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苍凉的江湖
2009-09-06马国福
马国福
他是我外甥,今年17岁。与坐在明亮教室里读书的少年不同,你不会相信,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三道很深的皱纹,他的手粗糙得如同寒冬腊月里被冻坏的萝卜,他的掌心里结满了一个个生铁一样的老茧。
盐城:俯向面板的单薄身影
14岁那年,由于厌学,他经常逃课。后来,背着家人偷偷从青海乐都跑到江苏盐城的一家拉面馆打工。
那年秋天,在南通工作的我不放心在邻市盐城打工的他,一个周末我给他买了两套衣服,带了一些零食和水果赶到盐城去看他。
到了盐城的那家小面馆,一进屋,我看到他的衣服上落满了面粉,个头矮小的他踩着一个小板凳,踮着脚尖,身子俯在面板上用力揉面,额头上全是汗,揉面时面颊的血管随着揉面动作,蚯蚓一般一收一缩,迅速窜动。
见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手上的面粉抹在脸上,样子像戏剧中的脸谱。他说;“舅舅,你坐下歇歇,我快学会拉面手艺了,我给你拉一碗面。”然后对躺在藤椅上跷着二郎腿喝茶、算账的老板说:“老板,我舅舅来了,我给他下碗面,钱从我的工资里扣。”我说:“不用了,我有几个文友请我吃饭,我带你一起去吃火锅。”
他请了假,和我一起去会朋友。路上我问他:“老板对你怎么样?”他说:“不好,我忍几年,把手艺真正学到家了我就不怕他了。”我又问:“怎么不好?”他说:“他家年纪比我大的小孩晚上8点就早早睡觉了,而我要揉面、洗锅、洗碗,一直要干到夜里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还要早早起来,把面揉好。他家的孩子,睡到10点钟才起床。”
他的话,让我很揪心。我说:“我给你钱,你不要干了,还是早点回家去读书。”他低下了头……
后来听大姐说,他一个人从盐城坐火车到兰州,在火车上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三个好心的女乘务员看了他可怜,给了他3 0块钱。还给他买了方便面。到兰州后乘务员把他送到了车站收容所。最后大姐夫从乐都赶到兰州把他接回了家,我听姐夫说:“一路上他一直在感谢好心的阿姨。”
一个14岁的少年,在陌生的城市,身无分文,坐2000多公里的火车回家,漂泊的生活已经让他学会了自立。
他把俯向面板的身影留给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也把感恩的心嵌进了年少的心灵。
上海:高楼大厦间穿梭如蚁的身影
今年过了年,他又跟着村里的人到了珠海,在一家拉面馆干了两个月,由于老板对他不好,他又一个人坐火车硬座投奔在上海的老乡,临走时老板连车费也没有给他。
到了上海,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干活。进入盛夏,南方的天很热,气温达到35度。有一天他给我来电话:“舅舅,你们办公室有空调吧?我们干活的地方没有空调,住的地方也没有风扇,晚上热得睡不着觉,汗常常把衣服都湿透了。”我问:“你今天干了些啥?你自己买个风扇啊。”他说:“今天在一个高楼上架广告牌。吊在高楼上,我都不敢往下看。买个风扇要几十块钱,我有点合不得。”
我为他担心起来,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他趴在大上海耀人的玻璃幕墙上,一根绳子紧紧地系在他腰上,他一点一点从几十层的高楼下降,炽热的太阳照在他身上,汗水湿透他廉价的衣服。他没有毛巾,只能用手臂抹一把脸上的汗,然后,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螺丝拧进广告牌的孔里……
强光灼得皮肤生疼,没有人会递给他一杯水解渴,也没有人会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更不会有人为他打一把遮阳伞。他将自己蚂蚁一样卑微的身影投在大上海华丽的高楼大厦里,他年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多少孤单、酸涩啊?而这一切,在那个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是没有入会理解、分担的。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发酸,这就是我的外甥啊,一个17岁背井离乡的少年,一个即将历练成为一个汉子的西部少年。
一个月后,老板嫌他年龄小,给他结清薪水后就辞退了他。后来他看到一家洗脚城招学徒就去应聘。老板对他说:“一个月400,包吃包住。”他问:“工资能不能再高一些?”老板听后笑了,说:“老子给你这个乡巴佬400已经很不错了,愿干就干,不愿干就滚远些。”
当时,他含着泪把这事打电话告诉了我远在东莞的三姐。三姐当即给他手机上充足了话费让他从上海到东莞来找工作。他准备离开了,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的师傅合不得他,道别时给了他10块钱,让他路上买水喝。临走前,他又悄悄把这10块钱给师傅的小孩买了零食。
东莞,长夜当哭的欣喜泪影
由于坐了30多个小时的硬座(中途因事故耽误了8个小时),到三姐住处后他的手脚已经浮肿了。他一见到三姐叫了声“小姨”就泣不成声。
三姐握住他的手,手上全是老茧。三姐问,你年纪这么小手上怎么这么多老茧?他说在广告公司经常绞铁皮,磨的。
当天晚上,他和三姐聊天聊到凌晨两点。他说在珠海的时候,有一次拉面馆里来了一个穿着破胶鞋,拎着蛇皮袋,身上沾满泥巴的民工,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就想起了在沙漠里打工的父亲和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大舅。他乘着老板不注意,特意给这个民工模样的人在碗底多放了几块牛肉,而且拉的面比别人的分量还多,钱收得最少。
他还说,在一家玩具厂当搬运工时,厂里不管早餐,早上有钱的同事们都买了肉包子吃,唯独他没有买,饿着肚子等厂里的午餐救饥。由于个子小,加上没吃早餐,一个大箱子差点把他压倒。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像溃坝般落下。三姐听着他的讲述,陪着他沉泪。
“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到外面给客户送招牌,中午天热,同事们都买了矿泉水喝。当时我身上只有两块钱,到了商店门口正想买瓶水喝,过来了一个腿脚有严重残疾的人,看到那个人,我没有多想,就蹲下来把两块钱放进了他碗里。同事们笑我说:小车(外甥姓车),人在外面混,要收起自己的善心,不要被欺骗了。我说:‘我们有手有脚,吃点苦就能挣到钱。这兄弟想吃苦,可身体不容许他啊。再说我也有这样一个腿脚有小儿麻痹的表弟。”
他告诉三姐说:“我看了舅舅的博客,就像见到了舅舅一样。我现在包里装着词典,闲的时候我就认字,我初中都没有毕业,我要多识些字,以后总会有用的。”
他还告诉三姐说:“我妈经常在电话里问我在外面怎样?即便我有多苦,我也不会告诉她实话,我怕她为我担心。小姨,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今年我姐姐考上了大学,从现在起,我每月的工资只留50块,其他的全部交给你,你存起来汇给我姐上大学。”
不久,三姐给他在一家外资企业找了一份工作,三姐把他送到那家企业上班的第一天,当听主管说加班有加班费时,他立马当着那么多的人很认真地说:“我从今天开始就加班。”他的话一下子把人家逗笑了,主管说:“小家伙,钱是挣不完的,你别急,慢慢来,以后加班的日子多着呢!”他腼腆地低下了头。
江湖很大,江湖很小。江湖孤单,江湖温暖。我看见一个17岁的少年在江湖起起伏伏的风浪里,升起他落满风尘的帆,背后是小小航船走过的曲线,远处是生命苍凉的背景,苦涩与幸福交织着,荡起层层涟漪,他一点一点,驶向人生的彼岸深处。
(张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