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恐惧感和敬畏感之间

启　程

恐惧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们共同具有的一种基本的负面情感。所谓负面情感，大致就是神经紧张的，引起不快或不适的，致使生理能量消耗和流失的情感。这些特征，恐惧全部具备。当一种动物所主动选择或被动适应的某种特定的生存方式遭到威胁，它就会产生强烈的恐惧。因为它已经习惯了这样活，或者干脆就是只会这样活，这是它的生态。生态的稳定性遭遇挑战，食物链发生变化，甚至可能导致一个物种的灭绝。事关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能不令它深感恐惧吗？

如果贪官污吏也算得上是此间一个物种，那么，趁着月黑风高，在黑暗中巧取豪夺，就是他们的特定生存方式。贪官污吏最怕阳光，最怕新鲜空气，最怕自由流动的风。基本上这是个介于地鼠和鸵鸟之间的物种。当他们感到食物链可能被破坏，生态的稳定性遭遇威胁时，他们的恐惧是溢于言表、不加掩饰的。我这里所说的贪官污吏，也包括与他们直接构成利益共沾的群体，以及他们利益的维护者和代言者。最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了这样一件事，郑州须水镇西岗村原本被划拨为建设经济适用房的土地上，竟然被开发商建起了别墅。面对采访的记者，郑州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首先要求检查记者的采访设备。在拔掉了采访机话筒之后，他一语成名：“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这句精神分裂的名言是他或者他们内心分裂的一种真实呈现，这本无可疑议。我们更关心的是逯军先生当时的心理状态。央视《新闻1+1》认为逯军的单选题是对新闻记者的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可是，从他不愿留下任何证据的举动中，我读出的却是深重的恐惧。

有网友说，逯军给出了一道“绝望的单选题”。其实这首先是逯军先生自己的一种内心绝望。在那一刻，他多么希望新闻媒体能够选择不站在“老百姓”一边！央视《新闻1+1》认为，威胁的背后是“站队”，要求记者“必须有一种政治上的正确”。“他们意识到手中的权力——人民交于他们的权力可以反过来用于压制百姓，压制百姓的监督权，压制他们的知情权、参与权。”该节目分析，逯军们的思维是“只要我不告诉你，你就不会知道”。从这一点来看，逯军先生最后寄予的希望也是很“鸵鸟”的；只有你不知道，只有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吃那些本来属于你的东西。可是，贪官污吏这个“物种”的生态本身就是不平衡的。它的病毒式的繁殖本身就意味着其他物种的灭绝，它是个基因变异的物种，就像螃蟹忽然爬上岸并一口气吃光了马儿赖以生存的青草一样，无数科幻小说都渲染过这种基因变异的生物的可怕。更重要的是，贪官污吏这个“物种”似乎是有自我意识的，他们似乎清醒地知道：只要你们一知道真相，我就死定了。于是他们就时刻生活在恐惧之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亲身经历了“信访接待日”是如何唱起了“空城计”，在某些公务员和“老百姓”之间，是被脱缰的权力撕裂的鸿沟。有评论这样说逯军先生：那一刻他以“党代表”自居，真实用心却是高举“党”箭牌。其实，当见光死的怪兽突然邂逅刺目的光线，情急之下，何物不可被暂且高举一用？

大的生态环境的剧变，会决定小的生态环境的存亡。当阳光、新鲜空气和自由流动的风通透大地的每一寸角落，贪官污吏这个基因变异的物种就会成为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不想成为恐龙，有一天因为气候剧变而成为恐龙的就是他们。物种或许终将面临毁灭性的打击，但其中的每一个惶恐战兢无所适从的个体，终究有着因基因“突变”而得救的可能。毕竟，在这个时代，有些贪官污吏只是以被动适应的方式中了魔咒，他们仍然可以主动选择另一种很不习惯的人生。根据记者的报道，建别墅的事，逯军先生是知道的，看了信访者的名字，他立即知道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不该“管”的“闲事”，其实是件大事，所以才立即要求记者“站队”的。但是“站队”问题其实也应该首先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我相信有的人最初是被蒙蔽、被胁迫甚至被“绑架”而不得不归入这一“物种”的，在大的生态环境骤变的时刻，知道有另外的活法可以选择，他们会重新想一想，也会愿意重新“站队”的。

恐惧感是消极的负面情感，除开篇所列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它是一种对立斗争的思维的情感基础，它以苍生万物为敌，也与己为敌。沿着恐惧的道路走下去，即便不停地吹口哨给自己壮胆，仍然只有通向疯狂和毁灭。在大生态的“冰河期”来临时，能够拯救这些见光死怪兽的绝不是恐惧感。他们想作为个体“脱队”而新生，唯有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敬畏感。敬畏感是一种积极的正面情感。敬畏使人向上苍开放一己的内心，使人爱而诚恳，使人庄重而谦卑，它使人仰望苍穹而深深感动，使人珍惜与万物苍生本来具有的生命关联。敬畏者能够听得见大宇宙的低语，能够对得起大历史的诘问，能够看得到大时代的晨曦。他们不紧张，不焦躁，不惧怕，他们植根大地，能量充沛，内心完整，表里澄澈。当大生态的曙色浮现，在公权和民意之间，惟敬畏者能够历劫而幸免，真正获得免于恐惧的生活。■

编辑：卢劲杉lusiping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