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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事四记

2009-09-09

草原 2009年6期
关键词:抄书哥哥读书

梁 粱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把这话反过来说,因为对当代很多中国人来说,却大抵是由困顿升为小康的,这路途,虽然不一定能看见世人的全部真面目,却也可以反照出世相的一鳞半爪来。我现在的生活可以算作小康了,也毋庸讳言,这小康与我自小的爱读书也有直接的关系。不过,大家败落后的人也许无法想象在困顿之乡的孩子登堂入室的艰难。想想看,一个山野小子,无端地被种下了读书的种子,在生存尚且成问题的日子里,想读成个书,真是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的举动。人都有自己的原点。看着书房里满架满架的书籍,我每每回到原点细细回想起来,有关书的大事小情也就自然在心中涌动。

偷书记窘

我出生在一个叫明家庄的极其闭塞的小山村,据准确记载,我出生时全村只有90来口人,到我15岁时,村里才通了简易国防公路,40岁时才有了电灯,前年才一半人家通上了自来水。我是伴随着大饥荒长大成人的。在我的记忆中,饥饿就像鬼一样如影相随,和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日子。母亲因为无法让我们吃得饱而深深歉疚的神情永远烙在了我的心中。在她老人家以九十岁高龄远行的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孩子,逃难去吧!

我无法忘怀。

为了生存而奔波注定是我应该走的路,我却无来由地从小爱上了读书,企图打破周而复始的生存状态的轮回,这就是不安分守己的开始。生活资料的匮乏和精神食粮的匮乏纠缠着我,也烤炙着我。就像饥饿的狼在不时猎获猎物一样,既然食物衣物之类的东西注定与自己没有什么缘分,我的目光就盯上了叫做书的东西。

终于,有一本书被我逮住了。书名叫《青山血泪》,忆苦思甜的书。读那书时我8岁,连好多生字都认不下来,居然读得如醉如痴。

上瘾后是很难熬的,就像现在的孩子网络上瘾难于控制一样,我做梦都在坐拥有好多好多书的梦。最常做的梦是,有一辆大汽车装满了书,突然在我家门前翻了,我就捡啊捡啊……然而,没有,就像收拾干净的萝卜地里再也没有一根叫萝卜的东西一样。

不过,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到我11岁那年,机会来了。话还得稍微往远点说。我父亲是我爷爷惟一的孩子,但羸弱的可以。到七、八岁了才会走路,十四五岁就开始撑起一家人生产重担的爷爷自然深知种地的辛苦。也知道这样的儿子不是种地的料:大字不识一个的他老人家不知从何方取得了真经,认定念书可以改变人生。于是乎,我父亲一念就念到了20多岁,因为身体不好。勉强取得了高小肄业的学历。在那时代。他可算是了不得的大文化人了,新政权自然要重用,他也得以在公家人与农民之间脚踏两只船,过着既不轻松又不算太辛苦的日子。父亲尝到了读书的好处,对读书自然上心。到我哥哥十一岁时,眼看自己的儿子要成为新的文盲,他急了,愣是靠自己曾经当过一任乡头头的老面子,自己出房子,自己请老师,办起了村里第一所民办小学,学吾学至于人之学,一大帮孩子从此有了读书的机会。哥哥倒也争气,成绩一直靠前。父亲也竭尽全力供养他,在他读初中时,父亲竟然给他订了《中国青年》、《火花》等刊物。

书自然也是可以买的。这样一来,哥哥应该是有一点藏书的。不幸的是,哥哥没有躲过反右余波。他因为学习一路领先而自然骄傲自大,说话不讲政治,结果被政治抓住了把柄,开除团籍,愤而退学,成为他们父子两人终生的痛苦。在这种情况下,心灰意懒的父亲再也不敢公开支持我读书了。在哥哥面前。我更是不敢提一下“书”这个字眼。他们已经伤透了心!

哥哥有书。这个事实让我老是睡不着觉。更让我觉得需要破釜沉舟的是,“文革”开始时。造反派居然在我们那样的地方搜出许多线装书来,哥哥算是有文化的人,自然有人送来让他甄别。其实,“文革”在我们那样的偏远乡村,早已经跑调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搜书的并不是要看书,他们只是图一时快活而已,快活劲头一过,书不书的也就是管他娘的事情了。哥哥被书伤着了,爱是爱,也是一念之事。这就红火了嫂子。我经常会看见她把线装书撕烂,用来生火。那感情好啊。那是什么纸张那,又柔软,又精到。看到一页页纸张冒出灿烂的火头,我的心里就直冒火,恨不得把我嫂子给撕了烧火。那时候,谁又能顾及一个孩子的愤怒呢?那蓝色的封套,象牙的书签,肌肤黄的书页。在我脑海里固定下来,成为我的痛苦。

看看我嫂子的烧书工作与日俱增,我悄悄地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母亲总是最容易成为儿子的帮凶的。她只是叹了口气。我急忙说,我又不偷他家的其他东西。再说了,嫂子不识字,她能知道丢书吗?母亲还是叹了口气。不能再犹豫了,趁着他们到地里劳动的机会,我轻而易举地跳进了他的家,箱子是开着的,三四十本书在一堆破烂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对书的兴奋早已经把做贼的心跳盖过去了。汗流浃背的终于落荒而逃,但是收获也颇丰。这些我做贼的证据如今仍然摆在我的书架里,人五人六地看着我。这其中就有《唐诗三百首》。最令我兴奋的是哥哥的初中课本几乎是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让我这个以读毛主席语录来学语文的学生来说,无异于四十大盗找到了阿里巴巴。加上他在课本上作的标记,等于给我另派了个老师。这是我的第一桶金!第一批亲爱的朋友!!

打那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叠好了的被子里就多了一个小小的纸箱,那是我的小秘密。真怕露馅。我哥哥年轻时是读书种子,一旦看到他的书忽然到了我的手中。会引起怀疑的。那么,引得他们夫妻吵闹。案子肯定被破。我不敢想像那样的结果。好在相安无事,哥哥对书已经是视而不见了。

多年以后,我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哥哥的时候,他酸涩地笑了笑,那笑中隐藏着多少遗憾和屈辱,我能掂量得出来。

抄书记愣

偷来的书毕竟是有限的。随着年龄的增大,对书的渴求也逐年增加。我无法向在生存边缘挣扎的父母要钱买书,要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了一句话,叫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抄书。抄书,有什么难的,无非用点辛苦罢了。在我的书架中。至今还保存着我抄下得不少书。比如:《宋诗一百首》、《革命烈士诗抄》、《毛主席著作中的成语典故注释》、《鲁迅诗歌注》、《汉语成语小词典》,等等。

没有人指导你怎样读书,只好自己摸索着做。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我抄书更是如此。比如,《革命烈士诗抄》前面有董必武的题词,其中有句“如闻謦亥精神振”,我愣是不知道“謦亥”为何物,便以为是“声咳”,问题是把注释“《后汉书》”什么什么的也抄上了,笑话啊。在抄《中华活页文选》时,我还小心地把注释用红笔抄出。问题是,有抄的时间,就少了理解的时间。我至今也不知道,像枚乘的《七发》那样难懂的

文章,我是用什么耐心抄下来的。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毛泽东针对张闻天等庐山落马的人推荐的,目的是要让他们出一身汗。我倒没有因为读文章而出汗,抄书倒让我出了许多汗。每天夜里,就着如豆的煤油灯,趴在我家那又小又旧的书桌上,一字一句地抄着。父母都睡了,繁重的农活使他们必须早早睡才能恢复体力。夜深了。母亲要催促我,睡吧,写来写去有什么用呢?我知道,母亲既疼我,又疼煤油。四角八分一斤的煤油也不是能够满足供应的。于是,我把灯捻再拧短一些,继续下去。

有段时间,我突然对中医感起兴趣来了,医书更是稀罕之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借到便抄,什么《汤头歌诀》呀、《药性》呀、《傅青主女科》呀、还有一部很老的针灸书,16开本,插图都是像孔子像那样的绣像图,衣服的图纹一道又一道。我也是“照虎画猫”,一笔不苟地描下来。还抄书呢。村里的赤脚医生想考考我的学问,拿过我正在抄的一本医书让我念,我居然把“梦遗精”三个字读成“萝过精”,繁体字的“梦遗”二字和“萝过”何其相似乃尔!读的人脸红脖子粗,听的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大小小的书都抄在了本子上,还不能说是书,摆出来也让人觉得寒碜。我决定抄成真正的书的样子。这样的成品大概坚持不了多少时间,我只保留着一本郭沫若的《百花齐放》的抄本,按书的大小裁好纸张,是当时很奢华的白报纸,能正反两面抄,这样才像书的样子。墨水用于墨磨出的汁代替,有一部分居然是用毛笔抄的。大概是小楷功底不行,改用了蘸水笔。装订模仿线装书的样子。还抄了版权页,只是把出版社写成了“明家庄出版社”,看来我的版权意识是先天带来的。一个村庄唯一的出版社惟一的一本书静静地摆在我的书架上,记录了中国少年在贫乏年代的贫乏生活。问题是,这样的事情一直延续到“文革”结束。粉碎“四人帮”后,我作为末代工农兵大学生进入了大学的校门。“四人帮”人虽然被关起来了,但是阴魂还不散。我们在的那个中文系,还出现了老师因为编写一部词典而受批判的咄咄怪事。我至今记得,那位能滔滔不绝背诵古诗的老教授。在众目睽睽下,嘴唇哆嗦着,愣是说不全一句话。

在写书是大逆不道的年代。读书者就是大逆不道的孝子贤孙。这是插话。

我们入学是1976年的初冬。忽然,同学借到一本油印的日本人写的《周恩来传》,大约5万字的篇幅。晚上借到,第二天一早就要还。这还了得?这不单单便宜了借书的一个同学了吗?我们班干部决定。分头抄,奇文共欣赏嘛。一想,又不行,人家装订的好好的,分头抄就得拆开。我有抄书的历史经验。便自告奋勇地一人承担了下来。整整一个晚上,我愣是抄完了那本书,字迹潦草不说,指头很长时间不能自如地伸展。抄本是可以分头用的。大家忙着刻蜡版、油印,总算完成了我们上大学后的第一次课外活动。回想起来,我们也傻气的可以。再一想,是比我们更傻的时代逼出我们这么一些傻子,时也,运也。

我写这些,不是标榜我从小多么用功,我是想说。我们幼小的心灵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杂碎填充的。鲁迅先生说他读书是被马蹄子乱踏了一遍。我们呢,是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如我的胃里,能消化的东西也是寥寥无几啊。

买书记痴

在经济困窘的那时。买书就是奢望。不过,在很小的时候,我还是买过两本书的,一本是《农村医生手册》,一本是《新华字典》。无常志者常立志。我学医便是常立的志向之一。家里老有病人,我想学医是有缘故的。那本手册能让我学会什么呢?记得的只有什么胃病的原由可能是心情不好引起的,理论根源是苏联科学家巴甫洛夫的试验。学医再有的效益是,我在上大学时,居然可以为医学院的学生捉刀写哲学论文,其中用了什么“辩证施治”、“治标治里”等半通不通的理论。那本字典可就惨了。它老 人家是平装的,翻不了多久,就成了扇子形状,封面和封底脸对脸了。无奈,我把它撕成三部分,再用细绳子重新装订了一番。模样是有了,使用起来却不那么方便。高中毕业后当过一个月挣工资的小学老师。我截留了一点买了王群生的《新兵之歌》和李瑛的《枣林村集》,前者被我带到了部队,和我的青春一起消散在北疆了。

到部队后,我居然是连队以至机关小有名气的文化人。我买的最贵重的书是四卷本的《列宁选集》。那时的书店,萧条之极,空空荡荡的柜台,百无聊赖的营业员。有一次,突然发现有《铁流》,甚至有曾经批为“毒草”的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如获至宝,立刻解囊。稀汤寡水,这也叫买书?是的,也叫买书。

渴求已久。必然有喷发的一天。1978年,是科学的春天,也是书籍的春天,一批中外名著开始重印,大部分用的都是新闻纸。从5月7日到28日,连续4个星期日,书店开市卖书。这是读书人的盛大的节日。那时,呼和浩特有3个书店,一个在新城鼓楼。一个在中山路,一个在旧城。鼓楼书店是我们内大学生的首选。头天晚上,我们先看一场电影。10点就聚集在了书店门前,占据好位置后,前半夜就着路灯在十字路口打排球。后半夜一部分同学负责排队,接班的找个门市部或者工厂的走廊圪蹴着等待天亮。那个场面可以用壮观来形容,排队的波折一言半语说不完全。为了应付可能的冲突,我特意借了同学的便服穿上。开始卖书是上午9点。一夜未眠的买书人毫无倦意,在窗口呼三喝四地沸腾了起来。每人只允许买4本。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下!然后交换。这是第一波次。第二波次在大新华书店,第三波次在旧城书店。当我们兴冲冲地抱着书籍走回内大时。起码也是下午4点以后了。此时,我们将近20个小时滴水未进。

好在年轻是个好东西,抗一下,过来了。我当时的同学现在的妻子可就不那么幸运了。四个星期日的买书生涯,彻底破坏了她的生物钟,以至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至今仍然时不时找茬折磨她。

如今,看着书架上鼓鼓囊囊的《安娜卡列尼娜》、《希腊神话和传说》、《一千零一夜》、《唐诗选》等一大批当时买的书,我们不惜代价抢回被放逐的青春的激情就又涌动在胸膛。有好多次。我从新华书店买完书出来,兜里竟然没有2分钱的存车费。好在存车的老大娘理解,容我下次补上。那些不知名的好人永远温暖着我,也激励着我。等我们毕业分配时,竟然有了十三纸箱的书。我爱人到单位报到时,同事帮助搬腾沉重的纸箱,有人竟然怀疑她的书箱是倒卖那时严禁倒卖的大米。还派人悄悄调查了一番。

随着经济的逐年好转,买书就有点有恃无恐的样子。其实,那时的所谓家。徒有四壁而已。有书无架,好在一间半平房有一盘大炕,半炕人半炕书,倒也像威虎山上座山雕的虎皮座椅,为寒酸的家增点生气。

岳母对我们混着日子却大方买书特撮火。想来,倒是她老人家最懂得马克思。马克思说过,人们首先要吃喝,然后才能从事艺术什么的。每当买回新书,我俩鬼眉六眼的只能揣在腰克郎子里,进屋后迅速放好。她老人家不识字,混进去,不惹老人生气。

到北京后。我们成了北京的书市的常客,每次都有好大的收获。有一次,我们背着4大包书挪到了地铁,准备乘平时常坐的小三轮回家,司机一看我们有那么多书,本来两块钱的车费居然要三块。我火了。提着书头也不回地走了。爱人边生气、边骂我、边屁颠颠地跟在我后面。为赌气。我们的手被勒出了黑紫的壕沟。

每次转琉璃厂书店、地坛书市等。一转就是多半天,到下午我爱人饿得抗不住就问我:你饿不饿?我说不饿,回家吃哇。有时她会去买一个红薯,给我一半,我还是说我不饿。最奢侈的也就是一碗牛肉面。

好多年以后,妻子开玩笑说,等我先死了,你到琉璃厂、地坛后会为烤红薯、牛肉面伤心的。

前年吧,我俩又去琉璃厂,一横心。前门烤鸭店的干活。一进去可就傻眼了,充大头吃了几样,便匆匆逃走了。其实并不是吃不起,实在是觉得用那么多的钱来填充肚子,不合算。

个人的经验总是有局限的。何况我这样一个半瓶子醋的所谓经验。之所以觉得应该写出来,是因为我现在从事的职业是编书,那就有一个把什么样的书籍交给读者的问题,继而有一个怎么样读书的问题。我们总不能把我们的错误、过失当作宝贝传给后人吧?如果读者能从中读出不通之处,那我的文章就没有白写。

[责任编辑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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