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叔祖宋任穷
2009-09-11宋运郊
宋运郊
任穷叔祖离开我们4年多了,我和兄弟姐妹们都在怀念他,想起他对我的关怀,至今心境难平。
对叔祖,我心里有三个概念:可亲、可敬和可威。祖父骏臣,兄弟四人,他是大哥,大革命时期参加革命,1927年湖南马日事变后被反动武装杀害,他的名字被镌刻在湖南烈士纪念碑上。二叔祖青年时期贫病而死,我没见过。三叔祖一生务农,1960年后因病离世,我少小离家和他接触很少。任穷叔祖长久成了我们唯一的祖辈。1957年前后,我在叔祖家见到吕正操将军,将军问叔祖:这是谁?叔祖说:我大哥的孙子。将军说,也就是你的孙子嘛。几十年来,叔祖待我确实如此。四叔祖和蔼可亲,有关爱没有溺爱。60年来我离他或远或近,却一直受到他的关怀,他的教诲给我印象最深,言传身教对我影响最大。
叔祖他们四兄弟中有两位为革命奋斗终身的勇士,我钦佩崇拜有加,这是可敬。可敬中有品德示范却没有擅权,这是60年来我最敬重他的高尚品德。
1949年我见到四叔祖时,他就是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经历过艰苦卓绝的长征,带领过千军万马,这是可威。可威中有严格却没有可畏,对亲属对下属都是关怀备至,充满感情。
我1938年出生,不到一岁就随父母离开老家去了江西,从懂事起只知有祖母、伯父、姑姑等,关于祖父和四叔祖的话题在长辈们那里讳莫如深。抗战胜利后回到浏阳,1947年春夏之交,唯一的姑奶奶从县城来我家,姑奶奶和伯父、父亲三人窃窃私语,讨论一封远方来信。我还记得那信的模样和内容:红线边框的牛皮纸信封上写着伯父兄弟的名字,信文中说:离开家乡多年,长期在山西一带经商,事业发展很快,估计一两年后就可以到南方开设分号,相聚之时不远,你们可以做好准备。那时我不足9岁,看得懂信中文字却无法明白信的实际含义,只是因三位长辈当时的神色特殊,才能经60余年而不忘。以后我发现父亲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常有一些反常的交往,带回来又神秘地送走一些奇怪的印刷品,如封面印着《工商知识手册》,内容却是《论人民民主专政》的怪书。1949年8月长沙解放,关于祖父被国民党杀害,四叔祖参加革命北上抗日的大致情况才被长辈们告知。1949年深秋,我随父母亲在长沙第一次见到了四叔祖夫妇以及比我还小的叔叔和姑姑。记得当时克荒叔称呼叔祖“爸爸同志”,我感到格外惊奇,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革命队伍中的平等观念。
长沙解放,群众欢欣鼓舞高呼“解放全中国”,全城热潮汹涌,不久四叔祖就带着西南服务团向云南进发。我们周围一大批知识青年参加了这支队伍,我年龄还小,却也感受了“革命狂潮”的冲击。
在“狂潮”的影响下,我心情激荡,在长沙再也呆不下去。1952年夏天初中毕业刚满14岁时,我决心北上升学,离开家乡到了北京,考入北京的高中。1954年叔祖进北京时先住在北京饭店,我学习忙,进出饭店也麻烦,很少去问候。到他们有了相对固定的住处,我才走动多一些。
有几件印象特别深的事,令我至今不能忘怀。
1956年,我去叔祖在帅府园的住处,猛然看见墙上挂着《元素周期表》,心中赫然一亮:啊,革命家进入了新领域。那时他已近50岁,长期处于战争环境,现在改变了工作方向。我探问叔祖感觉如何?他说一切从头开始,记忆力已大不如前,为了工作还必须努力。过去几十年连死都不怕,克服了各种各样的困难,今后只要刻苦努力也能战胜各种险阻。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对我的触动却是很大。
他还告诉我:革命胜利,国家太平了,许多年轻人羡慕我们,他们关心职务升迁,很想当“官”,我们可没有这类想法。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心里只有革命,只有生死斗争。早上走出营地是普通一兵,迈出脚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谁都不知道。多年朝夕相处的战友在战斗中纷纷倒下,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部队严重减员,不管愿意与否,明天你就必须当班长、排长甚至连长,带领战友们继续投入殊死战斗,日复一日“官职”迅速提升。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畏缩吗?有人说是把脑袋挂在腰上打仗,不顾一切、不遗余力,确实就是这样。革命胜利了,想起许多牺牲了的战友,想起那些比我们更应该享受胜利喜悦的同志们,除了深切怀念他们,尽心尽力好好工作,还能有什么私心杂念吗?十七八岁的我,对叔祖的这些话一辈子也忘不了。点点滴滴入心田啊!
1955年至1956年,叔祖在做授衔授勋工作,特别忙,就是星期天也常不能休息。叔祖母在家为我安排了床位,有专用的生活用具。我深知叔祖的工作性质和相关纪律,一般都不多打扰。有个周末,八一小学的班车坏了,叔祖母要我去海淀接小萍姑姑。大侄子接小姑姑,私事不用专车而乘公交车往返,这也是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
1957年7月1日,女歌唱家张权到北大举行演唱会,节目全都是歌颂党歌颂新中国的,受到师生们的热烈欢迎。有人提议请她唱“最拿手的”西方歌剧选曲,她拒绝了。不料事后引来了歌舞剧院“参与(剧院)国共(根据地来的和国统区来的两位女演员)斗争,偏袒一方,别有用心”一说。邀请张权来北大是我操作的,因此受牵连。8月末,叔祖通过在空军工作的哥哥约我在会计司住所谈话。谈话开始他就告诉我,今天因为要和你谈话,我把全家都支走了,前院的安子文部长也不在,你不要有顾虑。谈话的主题是反右斗争的必要性,听说北大要批判我,叔祖告诫我要认真汲取教训,接受批判,接受思想改造,共产党欢迎改正了错误的同志。他还不具名地举了几位改正错误又成为党的好干部、好领导的例子。这次谈话对我是一大震动,知道自己犯了严重错误,必须正确对待;叔祖耐心诚恳,也照顾了我的自尊。后来对于“右派”的政策和叔祖当年的谈话有不少差别,我却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倒是有不少感激。
1960年国家进入困难时期,我已在天津工作。这年春节前叔祖母来电话要我到北京过年,到了北京才知道他们全家去了外地。这个“年”没有一点意外的“好”食物,只有和普通市民一样的春节供应食品,加上一串“人造肉”。这样我也很感激,虽说谁也没说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老人家有心要帮我排解一些政治压力。一股无言的温馨暖意充斥在我心里。事过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档案里装了一张没有党委图章只有支部书记签字的油印“右派登记表”,到了工作单位,党委内部出现我算右派还是不算右派的两种看法。1978年北大讨论右派改正时,群众一致认为我是“假右派”,会场哈哈一笑了之。当年,姑姑叔叔们也曾提出怎样对待我这个“反动分子”的问题,叔祖明确指出:他比你们大一点,也还是个孩子,不能当敌人看待。瞻前顾后,我对叔祖的敬重和感激发自内心,到现在想起来也是心里想哭。
1965年春节前夕在天津接到叔祖母电话,要我春节不回湖南就去沈阳。此时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东北形势很好,已到东北工作好几年的叔祖,精神也比以往舒缓得多,还专门和我谈过“四清运动”二十三条。也许因为我来自远处,第一次让我跟着他的车去北陵看了一次演出,这对姑姑叔叔们来说也是少有的待遇。当时的另一件事也让我至今不忘:《红旗》杂志刚刚发表了叔祖的署名文章,北京寄来的稿费他没有收,指名要给执笔人。他说文章是《红旗》给我的任务,完成这项工作的是陆毅同志,报酬自然归他。稿费数额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要超出许多。这是44年前的事,当时的细节历历如在眼前。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和叔祖一家自动隔离了许久,免得给他增加麻烦。“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一次会见是在北京医院的病房,进了病房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来了,我要告诉你我是犯了错误的人,但不是反党。作为晚辈,我体会到他对革命事业的一往情深。我真诚地去探视叔祖,是因为他是我们仅存的祖辈。当时唯一的时政话题就是他赞扬知识青年下乡,这时我的姑姑叔叔大都下乡插队去了。我不能接着说下去,只好说些“您在这里无法准确了解具体状况,以后有机会我会跟您详细介绍”之类的托辞。“四人帮”限期让他离开北京的那天,我是在站台上送行的一个。车轮开始滚动就听到了中共九大“胜利举行”的公报。我的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中央文革”对他防范甚严。
1973年深冬时节,克荒叔告诉我,叔祖夫妇被隔离在辽宁盘锦高家农场,与外界隔绝,沟通很难,需要送些给养去,他们兄弟姐妹目标太大不适宜去得太多,希望我帮忙。我接受任务,带了生活费和奶粉书刊等赶到高家农场时天已经快黑了,有人问我找谁,我说要会“林江”,这是“四人帮”在东北的代理人用两个知名人物的姓为叔祖定的“代号”。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孤立小院中孤零零的一间大平房,屋内四壁粉刷得很白很白,墙上遍布一块一块的大水泡。按老乡的说法叫新房“出汗”,墙面泥得越厚水珠越大。此时此刻我想到墙里可能有装置,不能随便说话。当夜我和叔祖相挨着在一个炕上过夜,叔祖说了几十年来唯一一句调侃的话:真得感谢“文化大革命”,要不然我们祖孙哪有机会在一个炕上过夜。第二天一早,我陪叔祖出门拾粪,他顺便问了一些亲人的“文化大革命”经历,表达他对亲属们的一贯关怀。早餐后准备离开时,我问他们还需要什么,两老连连说什么也不需要,还嘱咐我不要再来这里了。
叔祖不仅可亲可敬,也可威。祖父牺牲时伯父兄弟和妹妹都才十余岁,我们家族由此自然形成了自强、自立、自尊的传统。我从小离家独立,叔祖调北京之后虽然离叔祖比较近,得到的关爱比其他兄弟姐妹都多,但深知叔祖的原则性,在升学、毕业分配和工作调动等问题上从来没有想过要借助他的权力。1978年后有两年多我没有去问候叔祖和叔祖母,母亲为此从湖南来信严厉斥责我不义不孝,我回信说自己正在联系调动,不敢去看叔祖,免得给他添麻烦。后来有两次进北京的机会,用人单位希望我能借助叔祖的关系提前办理,我都婉言谢绝。
叔祖夫妇对于亲属们始终关怀备至,有几次我回湖南,他都托我问候有关亲属。他会经常地给家乡的特困亲属贴补一些钱,我就经手过两次。我姑姑今年95岁,孤寡一人,根据叔祖的托付,叔祖母至今还在关怀她的生活。姑姑一再告我,她对叔祖夫妇感激不尽,因为无以为报而深深歉疚,每次接触时都嘱我代她问候叔祖母。
对这些事,亲属们的认识并不一致,个别人对叔祖不念亲情和乡情颇有微词。我们对于叔祖都很理解,假如他随意利用权势为亲属牟利,那就不是他自己了。
从初次见到四叔祖夫妇至今已近60年,可亲可敬的事例还有许多。叔祖90年代还称我“年轻人”,作为小辈如今我已过了70,做了外祖父。许多老年人都在想怎样为晚辈积攒家财房产。我祖父牺牲82年了,留下来的是一座永远的丰碑。从四叔祖那里我得到的是点点滴滴、长久不断的教诲,是他的言传身教,激励了我几十年的事业经历,是我用之不尽、挥之不去的精神财富。
感谢我的四叔祖,怀念我的四叔祖,愿他在九泉之下安息!(责任编辑刘一丁 汪文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