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2009-09-11丁耘
丁 耘
我的父亲丁益智是贵阳市的一名小学教师,祖上是江西人,他出生在贵阳四川巷。他的父亲是一位在江西会馆为贫困孩子们上课的“先生”。由于经济的原因父亲和他的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是少之又少。所以当父亲有了自己的小家时他是非常珍惜的。他十分热爱教师的工作,工作起来兢兢业业。解放前和解放后他都不仅仅是把“教师”当作为一份谋生的职业来对待,觉得这还是一份重要的社会责任,他经常讲一句陶行知先生的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新中国成立初期人民政府聘他为西南地区监查委员会委员,他的委任书上面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三个蓝颜色手写体大字。以后他又当选为省、市政协委员、常委,担任过市南小学、箭道路小学的校长等等,曾多次评为市、区的先进教师或先进工作者。
父亲年幼时,由于家贫,所以是靠半工半读在贵阳的教会学校读完初中后到重庆读完高中的。毕业后就在青山坡小学教书(在那里他初识了我们的母亲)。由于是在教会学校接受了6年的教育,父亲特别爱整洁,人经常干干净净,家里也要求保持干干净净。他会画水彩画,会弹钢琴,会唱歌,如果他不是特别喜欢数学,可能应该会是一个比较漂亮的男中音。他还会摄影,会下围棋,喜欢买各种书、报,特别喜欢收集邮票。为了他的这些爱好,婚后的母亲,经常为每个月父亲应该上交的工资比例发生变化而发生些许摩擦。我们只有在学校取得好成绩或获得学校什么表扬,才能获得欣赏一次他的邮票的奖励。书是每周可以看一本,但是,看完以后必须认真回答父亲提出的关于这本书的各种问题。
父亲脸上有一对聪慧的会笑的眼睛,代上眼镜后它们仍然会在镜片后闪闪发光,还会时不时地因为什么事情而和整个脸一起发出调皮的笑容。父亲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他写的字流利、干净、漂亮,十分好认。他是一个十分爱惜时间的人。我们家不喜欢买瓜子来吃,父亲认为那是浪费时间,只有一天没有事情做的人才吃的东西。他为人诚实。不喜欢讲假话的人和马马虎虎的人。我小的时候由于比较粗心大意,父亲特别买一本《马大哈的故事》、一本《吹牛大王历险记》的书要求我认真看完。1960年以前他是一个爱讲话,爱唱歌,经常高高兴兴,显得对生活比较满意的人。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9岁的父亲虽然非常想到延安去参加抗日活动,但是由于当时他的父亲重病在床。他是唯一在身边的有收人(虽然十分微薄,但总是可以勉强维持生活)的亲人,而他的母亲当时是住在“尚节堂”里面,没有任何收入,只能依靠为他人编织婚后的妇女头发上必须使用的发网。换取她每天的三餐饭(我们的父亲在没有上学前也就是与他的母亲一起在“尚节堂”里面编织发网),哪里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丈夫。父亲当然知道自己身上责任多么重,离开显然是不行的,只能没有选择地留下。1938年他重病的老父离世,在同事们的帮助下安埋了老父后,他与一位教会学校的同学一起。各骑着一架破单车义无反顾地向延安而去。
经过许多可想而知的和不可想像的困难终于到达西安,不想又偏偏遭到一次被国民党逮住不放的危险。为了实现参加抗日的目的,摆脱困境,他们找了当地的教会帮助他们,以他们是教会学校的学生,来陕北是为教会“宣传教义”为名,而化险为夷(可是,谁又能够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事情竟然成为了1957年和“文革”中打击父亲的可怕的棍子),顺利到达目的地一一陕北公学。在那里,他们得到了真诚的欢迎,父亲和他的朋友立刻投入紧张而又愉快的学习之中,在学校父亲还有幸多次听过吴玉章校长的报告。几个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父亲在学校过得是那样的自由和快乐,非常非常艰苦的生活对于他根本不是问题,因为,能够有幸参加为挽救中华民族于水火之中的行动而学习培养参加战斗的能力,是当时的爱国青年的第一要务与追求。但是,由于严重的水土不服,父亲身体变得十分不好,而且感染了严重的皮肤病。不久学校要转移了。吴玉章校长找他谈话,要求他返回家乡在积极治病的同时,继续参加进步活动。父亲带着校长的嘱咐离开了学校。
当时,由于贵阳的形势不好,他一时不能回到贵阳,他决定在重庆的一家由地下党组织开办的书店做职员,有时也参加在书店内举办的一些秘密的读书活动,参加宣传抗日的工作或活动(我记得当《红岩》一书出版时父亲告诉我们,当时他在重庆“五月花”书店就是做的这些事情)。解放前的政府不准许书店的这些所作所为,父亲又只能结束这份工作,到重庆郊区的小学校教书。可仍然又因为宣传进步思想和看《新华日报》和进步书籍被学校当局辞退。
时间到了1942年,此时父亲已经与母亲结了婚,生活总要过下去,不得已,他们决定自己开个小“杂货店”维持下去。结果赔本,于是他们赶紧回贵阳了。他在“福音巷”(就是现在的车家巷)设一个点悄悄地发行《新华日报》和《开明少年》,组织他的学生们传看进步书刊。
1949年11月的一天父亲从我们家一个在国民党政府工作的亲戚叫大家“要多准备点蜡烛”的说法中,估计到国民党可能要准备破坏电厂,他不动声色地赶紧到贵阳电厂去报告这个“估计”,工厂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成功地保卫了电厂(这件事解放后载人《贵阳党史》和贵阳地方志)。11月15日那天。父亲和许多的朋友们一起到“图云关”共同迎接解放军去了。贵阳解放了!父亲是多么多么的高兴,那年他31岁。
解放后他真心诚意地参加思想改造,因为组织上告诉他知识分子要接受长期的思想改造,他全心全意地做好基层教师工作,拒绝到上级教育行政部门当一个什么“官员”。有一段时间他到贵州师范大学数学系进修,并被学校留下担任老师,可是不久,他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学校,据说是组织上认为小学比大学更加需要他。由于他非常喜欢与学生们在一起,常常为学生们的成绩或进步而感到自豪,因此,有时还会因为他的学生的事情而忽视了我们的事情。当时我们家经济不是十分宽裕,可是他还是承担了几个贫困学生(其中有一个是流浪女孩)的教育和生活费用,他的这些“孩子”有时比我们还要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因为,父亲认为他们比我们更加可怜。
1957年父亲是市政协“整风领导核心小组”的5位成员之一。在整个运动开展的全、后、中间都没有提过领导的任何意见。可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1959-1960之间的一天,组织上突然告诉他:你要在党的面前低个头,不要紧,不是错误。他被安排当上“右派”。一年后,他的这顶帽子被摘了去,可是同时,好像又代上了另外一顶,看不见的差不多的帽子,直到他离开我们时还仍然代着它。
1957年到1966年5月期
间,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脸上有时还是多少有点笑容的,当然,那往往是我们或他的学生取得了什么成绩的时候。因为他是那么一个爱家、爱学生、爱生活的人。他还没有年过半百,他心中还有好多美好的希望。他希望他的家人平安快乐,他希望他的学生们人人成才,他希望他的国家繁荣富强。他以为他是能够看见那一天的。从1966年的5月16日起,到1968年12月6日他决定离开这个令他非常失望的世界的那天为止,我确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笑容了。那两年多的日子,他是过得好难,好难,不是身体上经济上的难过,而是思想上的难过。他觉得许多事情不对头了,甚至是太不对头了,几十年的事非观念变化了。平时他喜欢的学生、平时他认为可以信任的同事、朋友。突然间,好多人都视他为了另类,有些人甚至故意颠倒是非。无中生有地要他一遍又一遍交待根本不存在的各种问题,他对那些“人”说:“我可以立下砍头结,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那样一会事”,可是那些“人”好像都发疯了?他们就是不答应放弃。而且越来越兴奋,以为在如此的一个小小学校竟然抓到了一条大鱼。父亲实在是觉得这些“人”太无耻,他不想再天天看见他们,成为他们的“牺牲”,他们案板上的肉!他坚决地勇敢地永远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打个招呼。
但是,他的离开惹恼了那些想以他邀功的人们。他们真正地发作了!他们来我们家一次又一抄家,用板车一次又一地拖走我们家全部的各种有文字的资料、证件、书籍、相片、包括父亲与母亲的“结婚证”,因为上面有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帜,那还得了(1942年时全国还没有解放),这显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属于历史反革命性质的问题。来人中有曾经来过我家的父亲的同事,他特别强调要抄走全部邮票,全部父亲多年收集的邮票。这些邮票中有一张是父亲在陕北公学学习时获得的,是由陕甘宁边区政府发行的邮票。解放初期,省里要父亲出让,他都没有答应。因为这张珍贵的邮票里面有父亲许许多多的回忆,所以,平时父亲是不会轻易示人的,只有他喜欢的个别好学生或他看重的青年同事才能有幸获得一睹芳容,我也是只看见过几次,就再也不得看见过了。
不久,关于父亲的“罪行展”就热热闹闹开展了,我们被要求必须去接受教育。不过,展览会上只有几张我们父母的相片、还有几本旧教科书、几张新中国出版的梅兰芳、齐白石和几个古代科学家的邮票,当然还有父母亲的1942年办的结婚证。以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其余的许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展出。因为我们当时曾经收到学校造反派开的收条:各种书籍好多好多车、相片好多好多袋,邮票是9大本邮集和6个大信封。就是到目前我们都没有看见过一张那些邮票中的一张,更不要说全部还给我们。据说,当时抄到的邮票当天就放在父亲的学校的柜子里的,第二天就被偷了。这小偷也忒神了点,也够奇怪,他为什么会在偷邮票时,特别留下几张为造反派办展览。
1968年12月26日我就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去了,因为母亲单位的工宣队对母亲说:“如是你家这个人不去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么你就必须进我们办的学习班”。为了全家的安全,为了母亲不进人人都知道的恐怖的学习班,我的家人几天之内就为我下了粮户关系、甚至下了我的购物证。我一无所有的当上了知识青年。
1981年父亲获得平反。不久,有人想起了他,不久有人开始写些回忆他的文章,不久他荣幸入选《贵阳志》中的《教育志》中一人,成为其中一条目。
我经常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和我的家人能够在某年父亲生日(1918年8月8日)那天,为他焚化他特别珍爱的那一枚邮票。让他在另一个世界细细地把玩。那将会是件多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