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彭年与王闿运
2009-09-11渔父
渔 父
光绪十五年九月五日,苏州。这天,有人约王闿运吃饭,因下大雨,轿夫不肯去,王就借钉鞋步行前往。仆人不认识路,弯来绕去。王闿运只好亲自问路,好不容易才找到,吃得也不太合心。吃完后准备到刘树棠那里坐一坐,刘是王的老朋友,时任江苏按察使。正好遇见文小坡,前段时间在天津与王闽运相识,王认为他“开朗有性情”。文小坡就拉王去见黄彭年,时任江苏布政使署巡抚。
王闽运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记载:“相见,亦如曲园不多言。盖包周身之防,以余为凶恶棍徒也,知疑谤重矣。”曲园,即俞樾。在前几天曾与王见过面。这次和黄彭年的见面显然有些突然。黄彭年又像俞曲园一样,话不多,场面有些尴尬。王闽运认为黄彭年见面不多话,恐怕是因为听到有传言。对王有提防,“以余为凶恶棍徒也,”而且疑意还较深。王闿运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和几年前黄彭年被荐举出任一事有很大关系。
黄彭年(1823—1890),字子寿。号陶楼,晚号更生,贵州贵阳人。原籍湖南醴陵。一家三代四进士,其父黄辅辰,字琴坞,道光二年举人,十五年进士。伯父黄辅相,字斗南,道光二十五年进士。其子黄国瑾,字再同,光绪元年举人,二年进士。黄彭年本人,道光二十三年举人,二十五年进士,与李鸿章、张之万、郭嵩焘、沈桂芬、马新贻及其伯父同科。
据《曾国藩年谱》载,曾国藩被派为这次会试同考官,湖南中式八人,都是长沙府籍。贵州中式之黄辅相与侄彭年二人。原籍醴陵。而状元为萧锦忠,朝元为孙鼎臣。头一年乡试,南元为周寿昌,也在这科人翰林。当时曾国藩正管理长沙郡馆事,题名那天,曾国藩为联语云:“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一时传为佳话。曾国藩去世时,黄彭年拟挽联曰:“公真一代名臣,挽东南已坠山河,百战奇勋,论学行本原,犹为馀事。我是再传弟子,忆京洛叨陪杖履,州年老友,每从容讲贯,咸服先生”。
黄彭年中进士后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咸丰初年,随父在籍。咸丰十一年应直隶总督恒福之聘,主保定莲池书院。同治初年。入川督骆秉章幕,后由陕西巡抚刘蓉聘其主讲关中书院三年,以父丧辞归。同治七年,李鸿章聘黄主修《畿辅通志》。光绪四年,并主莲池书院。光绪八年,被荐举出任湖北安襄郧兵备道。
对黄彭年的荐举,有两种说法,李审言说“由文忠密保,简放襄郧道”,认为是李鸿章荐举的;李慈铭说张之洞一次就荐举五十九人。其中有黄彭年黄国谨父子。而且说张和李“内外唱和”。
黄彭年出任的消息传到王闽运耳朵后。在光绪八年四月七日的日记中,工闽运有这样一番议论:“论用人不在荐举,荐举亦实难得人。明试以功,斯为善治。今破例用告假编修黄彭年备兵安、襄,黄诚人才,朝廷能用材,然两伤矣。道员所治数郡。用材必不在此。诚知其贤。欲储为封疆帅臣,则当先召之入枢机,乃出而试之藩臬或守令,必不可骤以闲曹荣之。而彭年闻命欣然,其非人才又不待言矣。”
在王的日记中,臧否人物是随处可见,不过是一两句话,点到为止而已。发这样一通议论,是极少见的。表面上是振振有词,字里行间,下意识地流露出那么一点酸溜溜的味道。先是说用人不在荐举,靠荐举实在是难以得到人才。然后说现在用告假编修黄彭年,黄就算是人才,你朝廷也用人才,但是双方都不见得好。朝廷既然要用黄彭年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先提拔召人内阁,然后出任省级大官。怎么能一下子拿个闲差安置他呢。而你黄彭年“破例”得到这种差事,还高兴得很,可见你也不是什么人才。王闽运说“彭年闻命欣然”,也不全是那么回事。据李审言《药裹庸谈》云:简放的消息传出后,黄彭年“无意出山,诸生人贺,先生笑曰:‘吾守节多年。今日不免嫁人,奈何?”这时黄已经六十岁了。
黄彭年晚年出任。惹出了王闽运这样一大通莫名其妙的牢骚,我觉得真实反映出了王极为复杂的心理状态。所以,还得说一说王闽运其人。
王闿运,字壬秋,湖南湘潭人,晚清大名士,比黄彭年小近十岁。交游极广,从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李鸿章、张之洞到肃顺、袁世凯,甚至梁启超、刘光第、杨锐以至宋教仁,他都有过联系。刘禺生说:“王湘绮於咸、同,朝野之人,无不相识”。但王在科举路上就磕磕碰碰了,自咸丰七年中举后,两次会试都铩羽而归。此后虽未再求仕,而走上著述授徒之路,先后主讲四川尊经学院、长沙思贤讲舍和衡阳船山书院,弟子中算得上人才济济,如廖平、刘光第、杨锐、宋育仁和齐白石、八指头陀、张打铁等都出自其门下,毕竟自己未能从“正途”出身,私心实有不甘。有一次,王闿运去投刺谒见李鸿章,看门人不认识,只见名刺上头衔是举人,便拒之门外。李鸿章知道后,拍案大怒:“此举人王也,汝辈不识耶!”立即派人追回。可见功名对当时的读书人而言,确实意味着利禄和身份。前面曾提到王闽运在苏州和俞曲园见过面,王在那天日记中书为“红顶曲园”,也有点耐人寻味。大概是指俞樾虽然长期主持杭州诂经书院,毕竟之前中过进士,人过翰林院,放过学政,一句话,还是当过官的。
其实,黄彭年虽然科举顺利,也很受人赏识,如《翁同稣日记》同治九年正月三十日记:“黄寿老(彭年)来谈,其人曾膺吏荐,严渭川保其孝行,绩学者也。”同年七月十六日:“诣黄子寿前辈久谈,循吏也。其人沉静笃实,它日当大用”,但仕途并不平坦。入过词馆,当过幕宾,修过志书,主要还是授经课徒,正如他在寄郑珍诗中所写:“仕隐于吾两无分”。不过,黄要看得开些。尽管当时“同年多居要路,盛意吹嘘”,但“子寿泊如也”。正因如此,做事就放锝开。
任编修,正值慈禧母丧,其弟大办丧事,“倾城出观,几若狂矣。沿途祭棚络绎,每座千金。”“廷臣往吊者皆易素衣”。而且记上名字,看谁没有去。李鸿藻未去,慈禧很不高兴。黄彭年就上奏折,认为贵戚婚丧,不得逾制。大学士倭仁在给同治帝讲课时,还专门拿黄彭年上的这道折来说事。
当幕僚,正如《清史稿》中说,黄彭年在骆秉章幕中,“数有赞画功”。他曾随四川布政使刘蓉去大渡河前线,处理石达开求降一事,在《黎雅纪行》中记载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对于石达开残部的命运,王闿运的《湘军志》说:“其余寇先由贵州界北走酉阳,后还湖南,于桂阳破灭”:罗悼屉《太平天国战记》则说:“资遣其士卒,不戮一人”。黄彭年就载明,五月初四日“途中遇遣散之贼党,询知大树堡尚有二千余人未缴军器,其伪周宰辅领之。”初五日,“得蔡太守牍,石逆余党悉诛矣”,真实地记录了残余太平军被全部杀害的事实。
主修《畿辅通志》,成书三百卷,在当时方志学家中颇有影响。清代方志学家分撰著派和纂
辑派,也就是后人所称的新派和旧派。新派强调对资料进行分析,系统地重点地反映事物发展的情况。达到简、严、核、雅的目的。其领军人物就是章学诚。方志学界认为,黄彭年、蒋湘南也是新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做学问,黄彭年不抱门户之见。他说:“学不可以苟同,苟同者俗学也”,“学不可以苟异,苟异者浅学也”。所以张舜徽说黄“根本盛大。胸襟开拓,不偏不党”。
再度主持莲池书院后。黄彭年在李鸿章的支持下,新建和翻修讲舍,设万卷楼,置图书三万余卷。创立学古堂,“手定堂规,广置书籍,课以时文经史词章,门下斐然。著录者甚夥。先生请于李文忠。以官赀购各直省书局刻书,于院中发卖,仅加运费之半。暇时即召诸生讲艺”,还倡导诸生写日记,日记格式由书院统一印刷分发。把读书心得和疑难。逐日记载下来,十天交一次,每月由教师评讲一次。编选一部出版,名为《莲池日记》。黄彭年提出诸生的学习目的应该是“化乡酬世”。即“穷则以孝悌忠信化其乡,达则以经济文章酬乎世”,不能将学习单纯作为赴考应试的途径。强调经世致用。所以,有研究者认为:“他的这些思想,正是当时晚清国势日下,人心思变的现实的一种反映。莲池书院在她全部历史的最后二十年,正是朝着这种经世致用的方向发展的。”黄彭年在经史子集之外。增设考据学内容,对后世史学及文物收集整理学科化很有影响。
还有研究者认为,黄彭年的“视野已不局限于‘四方之风俗美恶,古今政治之盛衰得失,已经关注到了‘中外之形势扼塞。这正是晚清国势渐微,人心思变的一种反映。”从黄彭年写给唐炯的信中,主要涉及当时的中俄交涉,法国觊觎缅甸等时局问题,也可看出黄彭年的关注点确实与众不同。
据王树柑《陶庐老人随年绿绿》云:黄彭年主莲池后,“北方士学,自此一变。”远近来学者日众,莲池书院和黄彭年的名气大震,《清史稿》称“彭年虽不在朝,负时望”。毛泽东同志1952年视察莲池时也说:“莲池书院当时在全国是很著名的”。
王树柑清末曾任过新疆布政使,当年也被聘为通志局修篡。其祖父王隐斋。在黄第一次主莲池书院之后。曾任过莲池书院主讲,深知黄彭年的学识人品,便让王树柑拜师黄彭年,而黄也叫儿子黄国谨受业于隐斋。王树棍博闻强记,学问猛进,黄彭年视为得意门生。当时,吴汝纶知冀州,拟聘王树柑为冀州书院主讲,写信给黄彭年,“求其允让”。黄彭年大为生气,“复书语多讥讽。”吴汝纶再以书请,“辞极和婉”,黄还是不同意。吴汝纶就上书李鸿章,以辞职相逼,李鸿章叫张树声出面调停。与黄彭年商定。让王树柑冀州、保定一边半月。据王树柑说:“而二人自此水火矣。”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黄彭年对人才的重视和护惜。所以张之洞、李鸿章称其“爱文好士”;同时也可以看出,黄彭年的性格,在“沉静笃实”的后面,一定程度上和他父亲黄辅辰的绰号一样:“硬黄”。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中载:“贵筑黄观察辅辰,官考功郎时,遇事侃侃,持正不阿,屡忤尚书恩桂,又与侍郎张公争易州牧贪墨事,抗论再三。同官或目之‘硬黄,镌石以赠。”
比较起黄彭年来。王闿运也很得肃顺、曾国藩、丁宝桢、李鸿章等的赏识,尤其是肃顺、丁宝桢,对王闽运可以说是青睐有加。王却一直未任过一官半职。而黄彭年得密保简任,有了登进之阶,王闽运听了心里自然五味杂陈,既然付诸笔下,那么流露于人也是可能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这次在苏州被文小坡拉去见黄彭年,而黄“又不多言”,王闽运自然认为“知疑谤重矣。”更何况王闽运这次过苏州,心里还有一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