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之邦的邻居们
2009-09-15刘瑜
文/本刊特约博客 刘瑜
礼仪之邦的邻居们
文/本刊特约博客 刘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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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礼仪之邦的文明早就超越了伪善,走向了赤裸裸的真诚:我们直接把大楼盖成了豆腐渣,直接往牛奶里加三聚氰胺,直接把人锁在黑窑里当奴隶!
每次回国,最大的逆向文化碰撞就是中国人顽强地拒绝对陌生人微笑。
我曾经习惯性地对大街上目光交接的人微笑一下,但很快遭到内心深处那个“中国人”的鄙夷:有病啊你?这里是中国,别那么矫情好不好?在迅速克服了这个毛病之后,看到陌生的小孩子,还是忍不住微笑:他们是孩子啊,没准他们还不知道对陌生人微笑有损民族文化尊严呢?但是街上的小孩子们都非常有“国格”,一个一个严厉拒绝了我的微笑。好吧,入乡随俗,不向陌生人泛滥微笑。但是邻居呢?根据“一回生、二回熟”原理,邻居是那个必然要跟你从陌生人演变成熟人的人,所以微笑作为一个迟早会发生的事件,应该说顺理成章。
这个暑假,我大部分时间住在一个住户密度较小的小区。作为一个喜爱热闹、热衷串门、怀念祖国的“人情味”的“游子”,我刚住进来,就开始热切地盼望认识邻居。半个月后,我终于得以认识第一个邻居。我们认识的过程是这样的:
有一天早上,我家的可视对讲机响了。一位女士喊了一声:“门口是你家的车吗?挡住过道了!”我走到对讲机边说:“我们家没有车!”该女士愤然道:“没车你也没必要这么横啊!”我愕然,走到楼下问:“这位大姐,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我呢?”“谁让你说话那么横!”“那怎么能叫横呢?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的问题,横在哪里呢?”大姐白了我一眼,跟她身边的旁人叽里呱啦说话去了……
我和第二个邻居的照面是这样的:我刚打开单元的大门,一中年男子正拎着垃圾袋走出电梯。我准备好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微笑,准备向他撒去。结果他一低头,躲开了我的目光,我只好收回那个微笑。见他手里拿着垃圾袋,我假洋鬼子的劣根性又发作了—在门口为他把住铁门,等了他三秒钟,让他通过再松开。该中年男子显然非常错愕,狐疑地看了一眼我,嘀咕了一声“谢谢”,仍然面无表情。
为什么中国人总说自己是礼仪之邦呢?这里的礼仪是指“让奶奶或姥姥给孙子做免费保姆”的礼仪?在形式各异的强奸面前保持沉默“艺术”的礼仪?据说“孔子学院”开到了世界各地,我很想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课程。
去年年底在英国搬到新家时,一楼的一个英国老太太给我送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欢迎你搬进X社区”。为了走到3楼送这张卡片,这位已经93岁的老太太据说“走了10分钟”。另一个同一层楼的老太太,则给我买了一束鲜花。当然,根据我们“一切比我们更美好的东西都不可能是真诚的”认识原理,这样的行动除了“伪善”,什么都不能说明。我们礼仪之邦的文明早就超越了伪善,走向了赤裸裸的真诚:我们直接把大楼盖成了豆腐渣,直接往牛奶里加三聚氰胺,直接把人锁在黑窑里当奴隶!瞧你们穿得人模狗样的,脱光了衣服最真诚!
和150年来的很多中国人一样,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中国得花多少年才能赶超英美?在参观了北京上海的高楼大厦之后,我可以自信地说:5年没问题。但是凑近了,看到满城满街那样漠然茫然的表情时,我却完全没有了答案,唯有一身冷汗。在谈及“传统文明”的断裂时,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指向“文革”。但是在鲁迅笔下,那个远在“文革”之前的年代里,围观屠杀的人群就有那样的神情,“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将近100年过去了,这一堆人还是那一堆人。也许几千年来,从来就只有一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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