照,—边为下一步工作做准备。
收容“上千人大哭大闹
1951年11月23日,上海市各届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第七次全体会议,通过了市政府关于取缔妓院、收容妓女的决定。11月25日晚8时起,警方出动,封闭妓院大门,到第二天上午10时,共逮捕324个妓院老板(后来分别被判刑入狱或送去劳改),181名持照妓女和320个街头“野鸡”,总共501名妓女,被送到通州路48号妇女劳动教养所。
曹漫之回忆说:“当时要用汽车把她们运走,这些人都哭了,都不上车,不愿意接受改造,还有人喊‘共产党要杀我们啊!丑陋妓女也不是都愿意从良的。”
教养所的生活条件比许多市民还要好,每人有自己的床铺、被子、毛毯、床单,还有牙膏牙刷、筷子,还有两只碗、两个脸盆。她们有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伙食不错,屋子里也是暖暖和和的。工作人员待她们很有礼貌。但改造的过程,起步就不顺利。
曹漫之来到教养所,站在一个高台子上,给她们做动员报告,却成了抗议的靶子。他还记得,“当时就有一个妓女喊:‘姐妹们,哭!她这么一喊,几百人一齐哭。我叫警卫营长搬来+凳子;坐在那里看她们哭。哭了了几个小时,送饭来,盛完了,她们都泼在地上,没一个吃的。”
曹漫之找她们分别谈话。“她们说,开始哭的时候,是给我们施加压力,后来是真哭了,不知道要把她们怎么样,有说要枪毙的,有说要抽她们血的,军队打仗不是需要血吗?她们思想混乱,但没有一个以为共产党是来救她们的。”
1952年国庆节前夕,第二批妓女被收容进来,人数比第一批翻了一番。这批妓女在禁娼令颁布后,仍继续在街上拉客。“我们弄了几百人,化装为嫖客。马路上一个电线杆下面一两个,到处都是。大卡车提前隐蔽在弄堂里。”曹漫之说,“这个手段有点野蛮了。挂上一个,带过来,我们的便衣上去把手巾塞进她们嘴里,否则她们大叫,叫得很难听。而且还得把她们绑起来,曾经有一个跳车的,抢救了两天才活过来。”俞欣芝事后回忆,她逃脱了第一次收容,做了一年暗娼,但经常拉不上客人,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这一次正盘算着趁过节捞上一把,不料却被公安局抓进了妇女劳动教养所”。俞欣芝说:“当天夜里我们进去的上千人,大哭大闹,尤其我这样的,干了十几年,又听了许多反宣传,心里是恨极了。”
俞欣芝回忆,“大概是在1952年10月,好几百个流氓把劳教所包围起来,他们要把我们抢出去。我们在里边也拼命往外冲,和管理干部闹起来了。管理干部有规矩,他们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能死守住大门……后来,外面来了一大批警察,把流氓抓走了。凡是妓女全怕警察。”
改造:考试朝正道上奔了
显然,要取得妓女的信任并非一时之功。但曹漫之在收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详细的改造计划:首先医治性病,然后施以劳动教育,助其新生,最后再根据每人具体情况,妥善处理。
即便是体检,妓女们一开始也是不信任的。俞欣芝回忆,“新的谣言又传开了——军队在朝鲜打仗,伤兵等着要输血,政府要抽我们的血。当时我是很没心眼的,谁说什么信什么。”
没过几天,抽血的人真的来了。俞欣芝又吵又闹,“我把瓶子也摔了,最后还是让大夫给抽走了一管”。她想:“大概先得化验血型什么的吧?”过了半天,大夫和干部一块儿来了。大夫说:“你患有梅毒,从现在起住院治疗。”“我一下子懵了——原来共产党真要救我!”
据记载,第一批被收容的501人里有一半患病住院,90%的人有心脏病、斑秃癣等问题,大多数都有毒瘾。上海市政府不借代价,调配各性病诊所的资源,在教养所安装了医疗设备,费用都由政府支付。俞欣芝说,她们“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住进教养所的临时住院病房”。
“其实,我这样算是好改造的,毕竟是苦出身。把窗户纸捅破了,好坏事、好坏人分得清。麻烦的是那些交际花,她们说是‘卖笑不卖身,其实是假话,骗鬼!她们脑袋里花花事多,人也邪,有个交际花和管理干部说:‘你去过百乐门吗?吃过大餐吗?管理人员说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时她下不了台,于是就开始骂人,砸东西。”
除了与管理干部对抗外,俞欣芝说,她们内部还打架。“交际花欺压我们,以为她们干净,我们脏,我们有的连她的床也不许我们碰一碰。我也和她们吵过:‘你干净什么呀!不过是跟大官睡!”
改造的主要手段还是思想教育。教养所的管理干部想万设法和她们交朋友,尽量让她们能把自己心中的苦水倒出来。他们经常举行会议,张贴很多标语,像“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教养所还组织看电影。1949年11月,北京市一举封闭了全市妓院,上海导演陈西禾闻讯后,赴京深入采访收集素材,很决写出了剧本投入拍摄,俞欣芝对这部叫《姐姐妹妹站起来》的电影印象深刻。
病基本好了之后,俞欣芝她们“开始朝正道上奔了”。劳教所组织她们学文化,学工作技艺。她就是在那里扫的盲,同时还学习使用机器织袜子。教养所还推出了请假制度,表现好的可以回家探亲。
释放:回乡团聚,结婚从良
1953年,教养所陆续释放改造好的妓女,标准是政治表现好;疾病痊愈、无恶习;有技术,社会上能接收。老家在乡下,上海没有亲戚的,一律都把她们送交回乡;上海有亲人的。被分配到城镇工厂里工作;无家可归的,由劳教所的一些工作人员陪着,被送到甘肃,宁夏和新疆的国营农场中。对她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同意,是因为有结婚从良的机会;1956年,俞欣芝离开教养所,被劳动局安排到服装厂工作。
1958年,劳动教养所的使命完成,总计有7000多名妇女在这里接受过改造。
对这些改造过的妓女,政府的最终目的是使她们有一份工作和一个稳定的家庭。不管送到哪儿,管理干部都努力使已经结婚的与家人团聚,没有结婚的,让她们嫁人。有的未婚工人还主动来信说他们也受过旧社会的苦,同情这些妓女的遭遇。管理干部先做调查,了解他们的工作、家庭情况,然后介绍双方认识。
俞欣芝在“大跃进”那一年结了婚,丈夫是三轮车工人。她回忆,。临近结婚时间过丈夫,“你就不嫌我?”他说:“咱俩都是苦命人儿呀!旧社会蹬三轮车的没几个娶得起老婆,有几个钱的就走邪道了。”俞欣芝说,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谈过往事。“是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