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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邻人

2009-09-21[日]陈舜臣刘玮

中外书摘 2009年8期
关键词:醉汉后宫麻将

[日]陈舜臣 著 刘玮 译

醉态

在日本的酒席宴会中,看不到以前那么多烂醉的醉汉了。也许他们只是换了根据地,不再出现在我们常去的地方了。

不论如何,以前在谈到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区别时,一定会举烂醉街头为例。日本人会在街头酩酊大醉,高歌放吟,踉踉跄跄,拉住路人惹麻烦。中国人同样也是人,对酒精的反应应该是相同的。不过,中国人大醉之后,会避免在人前出现,不会大摇大摆地在路上大叫大嚷,而是悄悄走小路回家。

日本人会说,醉了还能那么理性吗?那喝酒还有什么意义呢?

日本人不怕醉了露丑,并以此来夸耀自己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有些中国人也有这种念头。

中国人以烂醉为耻,是从小就开始的。中国人尊重老人,以有自制力、成熟为荣。小孩式的兴奋,只能证明此人是“小人”。因此,类似的情况尽量不要暴露在别人面前。

小孩可以到处乱跑,大人则不能在路上狂奔。

孩子气不一定就不好,成熟也不一定就好。例如,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以其孩子气的狂热,一路狂奔赢得了近代化的比赛。而在同一时代,成熟的中国迟迟没有行动。

当然,这只是一般而言。在中国人中,也不是没有烂醉的醉汉。有名的例子是李白想掬起映在水面的明月,落水而死的传说。

“不解愁人闻亦愁”,这是白居易的名句。但这是“诗境”的天地,现实中在人前乱醉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日本第一次在中国史书中登场,是在众所周知的《魏志·倭人传》里,记载说日本人“性嗜酒”。人大多都好酒,史书中特别记载一笔,那肯定不是一般地好酒,而是非同寻常地好酒。也就是说,喝得酩酊大醉,自古以来在日本就被允许。

不过,如今日本的酒席宴会上醉汉少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日前野坂昭如在一段文章里写道:“最近,很少见人酒后大吐。”

他也发现了这种情况吧。原因有很多,例如警察力量充足,醉汉马上被保护起来了;即使有吐的,也马上被清扫干净了。

又或者,日本人开始成熟起来了?那倒也好。可爱的稚气消失了,但又没有成熟起来,这样的人最难打交道了。

半途而废可不行。衷心祈祷日本人不要吊在半空中半上不下。

啊,麻将

明治以来,日本和中国的交往忽然变频繁了。当时来日本的中国人,看见本来在自己国家已经灭亡的东西,在日本还好好保存着,大吃一惊。

和服就是如此。合襟系带,上下一件,是中国古制。经过清朝满族的统治,失去了这一传统。现在说的“唐装”,是满族的服装。

将食案举至眉高搬动的风俗,是中国的古礼“齐眉”——与眉一般高,但在中国早已灭迹。中国餐厅的服务员,漫不经心地端着盘子,“哐当”放在桌上。在日本,去有些名堂的地方,现在还能看到“举案齐眉”。

不光是旧传统,较新的中国原创,在中国消失了,但日本还保存着的,还有麻将。

在中国内地,似乎麻将牌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香港还很盛行,不过他们用的麻将牌比日本的大几倍。

本来麻将是中国宫廷,而且是后宫,相当于日本的大奥想出来的游戏。大奥的女性不事生产,唯一的男性——皇帝能力有限,一年到头很是无聊。要打发无聊的日子,一般的游戏可不行,必须是十分有趣的。而且,时间很充足,可以慢悠悠地打出大牌。

到了日本,麻将变成了目不暇接的忙碌游戏,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偶尔有人拿着牌陷入沉思,其他的人就不耐烦地抱怨:“喂,你打乱节奏了。”

日本的和服也是中国的古制,但并非完全相同,而是按照日本风俗进行了修改并保存下来。特别是腰带,完全变了样。

中国的腰带叫做“绅”,长长地垂在前面结起来。腰带系得好的人,就被称为“绅士”。

日本的腰带本来是前垂的,后来就挽到后面,变成了现在这样。

因为有这样的先例,本来是悠闲享受的麻将,到了日本,像赛跑一样变成快打,也没什么大问题。

中国人拒绝麻将,是因为它与赌博扯不开关系。牌的形状,有筒子、饼子,是有洞的铜钱形状;索子是穿过钱孔的绳子形状,万子更是直截了当。反正后宫出身都不健全,铜臭味挥之不去。

不过,在中国的游戏中,麻将是最新的,以前并没有传统,舍弃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实际上从清初开始,就传说后宫在打麻将。如果属实,那麻将就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后宫是个封闭的社会,因此麻将没能传到外部。

另一个说法是,在义和团事件中,以西太后为首的王室成员逃往西安,宫女四散逃亡,因此这种游戏得以在民间流传开来。义和团事件发生于1900年,与20世纪的钟声同时,温室养育的麻将被投入人世的汹涌大海。如果这么看来,在后宫发展起来的麻将,还真是在短短七十年间坚韧地成长起来了。

我小时候,家人拥有的麻将是每人手上十六张牌,有“春夏秋冬”这几张没用的牌。现在日本的麻将毫无例外都是人手十三张。

香港和台湾既有十六张的,也有十三张的。十三张的说不定是从日本反输出的。

不论何时,日本人只按需选取,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日本的国民性。自古以来,日本的口号都是:“追上去!”一边吸收中国、西欧的文化,一边这样想。一副慢性的落后国家姿态。

从没有想过“让别人赶不上”,也就是从来没有领头的经验,只是常常瞄准第一名。

要追上就要轻装上阵,没有万事俱备的奢侈余地。例如明治以后,日本把富国强兵放在第一位,其他关系不大的都被放在一边。这是重点主义的表现。

因此,虽说只是麻将,但跟游戏本质没有太大关系的惹麻烦的牌就被清理出去,抓重点,就产生了十三张牌体系。

麻将牌中的“白”、“发”、“中”三张的由来,众说纷纭。

“白”是白粉,绿的“发”是绿色的青丝,红“中”是红唇——有人说代表了宫女的容貌。

我倒觉得更像是出人头地的途径。

“白”是无地,无位无官,无财产。中国人把拥有财富叫做“发财”,“发”是赚钱。“中”是“考中”,也就是考试合格,成为官吏资格最高位的进士。

所以就必须按“白”、“中”、“发”的顺序排列。穷书生通过学习考试合格,做官后受贿发大财,这是正常的途径。

不过,通常都按“白”、“发”、“中”的顺序叫。也许是想要赚到钱后行贿,像日本医学部那样顺利及格吧。

其他的牌要么表示钱,要么是穿钱的绳子,要么是数字,麻将真是一种现世的游戏,是后宫之人如笼中之鸟,羡慕红尘世界发明的游戏。如果真是这样,其起源真是令人悲哀。

算盘

日本人是跑步走的民族。

交易会召开期间,在广州街上,朝停着的公车奔跑的,一定是日本人。中国人会想:“那辆公车已经开出去了,还是等下一辆吧。”便不会再跑了。在中国,广州等地的南方人,以性急闻名,但还是比不上日本人。

到了北方,看一看走路方式,就能知道哪些是日本人。中国人走路,先用脚跟“咔嚓”一声敲在地上,然后再慢慢让脚板着地,就像往汤圆上均匀地洒上黄豆粉,很是从容。这样走路,身体一定会轻轻弹动,而这是多余的震动。

日本人走路的时候,似乎脚尖比脚跟用力的时候更多。因此抵抗力不大,可避免不必要的损耗。

日本自古以来都从先进国家引进文化。曾经仿效唐朝,急于建立律令国家;明治以后,又加快脚步追随西洋,建设现代国家。

从来都是急急忙忙,从不绕弯道。选择最短的距离,尽量节约能量前进。

但是,当我看到四珠算盘时,觉得找到了日本的精神。

——就是它!

我们学生时代用的算盘是五珠的,最下面的一颗珠从来没有使用过,也就是说是多余的,所以去掉了。日本人不允许多余的东西存在。

据说算盘是足利末期贸易商人从中国传来的。原型是下面五颗珠,上面两颗珠;上面的两颗也是只用一颗就行了。而且,中国的算盘比较大,珠也比较大。

日本最初用的也是“上二下五”的算盘,之后渐渐把不必要的都去掉了,缩小尺寸使之更为实用。

不是说这样不行。不仅如此,多余的省去最好。总是有先进国家在前面,急着追赶,越是轻装上阵越好。这种心情能够理解,可以说是日本人的长处。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中国不再采用原来的算盘,而是采用了日本的改良算盘。

不过,目不暇接地看算盘高手拨动算盘珠,让人感到像是在赶路。

忍不住想打招呼:“休息一下吧。”

一直疾奔,会喘不过气来。要是不休息一会,最后说不定会累倒。

这已经不光是说算盘了。多余的东西累赘多,固然不值得赞扬,然而若是完全没有多余的,是否也太理想化了?

比起“啪啪啪啪”,还是“啪啪啪——啪”的节奏进行起来更为顺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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