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拖累
2009-09-14王旭
王 旭
我家楼下,住着很平常的一家三口。他是铁路工人,收入不高;她原在市服装厂上班,厂子破产后下了岗,做过清洁工、保姆之类的临时工作,后来因为生病,一直居家;儿子16岁,在重点中学就读,懂事且成绩优秀。
她很喜欢跟我聊天,在他上夜班时,她常趿着拖鞋上楼找我。交谈中,我逐渐了解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
两人是高中同学。他酷爱画画,经常在课间信手涂鸦;她爱极了他的画,常会情不自禁走过去欣赏。他成绩优异,在老师同学眼中如众星捧月;她成绩普通,是经过努力仍不见好的那种。她知道,他是长着翅膀的天使,终会飞往理想的方向,而自己却似断翅的蝴蝶,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在原地盘旋。
离高考只有3个月时,他的父亲因公身亡。母亲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击倒,从此神志不清。父亲去世,家中断了经济来源,母亲又需要治疗和照顾,他别无选择,放弃学业,接替了父亲的工作。
高考之后,她是落榜生中最快乐的一个人,因为终于可以跟他一起留在这个小城。欢欣如潮,在青春的心海上一片片漫过,父母托人在服装厂给她安排了工作。
工作之余,她帮他侍候精神失常的母亲,他也渐渐喜欢上这个安静善良的女孩。那些人生中最寒冷的日子,她如冬日暖阳一般,给他的心带来温暖与安慰。很自然地,他们结婚了,两年后生了儿子。母亲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病情日渐好转。
业余,他又拾起了他的画笔。深夜,她站在他身旁,为他夏驱蚊、冬添衣。画画的间隙,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笼罩在她爱恋的目光中——岁月静好,他们在平淡的生活中幸福着,喜悦着。
生活的暗涌席卷而来。孩子10岁时,她突然病了,头晕、腰疼、浑身乏力、食欲不振,医生诊断为肾萎缩,伴重度肾炎。这样的病,小城里治不了。他带着她,开始在北京各大医院奔波,为了挂专家号,常常半夜3点去医院排队。高额的医药费让本不富裕的家庭瞬间陷入没有尽头的贫困,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不会像春暖花开般绚烂了。
服了3年的药,病情却每况愈下。她开始尿血,最终恶化成尿毒症。这样的情况,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换肾。面对肾移植所需的巨额费用,她拼命摇头,我不能再拖累你和儿子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财与精力。他帮她擦眼泪,这怎么能叫拖累呢?你是我妻子,是孩子的妈,我们是世间最亲的人,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听说亲属间活体肾移植费用较低,他眼前一亮——自己不是有两个肾吗?完全可以移植一个给妻子啊。她坚决反对,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如果手术发生意外,儿子怎么办?如果丈夫有什么闪失,这个家就彻底垮了。他表面上不再提肾移植的事,暗地里却到医院做了配型。肾检结果出来了,很可惜,换肾手术按惯例要做6个位点,而他与妻子只有2个点大致相同。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这样熄灭了,他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捧着给妻子买的茴香馅饺子,泪水淌了一脸。
找不到合适的肾源,只好做血液透析。高额而痛苦的血透治疗,从开始的两个月一次,发展到现在的每星期一次,她原本清瘦的身体越发衰弱,家务几乎全落在他一人身上。他在养路工区工作,早出晚归,工作强度很大。每天清晨5点,他家的阳台总是第一个亮起灯。他轻手轻脚给她做好早饭和午饭,然后洗衣、拖地、烧水,自己简单吃一口,就匆匆去上班。出门时,如果她醒着,他总不忘问一句,老婆,今天想吃点儿什么?下班我给你捎回来。接着又叮嘱道,记得吃药啊,记得去阳台晒太阳……两分钟后,她起身,倚窗望去,他骑单车的背影在晨光中越来越小。
下班后,他直奔菜市场,一番讨价还价后,脚下像蹬了轮子一样地往家赶。到家后,他一头扎进厨房,一边做晚饭,一边大声给她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她感到纳闷儿,为什么他总有那么多事情可讲,而且这些事听起来都很温暖。她不知道,这些都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有一些是移动公司发给他的幽默短信,他从中选一些开心的事讲给她听,只为她能有战胜疾病的勇气。
他每月的收入不足3000元。一家三口要吃喝,孩子的学费要交,妻子的医药费一天都不能断……真不知道这一切他是如何负担的。我想,他虽然表面看起来乐呵呵的,心里一定叫苦连天吧。
那天在楼下遇到他,我问,那么多医药费,你如何筹来?他笑笑说,平时尽量节俭,还有许多亲朋好友帮我们。她有时想不开,认为自己是我们的拖累,其实,有她在,家才在,家在,我们的幸福就在。只要她能活着,就算是拖累,对我来说也是甜蜜的。
一天,我晨跑回来,看见他和儿子在楼下打羽毛球,她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彼时,寂静的天空泛着清澈的蓝,微风轻轻拂着她的长发,他们身后的绿化地里郁郁葱葱,繁花似锦。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坚强——无论生活中发生什么事,一家人都要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无论生活让人何等绝望,内心仍然满怀希望。
原来,命运是公平的,它夺走一些,也会还回一些。只要有爱在,就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
(如月摘自《中国人口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