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
2009-09-21刘杰
刘 杰
水泥诞生多久了,有没有一百年?便把人脚踩和头顶的地方差不多都铺满了。
平时还行,夏天问题就来了。不管有没有太阳,一上水泥马路,热烘烘的,像一张晒热的报纸捂在脸上,连油墨的味道都有——柏油和汽车尾气混合成的。碰巧路上卫生不好,旁边有下水道或垃圾桶之类,还有脏抹布的味道。
温度升高,说是人多,这恐怕还是其次,要是从一块草地走到一块水泥地上,尤其是大太阳底下,你试试看。
城市里水泥的面积是无法估算的。草地只窄窄地存在于马路、房子和停车坪的空隙里。至于树,都是枷号示众的犯人,地上一个或方或圆的孔放树干出来,根则终身幽囚在水泥地下面。房子是五面受晒,几十层的高楼,到夏天变成个二十四小时的立体散热器。人成了糖炒栗子,在锅里和水泥块一起炒,白天炒一炒,晚上凉一凉,炒一个夏天也不会熟。
水泥路面上动不动就六七十度,蚯蚓不小心爬上路面,还没等过去,就会变成一条干牛筋。我还见过晒干在路面上的青蛙,像小孩掉在路上的鞋,风一吹一掀一掀的,要自己走回去。
这种热说是桑拿还轻了,桑拿里毕竟还有点水蒸气,应该和微波炉差不多——男人不好说,在漂亮上头,女人是能下狠手的,如果微波炉能美容,她们早把脑袋伸进去了。尺来高的高跟鞋,密不透风的束身,热馒头一样的假乳,拶子一样的发具,带着这些刑具上街,女人照样是笑盈盈的。不独女人,领带、皮鞋、紧绷绷的三角内裤也是男人的刑具。
森林里的猴子跑到城市里来,一定奇怪人为什么住在这种畸形的东西上面。
土地是有生命的。它有岩石金属,就像人身上有骨头;它有植物,就像人身上有毛发;它有蛇洞,有老鼠窝,有蚯蚓在里面钻来钻去,就像人身上有寄生虫、真菌;它吸收水蒸气和雨水,滋养万物,生成泉水和溪流,汇成江海,就像人有体液,形成循环和排泄。它有火山,像脸上的痘痘,受挤压也会喷发;它有冰山雪原,像冻疮;它有沼泽,像溃疡;它有沙漠,像茧;它有沟壑,像龟裂;它有长江三峡,像血管里的血栓;它有溶洞暗湖,像斑、像积液;它有城市,像肿瘤……
水泥铺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死了,连蚯蚓都不会有。
树招风,因为树木会呼吸;土地生云雾,因为土地会呼吸。水泥不会呼吸,全都铺上水泥,空气就死了,像一口凝固的痰。很多大城市到了夏天是没有风的。一到三伏天,浑身上下紧箍箍地像包着层保鲜膜。肺被限制住了,空气不会自己跑到嘴里来,大口大口地吸气,也只能吸到喉咙里。汗也是黏黏的,出不痛快,像打了层蜡,油糊糊地将流不流。
不能出门,马路上烟蒸蒸的,歪歪摇摇,看不到一条直线。汽车的外壳拖着耀白的电光,像是在熔化。有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风,像从冶炼车间出来的,“唿”地一声蒙头过来,立刻有溺水的感觉。
我们小区东面几百米外有个公园,正在开发中,好多路面还是土路,旧址好像是个王爷的郊外花园,颇有些老树和杂草。晚上在小区里走走,西边从城里来的风像是工厂车间里吹出来的;东边的风松松凉凉,带着些雨意——在恶劣的环境里,人的感知力好像也不比动物差。
大厦前后的广场都是水泥,连装饰性的柱子都要用水泥做,学二三十年前欧美的风格。最洋气的美国,次是欧洲,再次是日韩,我们是最土的,还不如黑人——歌星们都模仿黑人唱歌跳舞。白领们追“欧美”,学生们哈“日韩”。
小区里的空地,能填水泥的地方开发商会尽量填上水泥,一劳永逸。
植物是很麻烦的,浇水、除草、杀虫、修剪、过冬,哪一样都不省事。哪怕绿化面积写在合同上,“绿化面积”和“绿的面积”还有很大的差别。绿化带里没草,水景里没水常见得很。我向来不大相信数据就是这个道理。
小城市的人自己盖座房子,屋前屋后的空地也要铺上水泥,没事摊些萝卜皮和豆角在门口晒。
连车开不进去的巷道,居民凑钱铺上水泥,称为善举,一到夏天家家户户往外泼水,集体桑拿。
酷日之下,在一条亮晶晶的水泥马路上赶路,无遮无挡,没有房子没有树,是什么滋味?尝试过的就知道,只怕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要是前面出现几棵树,可以遮一遮,简直是绝处逢生。
再往前走,水泥路面没有了,脚下变成了泥土,软软的,松松的。两旁有古树,叶子郁郁累累,回黄转绿,遮天蔽日。路边有水涧,溶溶漾漾,漂野花和碎草。能听见青蛙跃入水中的声音。远处有田,有树,网一样的野鸟,在空中撒开又收拢,都笼在一层低密的烟气里,像中国画里画的那样。这就像到了天堂了。
有一群人从对面匆匆过来。年轻、热情、穿着满身英文字母的衣服。也不问问前面有什么,兴冲冲地就奔前面的水泥路去了。
他们的名字叫现代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