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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离世 画如人生

2009-09-06万佳欢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20期
关键词:丁聪画报漫画家

万佳欢

他关心的不是作品能不能发表、能不能得奖;他总是在想:这个东西应不应该批评?是不是可以促使它改进一下?这样想的人往往是倒霉的,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2009年5月26日,93岁的漫画家丁聪辞世,遗愿是“不留骨灰”。

但丁聪留下了上千张画作,用其知识分子的态度和视角,记录了70多年中国的世间百态,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尤其在改革开放后的近三十年,他几乎把自己的创作生涯延续到了生命的最后。

他绝不是个普通的漫画家。在长达70年的创作生涯里,他画人物肖像,画文学作品插图,也画古代趣事图;与其温和而沉默的外表相对,尖锐的世相讽刺题材是他最大的标签。在国外,他的漫画干脆被称为“政治讽刺画”。

跟他坎坷起伏的一生相比,他的离去简直太过平静。

讽刺漫画是当年时代的产物

丁聪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走上“政治讽刺漫画家”道路的。

丁聪的父亲,“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创始人、漫画家丁悚,对组织文艺沙龙极为热衷。那是一个激奋的时代,人们的思想总是虎虎生风,想要嘶吼着宣泄。从小,丁聪眼前便是周璇、王人美和周瘦鹃在嬉笑怒骂,耳边就有张光宇、叶浅予、聂耳在对时局大发言论。

而沙龙之外的旧上海,十里洋场。丁聪在旧书店阅读欧美电影画报、外国画册,看好莱坞影片,眼界渐渐开阔。

就这样,尽管父亲因为经济问题并不赞成他画画,他却耳濡目染地喜欢上了艺术,尤其是鲜活有趣、切中时弊的漫画。

他跟在《大闹天宫》的作者张光宇及美术家叶浅予的后面,吸取不同的养分。张光宇觉得丁聪是天生的漫画高材,生长在艺术家庭,对造型的感知力极好,因而常常鼓励他学画,让他到自己的工作间看外国画刊,让他参与刊物创建活动。

更幸运的是,1934到1937年是我国漫画专门刊物出版数量最多的时期,单在上海就有十多个;此外,上海的漫画刊物和作者生活在租界里,讽刺和攻击当政者也相对自由得多。

在战乱频繁的旧中国,漫画尤其不能脫离社会生活,因而讽刺题材占主要位置。“跟外国的卡通不同,中国的漫画跟杂文功能差不多,总是对某种社会现象进行某种针砭。大体上来说,当时大部分进步漫画家——华君武、叶浅予、张乐平,风格都是针砭时弊。”丁聪的长期合作者、杂文家陈四益对本刊说。可以说,丁聪的漫画风格是时代的产物。

19岁时,丁聪就开始帮两个电影公司出版的画报做美编,之后又进入著名的《良友》画报。抗战爆发后,他参加了《救亡漫画》及《抗日画刊》的工作,创作了大量抗日宣传漫画,开始用批判的目光审视社会,专注于描绘社会的暗角。

上海沦陷后,丁聪跟随张光宇到香港谋生。这之后,他辗转重庆、成都、桂林、昆明等地,时常挨饿,颠沛流离,生计萧条;但却进入了自己的第一个创作高峰。在那个众声喧哗、百家争鸣的时代,他经常选取当时非常敏感的问题作为题材,勾勒官场腐败,揭反动当局的老底,创作出了《花街》《现象图》等一大批内容尖锐泼辣的漫画作品。

这些作品宣传抗战、提倡民主,因而一些进步报刊很愿意刊登。1945年,他画的《良民塑像》在《周报》封面发表后,画中那个石膏像般呆滞的“良民”侧身像使当局大为恼火,从此他的名字就登上了国民党迫害的黑名单。

“那个时候,即使是被国民党压迫,哪怕被抓了,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光荣。”陈四益说。

80年代,台湾一些报纸专版刊登了丁聪1948年以前的多幅漫画,编者这样加注:“看了丁聪的漫画,就可以知道当初国民党为何惨败如此。”

阴霾的日子

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丁聪结识了一大批有才华的共产党人,包括周恩来、廖承志、夏衍等。与国民党政权动不动就进行思想压制不同,共产党的反独裁、争民主,极得人心。他们让丁聪感到踏实、亲切,他曾说,“共产党要我做什么工作我都做。”

1948年北京解放后,丁聪来到北京。他满怀希望地迎接共产党的新社会,也积极地要建设这个新社会。1950年7月,毛泽东亲自题写刊名的《人民画报》中文版创刊。廖承志推荐他去做副总编辑,他二话没说就去了。从去上海买机器、安装,到第一期印刷出来,他都亲自上阵。

在很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丁聪说:“解放后我想画画了。因为我在解放前老是那么颠簸,没有时间画。”

然而事与愿违。当上行政领导后,他整天忙于编画报的工作,连老婆都没时间讨,更别提画画了。

另一方面,他也渐渐地发现,自己的画风有些“不受欢迎”。整个社会的舆论环境,都在满怀热情地歌颂人民的事业。“由讽刺变成歌颂,他不习惯。”沈昌文对本刊说。

据沈昌文回忆,当时丁聪所在的《人民画报》主管外文局“极左”,丁聪编辑时,需要苏联专家点头才能发稿,有时候登一张风景画,都会被看作“资产阶级办报方针”。

漫画总是讽刺的,在那样的环境下,漫画家们只好画一些国际题材的作品。1950年,丁聪创作了讽刺美帝国主义的《美国文化》。“画美国总统可以,62年以后画苏联的赫鲁晓夫可以,这样才不会有人说你。”陈四益说。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1957年6月,才结婚不久的丁聪卷入了中国文化史上被渲染得沸沸扬扬的“二流堂”事件,忽然间就变成了“人民的敌人”,被打成右派。1958年,丁聪隔着育婴室的玻璃,只匆匆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儿子,就登上了开往北大荒的列车,心里充满阴霾。

谈起这段日子,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沈昌文说,“他如何倒霉的,我都说不清,像他那样温和的人,会去讲什么激动的话呢?”

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丁聪本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最后,他始终都没想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

丁聪在云山水库劳动了几个月后,被安排到牡丹江农垦局主办的《北大荒文艺》杂志当美编,用笔名“阿农”和“学普”为刊物画插图。这也是丁聪唯一弃用“小丁”署名作画的阶段。

有意思的是,虽然丁聪在北大荒时处境困难,但他反倒一反风格,画了一批色彩灿烂明媚的彩色漫画——他一直拥有一种奇异的通达和乐观,善于从黑暗中找到光亮。

三年后,丁聪“摘帽”后回到北京,抱着从没抱过一次的儿子,百感交集。而这之后,等着他的是更加漫长的文革批斗、抄家、下放。他被分配到“五七”干校放羊喂猪,之后又到美术馆扫地、写标签。不许画画,他买了泡沫塑料剪猪、剪鸡、剪鲁迅和高尔基;还偷偷地在展品的废标签后面画漫画,也不敢画其他题材,只能画画鲁迅小说的插图。

他曾说:“自己一直都认为自己有错,诚心诚意地改,所以一定要坚持着活下去。”

直到1979年春节,丁聪才摘掉“右派”的帽子彻底得到平反。

梅开二度在《读书》

对丁聪而言,跨越文革的前后20年是人生中一个特殊的时期,硬生生地将他的漫画生涯割成三截。这20年,在丁聪的漫画事业中,几乎空白。之前二十年,他还称得上少年得志,激浊扬清,风云叱咤;人生最后二三十年,他重拾画笔,开创了事业的第二春。

如今大多数人认识丁聪,是从《读书》封二的漫画专栏开始的。

70年代末,人民出版社副社长范用参与筹办《读书》杂志,他首先想到丁聪。40多年前念小学的时候,范用就经常看丁聪在《时代漫画》等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他想:“如果每期发表一幅丁聪的新作,肯定很出彩。”

丁聪很“够朋友”地答应了。这一年,他已经是个63岁的老头,20多年没发表过讽刺漫画,却依然充满锐气。

在创刊工作中,他除了设计封面、画版式,还每一期都发表一到两幅漫画。后来,丁聪与杂文家陈四益合作的“陈文丁画”系列,更是一直保留在《读书》上,成为该刊的王牌栏目。

“创刊之初,我们不大发表讽刺画,时事漫画很少,”《读书》前主编沈昌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为了能发表,陈四益一开始用文言写一些寓言体的文字,以古人题材喻当今世相,丁聪再配画,名为“百喻图”。

这种借古讽今的方式渐渐被接受,两人像做实验一样又弄起了现代题材的“诗画话”,以及后来“唐诗别解”等系列,继续对当前的一些现象发表看法、进行讽刺。

事实证明,丁聪的漫画在当下仍然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读者纷纷评价,《读书》的“小丁漫画”正如一席思想盛宴开始前的一道精美开胃小菜。

在那里,他一画就是27年,没有再中断过。

“我不适应今天的时代”

重新拾起画笔后,他“要补一补过去丢失的岁月”,不间断地一直画到自己90岁。这期间,他的创作数量大大超过以前作品的总和,一共出版了40多种集子,包括《古趣集》《今趣集》等。

早在30年代,“丁聪风格”就已经形成。他惯以素描与线勾相结合的方法塑造形象,线条流畅舒展,题材大胆犀利。

但对于在当今的经济时代下画漫画,丁聪清楚自己的无奈。他曾说:“现在没有气氛画漫画了。我现在还在画,因为我没有别的本事。我不适应今天的时代。”

即使觉得自己已“不适应”当下这个时代,丁聪仍然努力坚持着自己的讽刺路线。他认为,如果说战争年代的漫画是一把“匕首”,和平年代的漫画则是“手术刀”。

“小丁”则是丁聪一直沿用的签名,他用这个名字强调自己的普通。

“经过那么多的波折,他还能保持着一股创作的锐气,要批判社会的黑暗面,这简直是一个奇迹。”陈四益对本刊记者说。“他关心的不是作品能不能发表、能不能得奖;他总是在想:这个东西应不应该批评?是不是可以促使他改进一下?”陈四益说。

“这样想的人往往是倒霉的,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晚年的丁聪很少开口提起从前的日子。偶尔谈及解放前,他只是淡淡地说,“那时生活虽不安定,但是很开心。过的是流浪汉的日子,朋友们真诚相处,没有尔虞我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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