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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辛与春晖行动

2009-09-21

中外书摘 2009年8期
关键词:修文县砂锅春晖

蒋 巍

昏暗的。潮湿的。古旧的。残破的。

不足两平方米的一座小土地神庙,藏着作家叶辛的一段历史。它遍体斑驳,半面墙岌岌可危,另一面墙用木柱支撑着,显见一切都古老得近乎腐朽了。然而,乡村的岁月缓慢而耐久,历经几多世纪的凄风苦雨,小庙依然立在那里,立在日光月辉之中,立在幽静而结实的仿佛伸手可以触摸的时光里。

这里是贵阳市修文县的砂锅寨,一个古老的村落。

乡村正在发生变化,乡村正在悄悄改造,随着打工者的血汗钱寄回来,一栋栋崭新的砖瓦房盖起来了,一条条新路畅通了,可这座风雨飘摇、近乎碎裂的小庙没人碰,而且还在不露痕迹地加固。因为庙里结结实实装着一部值得村民骄傲的历史,装着决定了一个人的人生抉择的历史,装着很具有代表性的一位知青的历史——作家叶辛的一段历史。

庙里早已经没什么土地神了,大概土改时候风起云涌起来造反的农民就“革”了只吃供养、从不干事的土地神的命。20世纪的1969年,叶辛和一群上海知青到这里插队,后来他住的泥草房被暴雨冲垮了,生产队干部很温暖,把这座土地神庙清扫了一遍,说娃儿委屈你了,就住这里吧。细瘦的叶辛把那点可怜的行头和一些书搬进来,里面放了一张吱嘎作响的破木床,竹竿支起一顶蚊帐,床边再挤下一张小木桌。叶辛就成了新的“小土地神”。清晨,下地干活儿的大嗓门儿一喊,叶辛下了床,左脚登上鞋,抢先一迈,没等右脚找到鞋呢,人已经出了庙。

现在,庙墙外挂了一块木牌:“著名作家叶辛旧居”。

叶辛是我交往多年的文友。静静地站在庙前,目光在以往那些苍凉的岁月里沉浮,就有种种的悲凉、悲怆、悲壮在心头涌动。我也是知青,不过他在大西南,我在大东北——那片叫做北大荒的地方。这边雨多,那边雪厚,他放过牛,我赶过马车,经历和苦难都差不多,眼泪和汗水也流得一样多,我们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永远留在遥远的乡村了。重归旧地,都会有找到自己青春影子的感觉,仿佛被毒日头烤煳的年轻的自己,依然在前面不远的那条小路上寂寂地行走。

这样走有一个好处,就是眼泪可以不被人们看到。

后来,在文学界的会上碰到叶辛,我说,我去了你下乡的地方,看到你住的土地神庙了,看来没有那里的土地神,就没今天的你。

叶辛淡淡地笑了,不言语。

他是个勤于思考而不善言表的人,无论怎样宏大热闹的场合,他总是低调谦和得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西服领带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嘴角深深地抿着,笑容淡淡,目光淡淡,言语淡淡,冷不防会冒出几句很哲学的话来。不像我,大东北的模样,满族人的血性,常以很骄傲的气势来掩饰和支撑自己几乎活不下去的谦卑。这不能怪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上海的里弄到贵州的村寨,居处幽静而狭小,一声温柔的呢喃大家就听到了。大东北天高地广人稀,眼前横着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广阔地平线,不吼,谁都听不见,谁都不来,只有狼们来了。更何况,学问成就没人家大,不大点儿声,我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叶辛做文学就像牛耕地一样,不喊不叫,低着头往前拱,执著而凶猛,隔不多久就拿出一部书来叫大家吃一惊。看来,放牛比赶马车好,跟牛厮混久了,能学到很多的东西。

来到修文县之前,我不知道,滚滚红尘之中那样淡定的叶辛,心底还藏着一块异常炽热的地方。

砂锅寨的乡亲和当地干部说起了叶辛。

——那时,干部和村民哪里懂得什么叫科学种田?一堆堆的农家肥撒进田里,再把草皮烧成灰,然后把一袋袋尿素拌进去,也撒到田里,村民们雄壮地说,两样肥都上足,哪有不丰收的道理!可是,叶辛明白,贵州山区的土质偏酸性,连土带草一烧就碱化了,而尿素是酸性肥料,两者一搅合,酸碱中和,什么效果都没了。叶辛东家跑西家说,劝生产队干部和村民们千万别干这种傻事儿了。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种田人哪里会信他这个大上海来的小毛崽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来教训我们!当了乡村教师的叶辛只好在村小学里给学生们讲清其中的道理,让孩子回家劝劝爹妈。效果好像不大理想,这让叶辛有点灰心丧气了。

——因为叶辛长了一副特诚恳特老实的模样,为人则更加诚恳老实,一口土话也学得很流利,乡亲们便选定他当了耕读小学的教师。初到山坡上旧庙改成的学校,让雄心勃勃的叶辛大失所望,狭窄的四间房子仅仅是一种文明概念,不仅门窗无遮无拦,欢迎着八面来风,房盖也开着“天窗”。那时村小学的课程,没有体育课也没有音乐课。在老乡们看来,那纯粹是玩闹。大人说,学什么音乐?不如听猪哼哼,就是唱出花来有什么屁用,能唱出稻谷来我让你天天唱!至于体育,那更是多事,娃娃们从小割猪草干农活,爬坡上坎,都是练身板。别看叶辛话不多,骨子里有一股牛劲,他不管老乡们怎么看怎么说怎么笑,也不管自己那条总是很低调的嗓子能否展示出音乐的魅力,还是有损音乐的魅力,硬是把两门课开了起来。他倒很认真负责,为防止把学生带到荒腔走板的岔道上去,自己先跟着收音机一遍遍学,什么《小松鼠》啦、《小小螺丝钉》啦、《我是公社小社员》啦,然后记下歌词与乐谱,再教学生。体育课也一样,按照区里发下来的广播体操示意图,自己先练,而且目不斜视,假装没听到路过的农妇的咯咯窃笑,然后再一节一节教给学生。他还指挥孩子们拔河,吼声如雷,这是山里娃从未见过的游戏。不长时间,学校就欢腾起来了,学生上学的兴趣也浓了,其他功课的成绩也上来了。老乡们这才明白,还是叶老师有办法,孩子的课没白上,叶老师“得行”!农闲时候,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了,翻盖了屋瓦和新茅草,没玻璃的窗户也钉上薄板,吱嘎作响的门扇也安上了。

——听乡亲们一说,我才知道,说话一向温温柔柔的叶辛其实也很凶。当年在体罚学生方面,那真是“心狠手辣”、功勋卓著。到今天,他教过的学生回忆起叶辛那怒目张飞的凶恶模样,还嘿嘿乐。初执教鞭时,好些学生成绩太差了,而且根本没把这个“嫩青”放在眼前,照样疯淘,上课时能来个旱地拔葱,嗖地就跳窗而去。叶辛是个认真较劲的人,他就一家家走访,向家长告状。有一位父亲听得火冒三丈,回身到屋后砍了一根竹子,用砍刀削细,交到叶辛手里说:不听你的话,你就给我打!

只听啪的一声,叶辛手里的竹竿就落到孩子屁股上。“还敢不敢淘了?”他横眉立目、恶声恶气地问,整个儿一小“南霸天”。

“不敢了。”

这成了叶老师第一项最有成效、最富改革精神的“教学经验”。后来再有淘的,叶辛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拿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派头说:“你去砍一根竹子来!”竹子乖乖拿来了,叶辛照小屁股就打!

此法果有奇效,后来淘小子们老实多了,都知道这个小“南霸天”不好惹,真打。山里娃的学习成绩又上了一大截。

——其实,叶辛的爱心像诗一样汪洋恣肆。除了课本里的知识之外,他还教孩子们读普希金的诗,念高尔基的小说给学生们听。当小说里出现“面包”一词时,山里娃不懂了,问他什么是面包?面包什么样子?能吃能玩还是能穿的?叶辛回上海探亲,特意带回几只面包给学生们看,分给他们每人一小块尝尝。这是乡村里的孩子们平生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面包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们还学会了早晨刷牙,饭前洗手,早晨醒来应当把被子整整齐齐叠起来,文明的种子悄悄在山乡发了芽……

——为了提高学生的作文水平,考试前,叶辛列出大量作文题,让孩子们反复写,自己再写上个四五十篇,每个学生人手一篇,嘱咐他们反复背诵默写。作家叶辛大概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经过叶老师“胡萝卜加大棒”的混合式教育,砂锅寨小学创造了奇迹。在知青来插队的前后几年,砂锅寨的孩子没有一个能考上初中的。经他教出的第一届六年级学生,就有好几个考上公社的农中。三十年后再来此地,叶辛发现他教过的学生,现在好些都当了老师,有几个还是县里的优秀教师哩。当初叶辛跟他们常讲的一句话,“人要不受教育,未来就没有希望”。现在他们也常常对自己的学生讲……

叶辛属牛。在砂锅寨的那些艰辛年月,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挑粪,耙田,铲田埂,挖煤,在土砖窑上当小工,秧包谷,挞谷子……但他最喜欢的是放牛。因为放牛不累,不忙,不紧张,他尽可以静静坐在山坡上或躺在草地上,纵目驰怀,任自己的情感、思想和梦想在天地之间遨游。他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写道:“眺望着连绵无尽、千姿百态、气象万千的山山岭岭,倾听着从峡谷那边传来的悠长的、时常还是透着苍凉的山歌,人会静下来,青春的躁动的心会安宁下来,这时候,我时常会觉得大自然是如此的博大、壮美、和谐,而置身于自然景物里的我,又是如此渺小、如此地微不足道。”“蜜蜂在嗡嗡叫,蝶儿在草丛里飞,阳光烁着人的眼,牛甩着尾巴,不慌不忙地驱赶叮咬它的牛虻、飞蚊。每当这样的环境里,我就会想到人生的意义,想到劳动和人的关系,想到白天和黑夜,想到大自然的风雨和人世间的沧桑,想到人的有为和无为。”“周围是那样的静谧而又安宁,生活是那样的清贫而又平静。而时光的流逝,几乎慢得可以用手触摸得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想通了很多很多平凡的、有时又是深奥的道理,这样的思考使得我能豁达而又平和地对待人生,对待世间的矛盾和纷争,这样的思考也使得我后来坚持不懈地拿起笔来写下最初的一些小说……”

正如叶辛在《生命的两极》中所说,上海和贵州,是他生命的两极。在贵州大山里的十年知青生活,成了他文学创作取之不竭的富矿,当年攀登的斗篷山,放牛时躺过的绿茵茵的草坡和清溪……都被他写进了小说。

1977年,叶辛发表了小说处女作《高高的苗岭》,此后的三十多年,他笔耕不辍,佳作迭出,屡屡获奖,堪称著作等身。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孽债》、《恐怖的飓风》、《三年五载》,以及《叶辛文集》十卷本等,他创作的电视剧《孽债》等也曾轰动一时,风靡全国。因创作成就突出,叶辛曾于1985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荣获全国首届五一劳动奖章,并当选第六、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

叶辛的名字及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广大读者耳熟能详的。但是,在今天的砂锅寨,矗立着一座“叶辛春晖小学”,却是读者乃至文学界很少知道的。

回到上海以后,为创作的事情,叶辛曾多次重归砂锅寨,许多年过去了,那所耕读小学的模样没有多大改变,这让叶辛心里十分难过。2004年5月,应团省委之邀写了一篇文章《贵州春晖行动》,并受此理念感召,打电话给时任团省委副书记的陈昌旭,表示愿意为回报第二故乡作出努力。不久,他联络了上海八位企业家到修文县砂锅寨考察。那天从早晨就下着雨,可听说当年的知青娃叶辛回来了,周边各村寨数百名乡亲闻讯赶来,打雨伞的,披塑料布的,欢迎的队伍浩浩荡荡排出两三里地。叶辛和他的企业家朋友们踏着泥泞,在掌声和欢笑声中到寨子里和耕读小学参观,乡亲们的真挚情感,乡村学校的破败潦倒,让叶辛一行久久不能平静……

就是这次叶辛的重归知青故里,以及他和乡亲们的深厚情感,让修文县团委书记袁丽灵光一闪:应当把叶辛当年住的小土地神庙清扫一番,以做永远的纪念。很快,按照乡亲们的回忆,小破床、旧蚊帐、小木桌等等,都按老样子摆了进去,“著名作家叶辛旧居”的木牌也挂到庙墙上。后来,叶辛带着儿子叶田专门来这里看过,算是一次“传统教育”吧,儿子颇为深沉地说:“哦,这就是你长征出发的地方啊……”

2005年3月,叶辛和八位企业家集体筹措的35万元汇入修文县教育局账户。新校址迅速选定,县政府也配套投资60万元,修筑一条从国道公路线通向新校址的水泥路。要占村民的农田,村民无偿让出来了;缺劳力,村民们自动分成三班,轮流义务投工投劳。数月之后,三层楼的“叶辛春晖小学”落成了。2005年9月15日,叶辛春晖小学在宽敞平整的操场上举行了盛大的开学典礼,应邀担任名誉校长的叶辛专程从上海赶来,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在砂锅寨的生活,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对我日后成为一个作家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为此,我感谢砂锅寨,感谢砂锅寨的乡亲们,感谢上海的企业家朋友。今天,我借助春晖行动这个平台,约集一些企业界朋友,在砂锅寨建起第一所春晖小学,在这个活动中,我只是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我希望这所小学建成以后,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能继续给这所小学以关注和支持……”

会后,叶辛当场为学校题写了“修文立志”四个大字,并出任名誉校长,还捐赠图书。

修文县,正当其名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叶辛倡导在修文县建立了第一所春晖小学,92岁的老红军郭才高发动全家集资20万元,为家乡修建了一所春晖学校;贵阳白云腾发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谭承国拿出200万元,在母校设立了奖学金;荔波县茂兰镇甲介煤炭公司老板韦兴实出资15万元,为家乡兴建了“兴实春晖小学”;贵州强臣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文学强捐资35万元,援建了财神镇“强臣春晖小学”;上海市人大副主任胡炜前来视察叶辛春晖小学,并代表上海市人大捐赠10万元。我去采访之际,修文县正在叶辛春晖小学的附近修建一个“知青文化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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