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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没有故事

2009-09-18周李立

山花 2009年17期
关键词:新东方彩虹北京

周李立

韩物

2002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无事可干。我平生第一次站在了北京的土地上,为了这个第一次,我还特意穿上了颇为得意的黑色背心和工装裤,背双肩的背包,那个时候我无疑更像个男孩子,头发长不过肩,以为自己是去西部的一名牛仔。

北京西客站让我想到越南或者老挝,我其实也没有去过东南亚,但我却相信只有东南亚那种地方,才会有这样大大咧咧的太阳和黑压压的人群。事实上,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南方那座大城市,北京是我抵达的第一处远方。只是这处远方比我想象中要嘈杂和零乱,远没有南方家乡的繁华。

但我感觉还不错,毕竟这里很酷。

我工装裤的口袋里有一张照片,那是我出发之前特意从电脑里拷出来,然后跑到一条街之外的照相馆里冲洗出来的。

我站在广场上,又把照片掏出来看了一眼。照片上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的男生面无表情的看着摄像头,背景是苍白却整洁的一片墙壁。我笑了一下,狠狠的把照片捏在手里,捏到手心都出汗了。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就像古代的女子拿着香包手帕之类的信物,或者像国际刑警拿着通缉犯人的传单。

我来北京是来看宽宽的。

之前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却很熟悉他,在星际争霸网游里,我们已经是两年的夫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两年的并肩作战,早已让我们熟悉了彼此的优点与恶习,比如宽宽好动,他的优点是灵活,他的缺点是太过绅士,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往往迷恋战斗的状态,而忽略了胜负。

在网络上相濡以沫两年之后,在七年之痒到来之前,我们很合时宜的决定,这个夏天,要见一面。

这个决定是由宽宽提议的,此前,宽宽已经在网上说了好多次,他很想见我,如果我不来北京找他,他就去南方找我。

听起来这会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恰好毕业之后我又没事可干,适合做一次远行。

如果我们的安排没有错,宽宽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北京西客站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千里迢迢,过了长江,又过了黄河,到北京找我结婚两年的老公,还要凭借照片在人海中把他认出来;我突发奇想,翻山越岭,只想见一个熟得不得了的陌生人。

而我对此也充满了期待。

宽宽就在我的期待中出现了。他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傻乎乎的举一块写着我名字的牌子,也没有在看见我之后大声喊我的名字。而是径直走到了我面前,从黑框眼镜狭窄的镜片后面看我,然后很绅士的打个招呼。

不过他不动声色的突然出现确实把我吓着了。于是气氛就有些尴尬。

“嗨!”

“嗨!”

“看什么呢?”

“啊,没有,你吓着我了。”

“那对不起,别看了,走吧。”

“哦。去哪?”

“回家。”

“哪?……”

在嘈杂的广场,宽宽说话的声音就显得很小,却和他的身材是一致的。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牛仔裤。和照片上一样也戴着那副黑框眼镜。

于是我只好跟着宽宽往广场边缘走。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住在一套租来的房子里,平时给人做各种平面设计,生活比较自由。

宽宽也没有说要帮我背一下包,而是很有风度的走在我前面半步远的距离,不时回过头来看我有没有跟丢,我背着包很疲倦的跟在后面,显得比较可怜。

上了出租车。宽宽才突然开始说话,“韩畅,您怎么穿成这样?”

刚见面就质疑女孩的穿着,我觉得是很不礼貌的,然而这样一说,又显得我们好像已经见面很久了一样。

我说。“这样很酷啊。”

宽宽说。“我还是觉得你穿裙子好看。”

宽宽是指我刚给他看过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我毕业的时候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照的。

“可是我也喜欢这样。”

宽宽说,“是挺好,但是不女人。”

“穿裙子就女人了?”

他说,“对呀,最好一年三百天穿裙子,衣服的颜色一定要暧昧,紫红、黄绿、青粉,总之,越形容不出来的颜色越好。头发要长,烫卷,像弹簧一样会有节奏的动……”

“你真是学设计的,喜欢计算人,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礼貌吗?”我说,心里对宽宽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宽宽说,“没有,你已经很漂亮了,我是想让你更漂亮。”

后来,在我留下来和宽宽一起生活之后,我就真的变成了宽宽当时所描述的样子。

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北京,据宽宽说是因为我斗胆想留下来和他尝试过真正的夫妻生活,所以他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但在我看来,事情却只是因为一次很偶然的散步。

来北京之前,我告诉宽宽,我最想看天安门。到北京当天,我们到宽宽的住处之后,天已经快黑了,我们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后来宽宽提议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我问吃什么。宽宽说他会煮面条。

吃过面条之后,天已经全黑了。

我想我要表现得不拿自己当外人,就要去刷碗,宽宽显得很惊讶,“你在干嘛?”“噢,你以为我拿着抹布在水池里还能干吗,当然是刷碗啊。”“刷碗?有没有搞错?”“不刷碗你用什么吃饭,帅哥?”“不用现在刷。”“那什么时候刷?”我心想,这么快就本性暴露了,让我吃面条我就不说你了,居然还不刷碗,居然还不让我刷碗……

宽宽突然跑到窗户前对着外面喊,“韩畅,我们去看天安门吧。”

“发神经,天都黑了……”

他回过头说,“怕什么,天安门上有灯。”

“那怎么去啊?没车了。”

“你背我。”

“什么?”

“哈哈,那我背你吧。”

“你说的哦,走不动了你背我。”

“快走吧!”

于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夜晚就是在马路上度过的。

我们先是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前后走,那个时候宽宽的身躯还很单薄,只是一个少年,他不时透过商店橱窗瞧一瞧自己的身影,或者不自觉的摸一下头发。十分爱惜自己的形象。后来我们都走累了,沿街的商店也几乎都关门了,我们就肩并肩地走,他一路走一路给我指,“看,三环路,我喜欢,多像一条河啊”“噢,这是安定门,前面还有个大鼎,你见过鼎吗?你知道什么是鼎吗?”“美术馆噢,可惜进不去了。”……再后来空气变凉了,路上很难见到一个人,我们就手拉手的走,并没有多想,更像是相互搀扶的战友。到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终于看见天安门的时候,我就选择了五体投地,亲吻大地,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姿态让宽宽觉得很搞笑。他是不会做这样不帅的事情的。

天亮之后,我和宽宽才坐上双层公交车的上层,哐当哐当地晃回宽宽住的亚运村,我就趴在宽宽的膝盖上睡觉,宽宽很绅士的用手挡住那些照在我脸上的太阳。我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还是因为太阳。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做出了要留在北京和宽宽一起生活的决定,就是因为宽宽在这个时候用手给我挡了太阳。

第二天睡醒,宽宽问我,准备在北京待多久?我说,“没想好,你希望我待多久呢?”宽宽半天之后才说,“其实我希望你不要走了。”

我说,“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说,“那随便你。”

我说,“等你让我变得更漂亮了,我就走。”

宽宽说,“那赶紧,让你变漂亮。”

到冬天的时候,我就正式决定留在北京了。那年北京还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黑夜无声,我们第一次在温暖的屋内做爱,我的后背靠在暖气片上被熨出了几道红印。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路面上结成了冰,冰上又覆盖了雪,层层叠叠,我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还光着发红的后背,就迫不及待的趴在窗户上看亚运村里摇晃着走过的人群与蹒跚而过的汽车,也不觉得冷。

而宽宽,已经坐在电脑前一本正经的做他的设计了,他把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摇来摇去的,漫不经心,他那个时候正在给别人打工,还很有空,不像后来那般卖命。

我们此后两年的生活基本就是这样,白天,我在报社上班,他睡觉,晚上,他干活,我发呆。其余的时候,宽宽喜欢照着他的想法,给我挑衣服,设计发型。后来,我发现我已经是一年三百天都穿裙子的女人了,果然如宽宽所说的那样。而且我也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风格。

我想起以前对宽宽所说的,等你把我变得更漂亮了,就离开你。心里很有些不舒服,因为现在我已经不能离开他了。

我对宽宽说,我很害怕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那还不如不来找你,那样我们永远都是夫妻。

宽宽却有心事一般,说,是啊,现在你已经很漂亮了,可以走了。

我很疑惑的看他,他又笑了说,逗你的,生活总会有新内容吧。

如宽宽所言,生活的确有了新内容,我们也没能一直这样。

和宽宽分手是在2004年。

之后,我删除了手机里所有宽宽的短信。回想两年来宽宽和我的生活,其实并不像热恋的情侣,他总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当我问起,他却又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我说他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他笑,说,主动,拒绝,负责,哪一样你受得了啊?

我开始全面清理与宽宽相关的东西,宽宽送我的耳坠,他说女人一定要戴长长的耳坠,还有宽宽身上的味道,那kenzo香水与汰渍洗衣粉交加的味道,半个月之后才从我身边彻底消失,甚至,还包括那张我曾经紧紧捏在手里的宽宽的照片……最后,眼看宽宽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MSN上灰色的头像了,我握着鼠标的右手就软了。后来,我学会了一种可以看对方有没有把你从好友名单里删除的办法,发现宽宽并没有把我删除。暗喜。

分手之后,我从四环的亚运村往南,搬到我所工作的报社在二环安定门的宿舍,我从城市的一个圈走到了另一个小一点的圈。

我在北京第一次登陆了星际争霸的游戏,在以前我们经常活动的战区,我们的战队已经隐匿不见了。我又输入宽宽从前的用户名,发现他上次登陆还是在我来北京之前。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连网络夫妻这回事,好像都不存在了。

我是在和宽宽分手两个月之后,才在网上和他恢复对话的。我对宽宽说,“希望分手了我们还是朋友。”

宽宽却在网上说,“我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更不存在分手一说。”

这样的话让我惊异,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失忆?

离开宽宽之后,我才真正进人了北京这座城市。

那段时间,我被调到了报社夜班部。通常凌晨三四点才下班,这时的长安街真的漂亮,灯火照亮了这条没有过去与未来的道路。出租车会沿着这条永不黯淡的长安街载我回去,从王府井东边的路口拐弯,一路向北。直奔安定门,安定门内的路口正中,有宽宽指给我看的大鼎,像一个巨大的香炉,在白天,它象征吉祥,而黑暗中,我觉得它更如猛兽,象征邪恶。

天亮的时候,我拨开窗帘,天地灰白,零星的骑车人表情漠然地从护城河北岸翩翩而过。我总在这时准备去洗漱睡觉,而在睡觉之前,我最头疼的问题,是我该用日霜还是晚霜?

后来,我决定一天用日霜,一天用晚霜。我想,当我用完了50克日霜和50克晚霜的时候,就会忘记宽宽了。但日霜用完了的时候,晚霜却再也找不到了。

我在报社认识了一家公关公司的经理,他很看好我。为了从灰暗的夜色中走出来,我决定换工作。这家公关公司就在安定门,朝九晚五,试用期三个月。这样,我每天上午九点总是在网上和宽宽同时上班,然后看着彼此的头像明灭变化,下午五点,同时关机离线,却从来不说话。我看着他的头像,开始想他的样子,有些消瘦,戴着黑框的眼镜,又好像很强大、任性,反正印象已经模糊了。

又想起他曾经只是我一个人的,但是他却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女朋友。

宽宽另一个女朋友,白小红。

那是2004年,我们分手前。那天天气不错,宽宽在小区的空地上玩滑板,围观的人站了三圈,这些看客让宽宽兴奋,他如鱼一般,在障碍物之间游走。

滑板是宽宽最得意的运动,他甚至是某个极限运动小组的成员,而这些,却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之后,才知道的。

我出差一周,这天刚回北京,刚走进小区,看见那么多的人,我就知道是宽宽在玩滑板了,这样的场景,几乎每个月都会上演。

我在旁边的花台上坐了下来,想等宽宽一起上楼。这时,一只小白狗跑到了我的脚边,我看着狗,狗也看着我,狗可能觉得我很没趣,又跑走了,一个穿蓝绿色裙子的女孩招呼它,狗跑了过去,摇尾巴,女孩蹲下来,摸摸狗的脑袋。

然后,我看见了宽宽,他一手拎着滑板,竟然走到这个女孩的身后,用另一只手捋女孩垂下的头发,女孩回过头,看见满头大汗的宽宽,笑了。然后宽宽也蹲了下来,和女孩一起逗那只狗。

我有些懵了,过了半天,才想起拿出手机,拨了宽宽的电话,我亲眼看着宽宽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电话接了。

我说,滑板玩得还好吧。

他说,啊?你在哪里呢?

我说,我看见你了。

他说,哦。

我又说,我也看见她了。

他说,……她回来了。

我问。回来了?她是谁?

他说,她……白小红。

我说,不过……你可以解释的。

他说,……解释不了。

我好像刚刚回过神来,明白这样的情况下我是有权利愤怒的,于是喊起来“宽宽,你找死,我才走一个星期,你……”我的声音太大,周围的人都奇怪的看着我,宽宽也发现了我,但是他马上就挂了电话,要走。

而那个叫白小红的女人这时也看见了我,我觉得她的眼神冰冷。

“看什么?”我冲着周围的人喊。

白小红跑去追宽宽。

我上楼之后,发现白小红其实已经住进来了,她在厨房、卫生间之间走来走去,显得对房间很熟悉,我发现她甚至知道每件电器的开关在哪里,也知道各种东西都放在哪里。这让我很吃惊,而且她可以当我不存在一般,不理我。

这太奇怪了,到底是谁家?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

而宽宽,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拒绝任何人接近。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余人,而就在几天前,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白小红拿着水壶去厨房接水,我跟了过去。问她“你是谁?”

她并不看我,说“白小红。”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刚回北京,我以前就住在这里。”

“你跟他什么关系?我有权利知道。”

她很有礼貌的说,“对不起,这是我的隐私。”

她接好了水,对站在厨房门口的我说,“请让一

下。”

我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身,我在想她的这句话,里面实在有太多的含义。

事实上不到一天,我就和白小红和平了,当质问和愤怒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我只有逃避。白小红已经住进来了,那我就走吧,那句话怎么说的,鸠占鹊巢。我是那只鸠,因为宽宽说,她本来就在这里的,就是说白小红才是这间屋子本来的主人,现在主人回来了。那我就该走了。

白小红看上去比我和宽宽年龄都要大,所以她的笑容给我的感觉,仿佛是久经世事的,并不会害怕什么。这样的女人我觉得太难猜测了,姣好、沉着,不怨不争。在这样的场合说话,她都能做到平心静气,有礼有节,训练有素。

她的安之若素让我不寒而栗。而且,有几个瞬间,我发现,白小红的样子其实就是宽宽一直想把我打造成的模样。甚至,她差一点也成为了我努力成为的样子。太悲哀了。

几个小时之后,宽宽终于把自己从房间里放了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白小红,又对正在沙发上绝望着我说,“韩畅,我很抱歉。”

我认为,“你应该告诉我,她是谁?你女朋友?那我又是谁?”

而宽宽对这件事,拒绝做任何解释。“她不是我女朋友,但她应该在这里。”

“那现在怎么办?”

“韩畅,你可以走。也可以留。”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别激动。”

“那她这样算什么意思?招呼都不打,就住进来了。”

“不许你这么说。她本来就在这里。”

“那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因为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太可笑了。”

“是,但就是这样的。”

“你做个选择!”

“别逼我。”

“那我走。”

“对不起。”

事后我想,如果我坚持不走,白小红肯定还是会走的,但只要一想到宽宽从此会心不在焉,挂念白小红,我就觉得难受。

不管有什么隐情,宽宽一定是爱白小红的,如果我留了下来,多年以后我形容枯憔,而白小红在宽宽心里还是一个美丽的背影,那我可真要发疯了。

所以,我只能走,我一定要走。

白小红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说要帮我收拾东西,宽宽把她拦住了。我恨了宽宽一眼,冷冷的说,“放心,我马上就走。”

走之前,我对宽宽说了一段极有诗意的话,我是故意说给白小红听的,因为我实在不甘心,我说,“两年的时间可以证明我们的爱情吗?两年可以让树长出两圈年轮,让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爱甚至生出孩子,两年可以平地拔起一座楼,凭空拆除一座小镇。”

没想到,宽宽也很礼貌的对我说了一句很诗意的话,“不管多久,只要她回来了,一切就都可以当成没有发生。”

白小红背对着我站在厨房的窗前,仿佛在抽搐,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我恨恨地拖着装有我随身物品的箱子,说,“别的东西过两天我再来拿。”

故事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但是2005年的北京却有些尴尬。

这一年,宽宽彻底辞职,和几个人合伙成立了公司,公司在中关村,他们从此干活不再有白天黑夜的区别,夜以继日的做项目。

我发短信问他是否已成仙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上线?

于是他说,他已经没有了白天黑夜。然后他又说,晚上倒还有空,可以去仙踪林喝点什么。

那天中关村的仙踪林里,正播放着小野丽莎的音乐。这是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宽宽从背后抱住我,仙踪林的秋千座椅就开始晃动了,窗外是拥堵的中关村大街,汽车通红的尾灯仿佛一条血亮的河流。宽宽在我耳边说:“她又走了。”

我的耳边泛起潮热。我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知道她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对不对?”

我想起一年前的亚运村,想起宽宽在滑板上的样子,心里微微动了。我又很快的想起穿蓝绿色裙子的白小红,还有那条小白狗,于是苦笑了一下。

宽宽说,“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离开我,我很怕一个人。”

我嗤笑了一下,“我只是陪你的……宠物吧?”

宽宽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她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一口气喝完杯中剩下的烧仙草,说,“不说了,我们走吧。”

那个晚上,宽宽还告诉我,白小红又消失了,但是他一定要等她,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因为白小红之于他。是母爱一般的养育之恩。初来北京时,是白小红养活了宽宽。宽宽还说,白小红是一个多么心胸宽广的女人,他有多么爱白小红,这种爱已经成为一种依恋。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去交往再多的女生,只要白小红一出现,一切就回到原点。

我问,那她为什么不留下来,一直留在你身边。

宽宽说,不知道,也不敢问。他怕她,他猜想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依恋。

这话让我发抖,宽宽是不是已经成为了我的依恋?

烧仙草没有酒精的黑色液体一定具有某种药性,因为事实上我当时像喝多了一般头痛。然后我们打车去了西直门,绕过海洋馆,直奔后面的一家旅馆。还能怎么样呢,我想宽宽其实已经是我的依恋了。

没有酒精,一切也可以进行得很疯狂,宽宽依然在眼前,只是房间太黑暗,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头很痛,继续下沉。但是,被枕头上的什么东西硌着,我无意识的伸手,艰难的摸索,两只手在空中张狂的舞蹈,此后才在枕头上摸到宽宽的黑框眼镜。

我说,“我想起从前,我的后背被暖气熨出红印。”

宽宽说,“我知道。”

我说,“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宽宽说,“是的,我也知道。”

我说,“你爱我吗?”

宽宽说,“哈哈”

第二天我在旅馆的床上醒来,才发现这房间的窗户出奇的小,像牢房用于探视的小窗口,让人难过,从小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仿佛是来自于教堂的尖顶,我还能看见其中畅游的灰尘,让人想要忏悔。

宽宽还睡着,说着梦话,我听不清楚。

这时,我想我该离开,如果我沉醉于这一小束微薄的光亮,我将会失去我长久以来在意的光明。这时的空气里洋溢着我最喜欢的典型的北京冬天的味道。这个冬天没有下雪。

一楼前台的服务员友好的冲我微笑,于是我问她,从这里有没有直接去亚运村的车?她说有,门口就是。

我还是想去亚运村。什么都不作,只是去看看,这几年奥运建设,亚运村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变化,如果我一段时间不去,我会不认识它。也许亚运村就是我的信仰。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能忘记宽宽,还是不能忘记亚运村。亚运村更像我的家。

以前在亚运村小区拐角处的仙踪林已经没有了,现在是一家邮局,旁边是李宁专卖店,促销员冲我大声喊着有新货到店,进来看看。我扭过头看她一眼。心想,李宁的服装明显不符我的风格了。

然后,我就去做了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我走过天桥,在对面的北辰商场,买了一瓶晚霜。

这意味着,我将要开始重新忘记宽宽。

这个时候宽宽打来了电话,说他也已经离开旅馆了,现在正要回中关村上班去。我说好,然后想我也应该回安定门上班去了。这天上班的时候接到客户的电话,说晚上有没有空,可以去中关村的仙踪林谈谈事

情。我想了想,说好。

我和宽宽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王彩虹

2002年,我第一次站在北京的土地上。此前我从来没有到过一座像样的城市,而且那天西客站的人山人海已经吓住了我,我好像瞬间忘记了来北京是干什么的一样,突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了。

出站口站了很多接站的人,举着各式各样的小牌子,牌子上有的写着人名,有的写着某某宾馆,某某会议,在我看来都很新鲜。我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我的名字,这不奇怪,因为在北京我本来就没有认识的人。

我想起妈妈说的,出门在外,要少和陌生人打交道。就停止东张西望,随着人流往前走,出了西客站。来到一片开阔的广场。

这本来是一个普通的暑假,但是我看了一份报纸,之后就兴起要来北京上新东方。我妈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新东方,我说是学校,她说,你不是一直在学校上学吗?我说,这是一所语言学校。她说,语言还用学吗?我只好说,我想学英语,因为我想出国。我妈就没再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我妈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新东方,但是她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毕竟我们家在小镇上也是名门望族,威望极高,镇上的年轻人遇到问题拿不定主意,都会上我们家来问我爸妈,现在看来,他们,尤其我妈,其实是土著的心理医生。只是,他们从不收费,这一点我很不满意,因为我嫉妒。我妈知道这一点后就跟我说,不要跟他们计较,你又不是普通的孩子,你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番大事的。她这样一说我又很高兴。

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了报纸上的新东方广告,上面说,要出国,请来新东方。我想我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我当然要去新东方。

我居然在广场上看见了新东方的巨幅广告牌,跟我在报纸上看见的广告内容一样,但是更大,更漂亮。我觉得很高兴,好像新东方是我的熟人一样,如果当时我有相机,我一定冲过去跟广告牌合影,但是照片不能给我妈看,她会认为新东方只是一张广告牌,认为我受骗了。我妈很担心我受骗,她智商不低,却一直怀疑我的智商。

当时我没有相机,但是我还是冲过去了。我穿过一片人海,就如同穿越一片玉米地,站在广告牌下面,我想要像向日葵一般仰起脸。

这时有个人过来叫我,“喂”。

“喂,”出于礼节,我也回叫他。

“上新东方的学员吗?”这个人问我。

“是的。”出于礼节,我回答他,还看了看那块广告牌。

“报过名了吗?”

“还没。”

“噢,欢迎,那先上车吧,到校部再报名,从哪儿来的?”

“从家。”我说。

这个人扑哧笑了,说“好吧,先上车。”

我上了一辆白色的金杯车,车轮上有若隐若现的泥渍,车就停在广告牌下,车上捆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书“新东方学员接待”。金杯车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互不理睬,却又都在东张西望,我觉得这样的时候我应该来活跃气氛,但是又想起妈妈说的话,只好作罢。

刚才主动跟我打招呼的那个人也上车了,他坐在司机旁边,说,“差不多了,走吧!”

他穿着红色的体恤,黑白相间的匡威球鞋,我猜想他只有20岁,他一边在流汗,一边在喝水,很白,很瘦,却显得很健康,整个人像个水过滤器。

他径直往车后面走,边说“大家喝点水吧。”还给每个人递了一瓶康师傅矿泉水,他把一瓶水递给我的时候,我说,“不渴。”他说,“拿着。”我只好拿着。所以。我的行李又重了一些。这让我很不爽。

那个人开始讲话,欢迎大家来到新东方之类的,有些东北口音。后来又开始做自我介绍,说他叫石宽宽,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好奇怪的名字。他说。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家门前的马路正在改造,马路修得宽了,他爸很高兴,于是就给他取名石宽宽。一车的人都开始笑。我也笑了。

石宽宽又说他是学设计的在校大学生,暑假来新东方打工兼实习,做一些学员接待和联络的杂事。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尤其是侧面的线条,在半长的头发之下若隐若现。稍不注意,就让我看呆了,毕竟我是从家乡小镇初来乍到的,不知道应该把花痴的模样隐藏起来。在我们那里,男孩们看我的表情和我现在看石宽宽的表情,也许如出一辙。所以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那石宽宽为什么要脸红呢?难道还是被衣服的颜色衬托的?我不理解。我只是觉得,脸红的石宽宽更漂亮了!

金杯车转了一个圈,后来我知道,其实是在立交桥上绕了一圈,然后就一直沿着宽宽的马路走,两边都是车,红的车,绿的车。太阳照耀着我的脸,我觉得脸上热仆仆的,石宽宽走过来,帮我拉了一下车窗上的窗帘,窗帘是灰白色的,有灰尘的味道,石宽宽弯下腰来替我拉窗帘的时候,在他红色的短袖体恤之下,那修长的手臂正好完美地呈现在我脸前,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并不看我,而是眼睛看着别处说,“坐好,快到了。”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对我说的。但我却认定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后来,在我决定要爱上石宽宽时,石宽宽用手为我拉窗帘这个细节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2002年的暑假,我在新东方的生活就和北京的太阳一样火热。我们住着六个人一间的学员宿舍,其实是一所大学的学生宿舍,暑期租给新东方办班。我们六个女生来自不同的地方,但都是第一次来北京,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学习更像是一次夏令营。

有一个女生是东北来的,她每晚都会化了妆穿着高跟鞋出门,半夜才回来,一开始大家不熟,谁都不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熟了以后才知道,她是约会去了。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正在北京上大学,而她只能在吉林小县城里管着家里的服装店,这个夏天她决定来北京看他,可是要借着学英语的名义才能骗过男方的父母,因为男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俩的事。

这样的故事让我很懊恼,我就从来没有这种惊心动魄、值得炫耀的爱情。而我为什么会因此而懊恼呢,我怀疑是因为我已经爱上石宽宽了。

其实自从第一天把我们接到学校之后,石宽宽出现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除了发课表、通知、组织英语角、放英文电影的时候他会出现,其余上课的时间,他都在宿舍或者办公室。

不过,有时候还是能看见他从教室的窗台边走过的,我发现他时常在心不在焉地抽烟。这时,教室里朗诵英文的声音正热火朝天的涌起,两相对比,使我更加认定,石宽宽是如此优雅,连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懒散的伸出一只脚把烟头踩灭的姿势,那都是行云流水、高山白云。

我热切的注视他,对他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了英文单词,可是他却并不在意我,有时候我夸张地扭过头,看着窗外的石宽宽,我知道在一群喧嚣的人中间,我的动作一定很明显,然而石宽宽扫视教室的眼光却从来都不会落在我这里。

有时候我会自己幻想,和石宽宽在这座城市,过一种近似于贫贱夫妻的生活,每天计算柴米油盐,相敬如宾,晚上在租来的小平房里生起煤炉,煮一份方便面两个人分享,该多么幸福。当然,北京也许已经不允许生煤炉了,优雅的石宽宽也不一定适合那样的生

活。

有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就会想是不是石宽宽打来的,其实他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总是希望下一个电话就会是他打来的。

有时候,我会在每一个平凡的事情上寄托我的希望,这是我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小时候我就经常对自己说,当我的头发长到妈妈那么长,我的愿望就会实现了。现在,我经常对自己说,当我的防晒霜用完,石宽宽就会主动和我说话。当这罐茶叶喝完,石宽宽就会给我打电话。

然而我总是失望,只是我并不气馁,我甚至感到充满了力量,每天都阳光普照,前程光明。新东方学校在北四环附近,据说这个城市由很多圆环组成,而我就在其中的一个圆环上,做着少女的春梦。

一段时间以后,我把我喜欢石宽宽的事情告诉了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就是来北京看男朋友的东北女孩,她叫林辛。我之所以告诉她,是因为我很羡慕她的爱情。我觉得她和我是一样的,处于爱情中的人。

但是,她却觉得我的爱情很好笑。我神圣的爱情被她一笑,就显得很愚笨。我先是觉得尴尬,后来很生气,我说,只许你看男朋友,不许我暗恋石宽宽吗?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喘了半天,说,他倒是长得挺好看的。我迫不及待地说,对呀。她又开始笑,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下,说,他是不是你来北京遇到的第一个男孩啊?

我想了想,还真是,于是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人家是不是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要不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我赶紧说,“不要,他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

“是吗?”她对此深表怀疑。

我说,“难道你跟他很熟吗?”

她好像被问住了,慌张地说,“不熟。”

她的话让我十分沮丧,我开始想我到底是不是喜欢石宽宽了。他那么好看。和小镇上所有的男生都不一样,而且只要看见他,我就很高兴,可以忘掉周围发生的一切。

但是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难道这就是喜欢吗?这样的问题,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后来,我决定要先让石宽宽知道我。于是,我准备写一封信,不是情书,只是一封信,信上就说我叫王彩虹,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座位,希望你能记住我,我很高兴认识你,这样。

妈妈告诉我,做一件事情一定是为着一个目的,因为什么所以什么。因为我希望石宽宽知道我,所以我就要写这样一封信。

我在宿舍狭小的写字台上写了我人生的第一封信,电扇一直在呼呼地吹动我的头发和信纸,整个过程我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尽管我也隐隐觉得给男生写信并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但是我的心已经被希望占据。

在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的笔停住了。我第一次觉得王彩虹这个名字并不光彩。其实,在南方我们那个近海多雨的小镇上,彩虹是时常造访的常客。然而北京是少雨的、干燥的大城市,彩虹仿佛陌生人,是瞎编乱造的一种童话,弱智又俗气。

然而,我只能写下这个名字,我无法选择我的名字,我可以写下林辛这个不俗气的名字,但那却不是我,石宽宽会依然不知道我。

王彩虹这个名字让我有一种挫败感。

这封现在看来十分可笑的信,终于还是送出去了。

吃过晚饭的时候,我在食堂门口叫住了石宽宽。我知道他每天晚饭后都会在食堂门口抽上一支烟,然后等几个男生一起走。我那天穿了白色的体血,黑色的牛仔裤。关于穿着我也想起了妈妈的话,她说,不能招摇,因为那是轻浮;不能随便,因为那也是轻浮;只能经典,经典到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

所以想来想去,我选择了白色体恤和黑色牛仔裤。

我在宿舍挑来拣去的换衣服的时候,林辛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起她嘲笑过我的爱情,心里愤愤不平,我若无其事地对她说,没什么,叠衣服啊。说完就埋着头假装叠衣服。

林辛就一直磨蹭在宿舍里,她喝水、打电话、上厕所,我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想看看我到底要做什么,就像等待一出电影上演一样。她看热闹的心理让我生气。

然而我只是穿了白色体血、黑色牛仔裤就出门了,她好像很失望,她一定以为如果电影要上演,那一定要穿得像演戏的样子。她根本不懂,我有种报复的快感。

出门前,我只是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那天她穿着橙色连衣裙,黑色高跟凉鞋,比我更像故事的主角。

“吃了?”我自以为,我叫住石宽宽的语气太自然了,简直像个搭话专家。

“吃了。”石宽宽显然不知道,我如此平心静气需要多么用心良苦,难怪妈妈说我是一个要做大事的人。

“石宽宽?”

“对啊,我还以为,第一天我就自我介绍了。”石宽宽开始疑惑。

“你还不认识我吧?”

“你?你是王彩虹,对吧?”石宽宽想了想,就把我的名字说了出来。

我有些惊喜,又有些沮丧,我在想那封信到底还要不要给他。

石宽宽自豪地说,“全班的人我都认识。”

我开始后悔写这封信的决定了,我暗自决定这封信将永远不被石宽宽看见,如果不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它也许会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吗?原来全班人你都认识……”

这时,经常跟石宽宽一起的几个男生走了出来,一个胖子从后面跳起来搂住石宽宽的脖子,然后转过头来用东北口音对我说,“小妞你好,石老师该走了。”又对石宽宽说,“今晚上,你让我两杆,我肯定赢你。”石宽宽灵活的从胖子的手臂下挣脱出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先等我一下。”然后对我说,“王彩虹,你找我肯定有事,对不对?”

对吗?我找他肯定有事,但是现在这个事情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不想他看见这封信了。石宽宽见我半天不说话,就说,“那我先走了,跟他们打台球去,明天我在办公室等你。”

我只能说,“好的。”

往宿舍走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封信我根本就忘了带出来,又觉得有些庆幸。

可是回宿舍以后,我怎么都找不到我的信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应该放在很显要的所在,也许因为我太小心了,所以把信放在了一个特别神秘的位置,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林辛问我在找什么,我觉得她最近特别喜欢管我的事,所以很干脆地说,“别管我”。她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由于最后也不知道信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办公室找石宽宽,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还能跟他说些什么。但我又总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毕竟我对石宽宽来说,只是班上一个普通学生而已,就算他知道我的名字又能怎样呢?我不甘心。可是这样一封信会带来什么结果,我又实在不敢想。除了写信,我更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几天之后,林辛突然很神秘的问我“石宽宽有没有给你回信啊?”

我当时就想把她掐死。

“你做了什么?”我对她喊。

她无辜的说,“没什么啊,就是在桌子夹缝找到一封信,怕你不好意思,帮你给了。”

“天啊……”我差点哭出来。

她毫不在意的说,“没事啦,你又没写什么,现在至少他认识你了。”

还能怎么办呢,我决定要从今天开始躲着石宽宽。不过,石宽宽一定是个好人,因为他知道这封信让

我难堪,所以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保守着我的秘密,对我也是如此。我觉得这封信更像是写给自己的,它其实和石宽宽没有关系,但却到了石宽宽手里。

自从有了这个秘密,我就过得有些沮丧,我以前每天都想看见石宽宽,现在每天都想躲着石宽宽。这种感觉就好像生病一样。

东北姑娘林辛见我没精打采,就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无言以对。见我不答理,她有些生气,“失恋就是失恋,别装模作样的”。我转过身去,不理她。

现在回想2002年暑假在新东方的生活,除了疯狂的单词、励志的演讲、北方好吃的西瓜、一个漂亮的叫石宽宽的男生之外,我很难想起别的事来。关于那封给石宽宽的信,后来再也没有下落了,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包括石宽宽,就像它从来不存在似的。然而我总觉得这封信让我难堪,越是没有人问起,我就越觉得难堪。

好在一个月的英语班很快就结束了。六个女生在宿舍打包自己的行李,嘻嘻哈哈像要去郊游,我却无心收拾,我当时在考虑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要留在北京。

我想,连林辛这么讨厌的女人都能来北京看男朋友,我也要追寻我轰轰烈烈的爱情。我要改变自己,要在这儿找到工作,学会结识朋友,要让自己不像现在这么土气和愚蠢,我要最终让石宽宽知道我有多么优秀,就像妈妈说的,我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而且,在北京就意味着和石宽宽在一个城市,就算见不到他,想想也是高兴的。

后来我就真的留在了北京。当我妈火急火燎的赶到北京的时候,我已经自作主张的租了房子住下来,正准备出门到劳务市场找工作,我知道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作出的重大决定,我极为郑重。

我妈终于对我进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心理咨询,我才发现原来我是多么固执,她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进去。我妈说,“家里有什么不好,你好好读书,以后是要到外国去工作的。”“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你靠什么生活?”“你别管了。”“我是你妈!我不管谁管?以后你就知道了,你会后悔的。”“要是我跟你回去了,我才会后悔。”“到底因为什么?”……

我妈哭哭啼啼地走之后没多久,我发现了她留在桌上的一摞钞票,被规规矩矩的装在信封里。

这段生活现在我想忽略了,一个女生的奋斗史,好像不太重要,我冥冥中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者,我感谢北京,没有把我抛弃。这几年里,我通过各种渠道掌握着石宽宽的动向,我知道他实习了,他回东北了。他毕业了,他上班了,最重要的是,他身边还一直没有女生。

在当时的我看来,北京和石宽宽,几乎已经合二为一了。它们都让我痛苦,却都让我并不觉得痛苦。这种痛苦是幸福的痛苦。它们都好像无处不在,而我却都不能去找它们,直到认为自己有了某种资格。

故事的结局有点悲伤,所以到现在我都不认为这是结局。

再见到石宽宽已经是三年以后了,那时我终于可以证明自己其实这么优秀。以前是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现在是内外兼修,活泼可爱,就像日本漫画里的少女。很多人都说过爱我,他们都认为我出身不凡,聪明能干。

我却始终瞧不起他们,我认定,我最终是会和石宽宽在一起的。

三年的时间足以证明我的爱情,也足以证明我自己,而妈妈的话也被越来越多证明其实并不是那么正确。

但是石宽宽好像已经和记忆中不大一样了。再见他时,他还是那么瘦,还是穿T血,匡威球鞋,头发还是那么遮住脸的轮廓,却显得有些青涩、不成熟,以前优雅的踩灭烟头的动作,现在看来只是平常,甚至有些流氓气。

我透过玻璃门看着他。他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工作着,岔开两条腿,支在椅子两边,说实话,有些窝囊。

我早就知道了他在这间写字楼的七层上班,而我却从来没有来过,直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并没有回头看见我,很专注的在忙碌,前台小姐问我需要什么帮助吗?我愣了一下,说,“我是来找石宽宽的。”“请稍等。”

石宽宽看见我的时候,我就坐在他公司的沙发上,手里拿着前台小姐给我的纸杯,他并没有认出我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只是看着他,并不回答他的话。他说,“小姐,你找我有事?”

我笑了一下,他怎么又是这句话,说,“看来你不记得我了。”

石宽宽显然有些惊讶,好像是觉得眼熟,却砸破脑袋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只好很无奈的提醒他,“王彩虹。”“噢——”他显然是反应了一下才检索出这个名字曾经什么时候出现过。

我微微的失望了一下,又有些喜悦,他的反应证明我的确改变了很多,三年的努力是看得出来的。而更让我喜悦的是,我盼望了这么久的时刻来临的时候,我还如此沉得住气。

我早就想好了,对于以前幼稚的举动,要主动调侃,避免难堪,扭转我在石宽宽心中的形象。于是我说,“我还给你写过外交文书,只是贵国闭关锁国,再没有回音了。”并在心里又暗自骂了一句,“该死的林辛,东北婆娘。”

石宽宽愣了一下,接着恍然大悟,说,“哦,那个呀,我早忘记了。不过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认不出来。”

我说,“小时候不懂事,很可笑吧?”

石宽宽僵硬的说,“不会,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我趁机说,“那下班一起吃饭。”

石宽宽说,“不了,还要加班呢,手上的事没做完。”

我说,“那我等你下班。”

他说,“真的不行。”

我说,“改天呢?你哪天有空?”

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知道你喜欢过我,以前好像有人跟我说过,这么久了没想到还能看到你,但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笑,“哈哈,太搞笑了,谁说我喜欢你的?我只是路过你们公司,看见你了,进来打个招呼。”我想石宽宽怎么可以这么说,实在是太可恶了。纸杯捏在手里,变成一束。我之所以没有提前打电话,而是直接来找石宽宽,就是因为我早就想好了“路过”这个托辞。

他说,“哦,那就误会了,不过很高兴见到你,你比以前漂亮多了。”

我只好说,“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心里想着,他说的女朋友一定是个借口,如果有,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那先这样?”准备起身离开。

我说,“我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停下来,说,“当然。”

我说,“谁……跟你说过……我喜欢你?我是想知道,谁这么八卦?”

他笑了,说,“本来我觉得还是不告诉你比较好,但是你都问了,那还是告诉你吧,我的女朋友,就是林辛。”

我听不明白,他又强调说,“林辛。不过你真的很可爱。如果可以的话……”

我觉得脚软,林辛就是当年同宿舍的东北女孩。我打断他“你们怎么?”

石宽宽说,“哦,我们是从小就……。”

我一下明白了,说,“我不问了。”

他说,“谢谢。”

我笑,不知道他要谢什么,“林辛,当时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这你要问她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我觉得三年的时间其实并不存在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在想如果这三年,我是按照妈妈的安排生活的话,世界会不会比现在有更多的变化?

所以,我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回家。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妈妈说,“赶紧回来。”

三天后,我就见到了妈妈,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知道我迟早会回来。而她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三天里我一直没哭,在见到妈妈的时候却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的这样的委屈。

我告诉妈妈,我很难过。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温柔的说,宝贝,就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你的秘密,现在你也有了,所以你长大了。

我想,这真的不是一个好故事。如果可以,我想换一个故事长大。

韩畅

王彩虹一定来自某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我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尽管她看上去如此青春时尚,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像她这样的女生,一定是十年寒窗,一朝中榜,然后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她们要拼命掩盖自己的过去。这样的女生,骨子里都特别坚韧,就像她,一个人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只为了等待自己并不可能的爱情。

但是我却很嫉妒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大大咧咧的穿着名牌,并不知道什么是低调奢华,但她却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她爱石宽宽,甚至还会为那个叫石宽宽的男人写情书,生活得有目标,很满足。而我,却从来不会告诉宽宽我有多么爱他,我只会在分手后拼命的想要忘记他。现在她又要出国了,而我却一直待在北京,忘不掉,走不了。

其实最近我又见过宽宽一次。白小红又消失了,宽宽喝醉了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快崩溃了,我马上就赶了过去。我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堆满了酒瓶,宽宽看见我,很严肃地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说,“你喝多了。”

他说,“没有,你为什么要来?因为我叫你来,你为什么是他妈的现在这个样子,像个女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要走,都有原因。都有原因。”

说实话,我有些生气。我说,“我没走,走的是白小红。”

宽宽却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我坐在他身边等他醒来,之前,我已经无数次的决定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然而他却总在我快要把他忘记的时候打来电话。我想起宽宽刚才的话,他问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想,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把我改变的?

越来越想不清楚,后来我干脆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喝掉了。

我马上就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我不在宽宽家,却在自己的床上,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宽宽把我送回来的?想不起来了。我只隐约记得我被几个问题纠结,怎么也想不清楚。

起床照镜子的时候,那几个问题终于自己跳了出来。

我决定要去买衣服,和宽宽分手之后,我基本就没买过衣服,没有宽宽,我好像就不知道什么衣服才适合自己了。于是我一个人从商场的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四楼,仍然不知道买什么好,裙子还是牛仔裤?皮衣还是毛衣?决定不了。

后来我想还是先随便试试再说吧,我想试一条短裤,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短裤了,但是专卖店的小姐却坚持认为我适合穿裙子,还给我找出了一条紫红色的雪纺连衣裙,再三劝我去试穿,说效果一定不错。我却不想穿裙子,我已经穿了太长时间的裙子了。

但是当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也许真的如宽宽所说,我还是穿裙子更漂亮?我有必要为了忘记宽宽而改变自己吗?就像以前为了迎合宽宽而改变自己那样?

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现在有很多事情,我已经越来越难以作出抉择了。

我就是在这时看见王彩虹的,她穿得很时尚。很像刚来北京的我,帅气的中性风格,我突然觉得她一定能给我答案。于是我就很不礼貌的走过去问她。

王彩虹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坚定,她说太好看了,一定要买。于是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和我不一样的,她很知道自己要什么,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选择。而我也感激她替我做出了选择,自我介绍之后我们就认识了。我想,也许我真的需要一个王彩虹这样的朋友了。

我告诉她,以前都是前男友替我挑衣服的,我自己不会挑。

她很惊讶,说,前男友?你这么漂亮,现在没有男朋友?

她好像认为爱情一定和漂亮有关,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想法。我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是因为爱美之心,都是一样的。”为了证明她的观点,她还非常坦诚的告诉了我她的爱情故事,虽然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古典的单恋故事。她觉得石宽宽以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不够漂亮,而当她把自己打造得足够漂亮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当我变得更漂亮之后,我的爱情也没有了。我也不想说服她,就让她一直相信爱情吧。于是我说,“是啊,我这么漂亮,有很多男朋友,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你最喜欢的那一个啊。”

于是我就给她讲了我的故事,当然,只到2005年为止,此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也没必要讲出来。

“其实后来,我还去找过林辛。”王彩虹突然说。

我却并不意外,我觉得她好像就是应该这样主动的。

“那是东北一个小县城,林辛看见我之后并不奇怪,我只是说出差顺便来看看她,她说好久不见。其实她一定知道,这个小县城也没什么差好出的。然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林辛的服装店已经开得很大了,手下雇了好几个人。她也很忙,到晚上九点,服装店才关门,她就说要请我吃饭,然后她主动提起了那封信,说其实她并没有给石宽宽,而是自己收起来了。她为此向我道歉,说她这样做,是因为爱情是美好的,她要让我对爱情仍抱有希望。我听了之后很惊讶,说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她说,其实石宽宽也不一定爱她,因为石宽宽一直不答应跟她结婚。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呢?她说因为她对爱情仍有希望。当时我就特别想告诉她,她应该相信石宽宽的,因为就在不久前,石宽宽因为她拒绝了我。但是我说不出口,韩畅,我觉得自己表现得特别不好,好像很自私。”

我说,“你比我强多了,我从来没有去找过白小红,虽然我也特别想知道白小红为什么会时不时地失踪,但是我肯定不会去找她。”

王彩虹说,“宽宽肯定还是喜欢你的。不然就算白小红消失了,他也不会找你。”

我说,“可是这样不好。”

王彩虹说,“至少你们一起生活了两年。”

王彩虹最感兴趣的,就是我和宽宽一起生活的这两年,她不知道,因为白小红的出现,此前的两年显得像个骗局,现在回想起当时的点滴,我才发现其实生活里早就有了很多白小红的影子。比如我刚来的时候,宽宽家里的陈设都是双份的,咖啡杯、枕头、拖鞋,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注意;比如还有一次,我发现宽宽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当时我并没有在意白小红这个名字,短信内容是“这一次难道你当真了?”我尽管不理解,也没有去问……也就是说,白小红失踪期间,还是在给宽宽发短信的,这又是哪门子的失踪。

我没有告诉王彩虹,我在想,我有的时候是否也应该像她一样,主动去质问、求证、寻找些什么东西,

比如答案。

没过多久,我就真的遇见了白小红。

那天我还是和王彩虹在仙踪林聊天,没想到店堂里突然就放起了小野丽莎的歌,我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后来我就看见了白小红从街上走过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出去,叫住了她。

白小红看见我也有些吃惊,她说,“真巧。”

我没停下,飞快的说,“宽宽,他很想你,你快回去吧。”

白小红怔了一下,说,“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

我没明白,说,“怎么?”

她说,“以前对你是个秘密,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宽宽是不是告诉你我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踪?”

“对呀!”

“你觉得我会吗?”

“我不明白。”

“你应该知道,宽宽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总需要有新的东西,每次我失踪的时候,都是因为他喜欢别人被我发现了。我要给他时间。”白小红平静地说。

“我还是不明白。你这样一走,就不怕失去他吗?”我说。

白小红说,“顺其自然吧,但是这么多次了,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我无言以对,原来一切真的就是骗局。

白小红又说,“不过你是一个例外,你跟宽宽居然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太不可思议了,后来我都着急了,只好回去找宽宽了。”

“我不理解。”

白小红说,“我也不理解。”

她说完就走了,并不看我。

王彩虹

2006年,在仙踪林。我把我对石宽宽的爱情告诉了韩畅,所谓爱情,也只不过是我来北京上新东方,莫名其妙地爱上了第一个看见的男生石宽宽,而石宽宽并不爱我。

她也对我讲了她和宽宽的故事,那真是一个精彩的故事,韩畅和宽宽在网络游戏里认识,她来北京找宽宽,她们一起生活,直到横空出现另一个女人白小红。确切的说,这样的爱情故事才是我想要的,它是如此让我震惊,像小说又像电影。

她真的是个美丽的女人,有些像我的妈妈,黝黑的长发,高挑的身材,又像那个叫张柏芝的女人。她一看就是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口中那个叫宽宽的男孩,怎么会不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呢?因为,就连我,都有点喜欢上她了。

她穿着咖啡色的短皮衣,紫红色的雪纺连衣裙。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她懒懒的靠在沙发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刚睡醒的狸猫,然而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不快乐,还很哀伤。而我,也不快乐。

两个不快乐的女人现在在一起讲故事。我一点都不怀疑她告诉我的故事。

“你后来见过宽宽吗?就是05年仙踪林之后。”我问她。

她长长的耳坠摇曳着,犹如星光反射,她在摇头。我思考着她和宽宽为什么最终没有在一起,也没有说话,只好低下头来看杯中的烧仙草,这是一种黝黑的果冻状的饮品,并不好看,好像一滩凝固的可乐。

她说,“这要看怎么说了。”

我抬起头看她,很困惑。她自说自话,“我来北京找宽宽,然后我们在一起,然后分开,然后我又经历了不同的人……”

我依然不明白,我们因为各自的理由来到北京,这份理由也许是某个人,也许是某件事,也许是一点想法,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段用以娱乐的旅程,然而来到北京之后呢,生活仿佛在持续,又仿佛有了些变化。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和宽宽在一起的生活,那是我最羡慕的。”我打断她。

她笑了,喝了一口烧仙草,音乐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小野丽莎,她吓了一跳,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我却以为,这就是北京生活中的奇迹,永远有看似偶然的巧合,让你刻骨难忘。

她说,“我们的生活和所有人都一样啊,吃饭睡觉、赚钱购物,没什么好说的啊。”

“我觉得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和我的石宽宽一起生活,然而不可能,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说的是实话,十分恳切。自从被石宽宽拒绝,这个愿望就成了我最大的痛苦,求而不得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相信妈妈所说的成长,就是意识到这种悲哀。对于眼前的她来说,她至少和她的宽宽有过这样的曾经,哪怕很普通,却是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她为什么会那么轻视这样的幸福,只是因为这生活“和所有人都一样”吗?

我嫉妒她。

她说,“你很爱他喽?我是说,石宽宽?”

“当然。我没有爱过其他人。”我说得很坚定。

她笑,“好吧!他爱你吗?”

我恨着她,“你什么意思?”我虽不回答,其实答案也已经显而易见,石宽宽并不爱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爱谁,林辛吗?我很怀疑,我对他是那么不了解。当然,主要是他并不给我机会了解。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把头转向窗外,说“你看,又堵车了。”我也看着窗外说,“是啊,怎么老是堵车呢?”

“明天你去机场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走。”她说。

“我也这么想。”

“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舍得那个石宽宽吗?”她这么问。

“当然舍不得,可是没办法。”我这么回答。

“还准备回来吗?”

“看情况吧!”

我出国的全部手续已经办好,2006年的这个夏天我将离开北京去往远方,一切如妈妈所愿,一切也尽得她的精心安排。在北京等待签证的这段日子里,我在一家商场偶然遇见了韩畅。

商场里都是陌生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其实很小,然而在所有女人中间,我认为她依然是特别的,她一个人逛商场,和我一样,身边没有老公,也没有男女朋友,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再到四楼,我之所以知道,因为我也和她一样,无所事事,一个人逛商场,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再到四楼。我们在品牌店、扶梯、洗手间、款台擦肩而过,她好像没有看我,我却一直在悄悄地在看她。

我看见她在四楼的女装店试衣服,就是她后来穿上的那条紫红色雪纺连衣裙,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还是很迟疑,年轻的女店员有些焦虑,生怕错过这个买主,使劲劝她买下来,她显然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跑来问在旁边看衣服的我,“怎么样?这条裙子,适合我吗?”她的表情充满歉意,在我看来,却是如此美丽。

我无法不说实话,“太好看了!”

她不太相信我说的话,说,“我特别喜欢这颜色,我可是这样的裙子,我担心北京的天气,你知道,穿不了几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希望她能把裙子买下来。我说,“没有啊,夏天的早晚可以穿,中午可能会太热,春秋天可以加外套穿皮靴,而且冬天的party上也可以穿的。”

这时我觉得,我比她还要坚决。

她终于把这条裙子买了下来,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这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吃饭、逛商场、看电影、喝咖啡,我问她这么漂亮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她说,有很多啊,不知道你问哪一个。我又问她为什么这么漂亮,她说是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不明白,她就说她刚来北京的时候像个男孩子,是一个男人将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后来,我就知道了她爱而不得的男人也叫宽宽。却不是石宽宽。

我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我们喜欢的人名字都这么像。”

韩畅不冷不热地说,“看来对女人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名字。”

我说,“不能怪名字。”

她说,“你倒看得开。”

我说,“我们这样痴情的女人,真应该成为国宝。被博物馆收藏起来。”

她说,“那是你,别扯上我,如果你进博物馆了,我也不会去看你,除非是和你的石宽宽一起。”

我说,“你应该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不要和朋友争那三分地。”

韩畅说,“没准石宽宽喜欢的正是我这样的,也没准宽宽喜欢你这样的呢?爱情其实就是巧合,刚巧两个人遇上了。”

我说,“如果是那样,我没意见,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出现,让他们措手不及。”

韩畅说,“算了吧,我可不打算再看见宽宽了。”

我说,“那也行,到时候我帮你带话,就说,我和韩畅是同性恋,你还喜欢她吗?”

韩畅差点笑翻。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啊,别诋毁我。”一个靠垫朝我飞过来,我一边趴下躲靠垫,一边说,“那怎么办啊,石宽宽也不爱我。你也不喜欢我……”

这时,她突然伸手拍我的肩膀,说,“快看快看,不会吧,在这看见她了……”

我坐起来,看窗外,“谁呀?”她指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说,“她,白小红。”

我探过身去看那个背影,觉得并没有韩畅形容得那么美好,在我看来,其实还不如韩畅。我正打算告诉韩畅。白小红也不是那么漂亮,却看见韩畅很紧张的神色,自言自语,我仔细地听,才发现她还在小声嘀咕,“她又回来了……”

“你没事吧?”我问她。

“没事,不过如此嘛。”她说着就冲出门去。“你干吗?”我赶紧追过去,仙踪林的服务员把我拦住,要我先结帐。我看着韩畅,她已经跑远了。

我结完帐之后,韩畅又回来了,我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她去告诉白小红,让她不要再玩失踪了,因为宽宽很想她。

“然后呢?”我问。

韩畅说,“白小红说。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她每次主动离开,都是因为宽宽有了别的女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

韩畅好像很高兴,说,“我觉得,她也是一个可以进博物馆的女人吧。”

我仔细想了想她的话,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林辛的样子,我想,其实林辛也是一个可以进博物馆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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