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阿婆的生命延长了十二小时
2009-09-22任真
任 真
该给阿婆烧四年纸了,因工作关系我不能回去,就让大哥代表一下吧。现在大哥正走在从县城到村里的路上。
我和大哥从小是爷和阿婆养大的。那时他们还算年轻,父母这边弟弟妹妹接连出生,为减轻父母负担,爷婆把我和大哥在两三岁时先后领了过去。从此弟兄俩吃他们喝他们,直到中学毕业。在这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阿婆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我和大哥身上,我上小学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走几步路都要让阿婆背……爷婆对我和大哥的疼爱,使我们从小就有一个心愿,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为他们养老送终。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阿婆一生没有生养,父亲是前阿婆所生。在农村没有自己亲生养的,晚年就很让人担忧,所以阿婆一直把我和大哥当作是自己的亲骨肉,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两位老人是他头上的天,有他就不用我们操心。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紧跟着爷婆的脚后跟老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所以我和大哥基本上没有让他管,他常常赞叹我们是“替天行道”。
大哥为了走出大山,结婚后去给乡上一家人上门,之后又到县城给人上门,家庭关系本来就很复杂。但为实现我们小时的心愿,在爷婆丧失劳动力后,主动把爷婆接到了跟前,直到爷爷去世前才送回老家。
爷爷最牵挂的就是阿婆,他总担心百年后阿婆的晚年。我和大哥一再表示让他放心,有我们,阿婆就不会受罪。我还多次对他说,我会把阿婆接到兰州,这对他是很大的安慰。
爷爷去世后,我就把阿婆接了来。我是很想让她在兰州多住些日子的,也想给她多尽点孝心。可我住在六楼,上下不太方便,她也不想下楼,觉得一个人都不认识,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很没意思。这样住了一个月,就像关禁闭一样,下了楼连路都不会走了,只好让大哥和四弟接了回去,又住到了大哥家。
大嫂是个很贤惠的人,一边做生意一边照顾老人,各方面都很周到。但2003年过完春节后,阿婆就整晚整晚地失眠,急得总想回老家去。而大哥始终不同意,阿婆也不敢直接说要走,怕大哥误会是不是没有照顾好。她只好托我四弟出面,就说老四想接她回去。可四弟也不好开口,便不断打电话和我商量。这样一来,给大哥的印象就是我和四弟好像要把阿婆接走,心里有些生气。大哥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那就是他照顾阿婆好几年,即使百年,也落到他手里,这是孝道,也是名誉。可阿婆坚决不能接受的就是百年在城里。一是她为自己想,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捆一绳子”划不来。二是她为我们想,老家不通车往回抬不容易。就这样,双方僵持住了,一个简单的事情变得异常复杂。
事情在一天傍晚升级。阿婆在走与留的问题上和大哥争执时,一不留神提到了过去的一些事,而这又惹恼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父母没有忍住,和阿婆争吵了起来,争吵中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到哪儿都是我儿的家,都要我的儿来伺候。”这是一句大实话,却足以让阿婆趴下。
这一次争吵,无形中分出两个阵营,一边是阿婆,一边是大哥和父母。两个阵营对比鲜明,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孤立无援……到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回去,如果回去,往阿婆身后一站,即便什么也不说,阿婆的腰杆也会硬起来。可是我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这件事后,我几乎天天和大哥通电话,我明明对他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意见,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没有资格批评大哥,他伺候阿婆几年很不容易。我还要维护大局,所以一遍又一遍强调一个理由:人老了,也许对自己的生命有预感,你就让她回去吧。
最后的结果是,四弟把阿婆接了回去,阿婆一路泪水涟涟。
从省城到县城,再回到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村,就像一棵树找到了适合生长的土壤和环境,她心情好了,精神好了,身体也好了,更不失眠了。每当听到这些消息,我都非常高兴,心想阿婆还能好好活几年。可这样的情况只持续了三个月,突然就发生了变化。四弟说:“阿婆端午节喝了点雄黄酒,全身就开始肿了。但有时起来,有时躺下,还不是很严重。”四弟每次下山捡药,都要给我讲述阿婆的情况,最后一次他在电话中犹犹豫豫地说:“阿婆已不能起床了,这次可能吃紧,二哥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从四弟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就立即赶了回去。
我走之前和爱人去了一趟超市,把一个婴儿所需要的东西都买全了,阿婆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就和婴儿一样了。我买了一床太空棉被,很薄很轻,长时间睡床的人,会舒服些。我还买了婴儿用的一次性尿片、尿不湿以及痱子粉……我想这些阿婆都是用得上的。
可到家一看,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阿婆全身浮肿,腿有小桶那么粗。由于吃药消肿,那几天尿也特别多。我一直守在床边,想帮她解手,可她坚决不让,一再赶我出去。等弟媳处理完,我去把她往炕上抱,没想使了一股猛劲,抱起来了,却没坚持住,差点就扔到了地上。弟媳眼明手快,一把接住了。
阿婆已半个多月不能下床了,跑前跑后伺候全靠弟媳。她信主,很善良,对老人也很孝敬,又下得了苦,所以阿婆没有受多少罪。看着弟媳忙前忙后,我心里生出无限感动。
第二天阿婆对弟媳说:“想和老二谈闲,可没力气,等好了再说吧。”阿婆还问弟媳:“老二回来都带了些啥?”弟媳告诉她后,她说:“带那么多东西干啥。”阿婆还两次让我给她找衣服,当我拿出带回去的新衣服时,她让弟媳放起来说:“等好了再穿吧。”那天阿婆一切正常,我相信她很快会好起来。晚上我还给四弟说了我的打算,准备每月给他们多少钱,让他们好好伺候阿婆。四弟仁厚地说:“钱是小事,关键是要把阿婆的病看好。”
可是第三天早晨天刚亮,弟媳就跑来叫我:“阿婆凌晨两点就一直说胡话,看来病情加重了。”我过去一看,果然有些不对劲。她说:“你们把我放到地上做啥,把我抱起来啊!”实际上她是睡在炕上的。她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糊涂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她好些了,说要喝米汤,喝完后又说想睡一会。我看着她睡了,就去和大场二大说了一会话,等回来她已醒了,说想喝水。我把她抱起来,弟媳和母亲给她喂水,可喝完水母亲和弟媳刚出去,我就发现她又不对了,舌头硬了,说的什么一句听不清,同时呼吸也非常困难,最后连呼吸都谈不上,基本上是单口喘气了,半天一口半天一口,这样过了一会,突然呼吸就停止了。
村里的大夫赶来了,他摸了一下胳膊说:“脉都没了,不行了。”我摸摸阿婆的手,凉了;再摸摸脚,冰了。
这太突然了,刚刚阿婆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呼天抢地般喊了一声:“阿婆……”
我这样的号啕第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赶回去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两天了。我一到村口就禁不住双腿跪地大哭起来,嘴里反复喊的是一句心有不甘的话:“爷爷你为什么不等一等,让我见上最后一眼。”我被大哥和四弟扶进屋,看到的是一口漆黑的棺材,爷爷就躺在里面。我用头去撞棺材,我想让爷爷起来看我最后一眼。
如果说爷爷去世了还有阿婆,如今阿婆一去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脑子里是一片从未有过的空,身心同时感受到的是无力和无助。
我哭喊着呼唤阿婆,母亲和弟媳也大哭起来,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大夫大吼一声:“先别忙着哭,赶快撩乱后事,先把老衣找出来穿上。”
母亲和弟媳去找老衣了,屋里就留下我和阿婆,阿婆静静地躺着,我一个劲地哭着。我突然一阵害怕,不敢抬头去看阿婆,只一个劲地呼喊。那一刻,阿婆疼养我们的画面像电影般在我眼前不断闪现。
阿婆把一小块油渣用炒菜的铲子递到我和大哥嘴边——我撕心裂肺;阿婆用自己的头发换来我和大哥的学费——我啼血啼泪;阿婆一生没有生养一辈子就疼养了我和大哥——我悲痛欲绝。
我小时候就哭起来不要命,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如今40岁的我,又这样哭了,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在村子上空响彻。一声比一声悲恸,一声比一声哽咽,一声比一声嘶哑。
我没有回天之力,父母没有回天之力,弟弟和弟媳没有回天之力,大夫也没有回天之力——我只能呼苍天唤上帝!
就在这时,我梦里惊雷般听到阿婆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扑到阿婆跟前,分明看到她的嘴动了一下,我大喊一声:“四大,阿婆活了!”
四大就是大夫。他一步跨进门,摸了一下阿婆的胳膊说:“有脉了,真的活了。”
一家人都拥了进来,一家人都破涕为笑。我至今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无法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比喻当时的心情。从11点20分到11点40分,阿婆离开我们整整20分钟后,又回来了。
我始终相信我的呼唤起了作用——阿婆最疼我,她对我的哭喊有了心灵感应,她不忍丢下我就这样走。
我始终相信她舍不得她的亲人——她一生虽然没有生养,但父母给她生了八个孙男孙女,我们都像亲孙子一样爱着她。
我始终相信,那一刻上帝伸出了一只有力的无形之手……
我明白,我的哭喊和呼唤仅仅只是唤醒了她,真正让她活过来的是亲情,是上帝!
阿婆活过来了,活过来的阿婆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今天感觉好些了,怎么一下就睡着了?”
四大过来对我说:“你问一下她,刚才去哪里了?”
这时的阿婆已被我抱在怀里,她看看我,没回答。
村里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说有的人装进棺材了,还能活过来。问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回答是被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领走了,走到一座桥上,又碰上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那人大喝一声:“你来做什么,赶快回去!”于是人就活过来了。
这些毕竟是老人们说的,年轻一些的并没有见过。四大是大夫,他就更想验证一下死人复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怎么问,阿婆都不说,还是一会清楚一会迷糊。
家里已来了很多人,他们一看这情况,觉得阿婆的病还是很严重,大夫也说可能过不了今晚。于是继续商量后事,并派人去通知大哥及众姊妹。
我依然抱着阿婆,四大也不问“去哪里了”,他对阿婆说:“现在抱你的是老二,你给他留几句话吧。”阿婆看看周围的人,不说话。二大把声音放大了一些说:“你一辈子就疼老二,他现在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就给他说。”我和阿婆的感情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他们相信阿婆一定会有遗言给我的。可阿婆说:“我现在没力气,说不成,等好了就会说的。”
二大以为跟前人多,阿婆不便说话,就让屋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对阿婆说:“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现在没有别人,你就给我说吧。”阿婆看看我,又看看房间,目光一会在我脸上,一会在墙上,反反复复地看。有一次还想伸出手摸我的脸,可是她依然缄口不言。
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一句话都没留。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疾而终,下午觉得不舒服,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就平静地走了。他有说话的机会,父亲和大哥还有四弟就一直守在身边,可他一句话没说。
如今阿婆也一样。
爷爷去世的那个日子,不能立即下葬,要在家里放七天七夜。那是农历六月,阳历8月,天最热的时候。早上杀了一头羊,当天必须吃完,放第二天就坏了。肉挂在柱子上,要有一个人专门看着,不然苍蝇就一堆一堆来了。在这样的天气要把爷爷的遗体存放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十分担心。大哥思来想去决定把风扇从城里扛来,还想冻些冰块带回家,可阴阳先生摆摆手说不用。大哥对此十分质疑,一再问他有没有把握。他说:“这是我的事,你们就不要管了。”这个阴阳先生和我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并不是长胡子老人,而是比我年纪还小的年轻人,论辈分要叫我哥。他的手艺是其爷爷隔辈传的。只见他在棺材里放了一包草药,然后口里念念有词,手指头挽来挽去,折腾一阵,就去打牌了。给人感觉好像是做了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但其结果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到爷爷下葬,我们也没有闻到一点味道,甚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到放爷爷的厅房,我们还在棺材旁铺了麦草睡觉。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也可以说是太神奇了。从此我对阴阳先生敬佩有加,每次见他都赶快递烟。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四年前的昨天。昨天是爷爷的忌日,我想爷爷会不会在这一天来接阿婆?心里担忧了一天。可这一天熬过去了,今天阿婆却又严重了。
到了晚上,得到消息的大哥以及众多姊妹都赶了回来。大家轮换着把阿婆抱在怀里。大哥还带来了药,要给阿婆输液,我看着他和大夫在那里忙碌,心里知道这完全是白费力气。可我没有阻拦,我理解大哥此时的心情。
阿婆还是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她每次清醒都说同一句话:“你们去吃饭吧。”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阿婆基本上是熬时间了。大夫说:“如果能坚持过零点,就还能活几天。”可是阿婆没有能够坚持住,23点20分,中午的情况又出现了。这一次尽管我们众姊妹的哭声更大,我也用了平生的力气呼唤,阿婆却再也没有回来。
大夫说:“狗都叫了,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美国电影《天使之城》,这部影片讲述的就是阴间的天使来世间接人的故事。他们穿着黑衣服,游荡在医院的太平间或者手术室,等人要死了,就迅速把灵魂接走。我相信这些天使也来接阿婆了,只是我们看不见,狗能看见。所以狗一叫,就表示人已被接走了。
我把阿婆的生命整整延长了12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全部亲人都赶到了跟前,都有幸轮流把阿婆抱在怀里,让她安详地度过最后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一生没有生养的人,充分享受到了儿孙满堂的快乐,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十多人围在她身旁。
我想,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但是,我对阿婆回老家时怄的气,一直耿耿于怀,我甚至认为那场气导致了她后来身体的病变。
阿婆咽气那晚,我和大哥还有二妹夫睡在一张床上。我哭诉着阿婆一生对我们的疼爱,埋怨大哥为什么不高高兴兴把阿婆送回老家,为啥要在她离开人世之时还要怄那么大气?我的哭声惊动了父亲,我的父亲一整晚就守在门外,他怕我和大哥打起来。
但面对我的埋怨,我的质问,我的眼泪——我憨厚的大哥,一言不发。
那晚,是我一个人的战斗,大哥和二妹夫还有父亲是观众。那晚,我把给阿婆的眼泪全部流干。
阿婆活了81岁,在这个1字上没有起来,就随爷爷而去了。爷爷活了89岁,他们的年龄是一个最小数1,一个最大数9。阿婆是农历六月二十七日去世的,爷爷是四年前的六月二十六日,除去整年相差一天。阿婆是四月初六的生日,爷爷是四月初八,相差两天。阿婆比爷爷小12岁,正好一轮,都属猪。这些数字我始终感觉有很多内容,却无法抵达这些内容的实质。
阿婆去世的日子比较顺,没有像爷爷那样存放七天七夜,第三天就下葬了。她和爷爷还有前阿婆埋在一起,后面是一座青山,旁边是一条小溪。在三位老人的坟前,父亲带着我和大哥还有四弟,长跪不起。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