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欲望追逐的极限
2009-09-03赵伟
赵 伟
[摘要]《黑客帝国》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大范围的讨论,主要是由于它涉及了许多永恒的话题,其中最富颠覆性的莫过于对现实世界的虚假性揭露。本文试图从哲学角度,尤其借助于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以独特的视角深入剖析母体与锡安世界之间的异同,紧扣情节、人物说明“真实”其实是人类欲望的完美终极对象。正所谓“欲无止境”,无论是母体还是现实存在的锡安世界都只是“真实”的赝品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真实”是欲望所追逐的极限。
[关键词]真实;欲望;母体
真正优秀的作品是不会因时光流逝而褪色的。如莎翁的大作始终给人以常读常新之感,我想其中的奥秘便在于作品中渗透着的令人难以割舍的“终极关怀”情结。《黑客帝国》就是这样的一部里程碑式的杰作。不容置疑,从来没有一部科幻影视作品掀起过如此规模的讨论热潮,它的魅力绝不仅限于作品中诸如“子弹时间”等令人炫目的电脑特技、哥特式超拔柔韧的软皮服饰、似曾相识空灵俊秀的中国功夫和人机决战时悲壮惨烈的场景。这样一部匠心独运、具有开放性的巨制引发的是被齐泽克称之为“罗夏墨迹测试”般的特色诠释:“科学家们论证《黑客帝国》中人机接驳、虚拟现实科技的可能性;科幻小说家们探讨《黑客帝国》对经典科幻意识的借鉴与发展;哲学家们争辩《黑客帝国》中体现的认知学与本体论;美学家们急于研究《黑客帝国》影像中后工业化的酷感;不同宗教背景的人对《黑客帝国》进行大解剖,以期找到自己偏爱的宗教寓意;伦理学家们则讨论虚幻与现实的选择困境……”凡此种种。莫衷一是。本文旨在用哲学的视野尤其是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重新审视这部作品,从真实与欲望的关系的角度来挖掘《黑客帝国》中深刻而独特的内涵。
一、“现实世界”的虚无化
本片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同时也是最令人发狂的设想莫过于对日夜与人们相随的现实世界之真实性的彻底颠覆。
“什么是真实?真实该怎么定义?如果你指的是触觉、嗅觉、味觉和视觉,那全是大脑接收的电子讯号。这是你熟悉的世界,就是20世纪末的世界,其实这是互动的虚拟世界——我们所谓的母体。你一直活在梦世界,尼欧!”
“母体无处不在。它就在我们周围,甚至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它就是虚拟世界,在你眼前制造假象,蒙蔽真相。……真相就是,你是一个奴隶,尼欧。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你生来就要受奴役……生活在一个知觉、感觉和触觉的牢狱里。一个心灵的牢狱。”
这两段话是影片中人类抵抗首领墨菲斯对母体虚假性的无情揭露。这种对现实的虚无化让许多论者想到了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他在《理想国》中将现实世界比喻为洞穴墙壁上的诸多昏暗影像,它只是真实完美的理念世界的虚假幻象。可悲的洞穴人手足被缚被强迫观看这些投影并误认为它们是确凿真实的。墨菲斯的任务便是将洞穴中的囚犯拉到阳光普照鸟语花香的大自然里,令其感受真实的世界。不同的是,柏拉图向往的真实是尽善尽美的天堂,而墨菲斯展示给我们的真实却是无垠的荒漠。在近代历史上,我们能够找到理论更接近于母体运作的哲学家,他便是休谟。这位温和的怀疑论者认为人类所有的观念均来自于并不可靠的感官经验,也就是说,是触觉、嗅觉、味觉和视觉使我们相信周遭的一切是客观实在的,然而实际上人们根本无法确证自己身处其中的世界的真实。例如,你躺在一片茂密的花丛之中,视觉传递着绚烂多彩的颜色,触觉上传着柔软充实的质感,嗅觉捕捉着飘荡四溢的浓香,甚至味蕾会传达给你鲜嫩多汁的清爽,除此之外,又还会有什么呢?我们能仅凭这粗糙感性的经验就去妄断世界的真实吗?这种观点与墨菲斯的论断是多么相似。
但这还远不是问题的全部。鱼目混珠到如此地步的母体着实令人毛骨悚然。摆脱虚假现实的欺骗蒙蔽,追求坚实自由的土地几乎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愿望(当然,塞佛是例外。)这令我们不禁要问:母体的设计已使人们无法辨别其虚假,其与真实的世界已无二致,那究竟是什么驱使人们对“真实”如此孜孜以求呢?换句话说。给予人以逼真体验的母体与锡安的世界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呢?
二、诺齐克的尝试
对此问题。哈佛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曾在其著作《无政府主义,国家与乌托邦》一书中做出过详细探讨。文中,他设想了一个可称为“桶中之脑”的思想试验:他假定了一种“经验机器”,即运用电极来刺激我们的神经系统的电脑设备的高级复杂组件。它可以依据我们的意愿制造出各种幻觉,让我们在休眠中感受设定好的读书、交往、娱乐、居家等一切与现实毫无二致的体验。试验者会每隔两年醒来一次,并对接下来的幻觉生活做出安排。通过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诺齐克的“经验机器”与母体十分相似,但迥异之处在于前者的试验者可以周期性回到现实,而后者一般要终生沉浸在母体之中。后两个原因恰恰与这种“周期性”紧密相连,涉及的都是在幻象与现实的转换中产生的矛盾关系,这一点对于母体中的人而言是几乎不存在的。至于行动的过程和行为的体验。两者真的很难在实际中区分开来。因为对我们而言行为本身的全部价值都体现行为的体验之中,将两者生生割裂开是不切实际的。总之。诺齐克所阐释的人类追逐“真实”的原因对于母体的针对性并不强。
三、截然相反的渴求
也许拉康的理论会给我们以更多的启迪。影片之中墨菲斯的一段话已使答案初露端倪:“这就是你一生中都有这种感觉。感觉这个世界很不对劲。你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但它确实存在,就像心头有根刺,会把你逼疯……”究竟这“心头刺”是什么?仅仅是现实生活的虚幻感吗?根据情节我们知道,母体将虚拟社会设定在20世纪末的循环之中,时间在母体中已经停滞了,亦即人类社会已无发展可言,如此纵然先进却也丧失活力、处处显露暮垂之色的世界已无法满足人们的欲望,部分敏感之人的觉醒便在于对母体的怀疑与拒斥,对更完美世界的向往与渴求,这才是尼奥心灵最深处的刺,这才是整个锡安顽强革命的终极动力。表面看来,这种向往与渴求就表现在以墨菲斯为代表的锡安人民要冲破幻象回到真实世界的革命中,真实世界是他们所共同希求的目标。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塞佛的行为是值得我们研究的。9年前,他抱着同墨菲斯一样的信念加入了追求真实世界的伟大行动中去,日夜萦绕脑际的是梦想中的虚拟世界无法满足的自由(请注意,这并不是说母体中的人们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权利,这里所谈到的母体中人的不自由是就身体充当机器的生化电池而言的)和真实。但当他从培养容器中跨人真实世界后,才发现自己一直欲望着的竟是荒漠般的废墟、满目疮痍的居所、令人作呕的食物和朝不保夕的生活。这是他欲求的吗?当然不是。因此,九年后——
史密斯:我们迭成交易了吧,雷内先生?
塞佛:你知道,我明白这块牛排并不存在。我知道当我把肉放进嘴里的时候,母体会告诉我的大脑这块肉多汁又美味,过了九年的苦日子,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吗?无
知是福。
史密斯:你答应了?
塞佛:我不想什么事情都记不住。什么事情,你明白吗?我要当有钱人,最好是重要人物,像是明星。
史密斯:悉听尊便,雷内先生。
塞佛:太好了。把我的身体带回去,重新接上母体,我就答应你。
塞佛为从前的选择后悔了,真实世界带给他的只有苦痛,相较而言,还是母体更能满足他的欲望——有钱人,重要人物。明星。在他看来,母体比真实的世界更加真实!这绝不是一个卑鄙的叛徒良心泯灭的疯话,而是欲望驱使下对理性的无情践踏。细想一下,这母体酷似钱钟书先生笔下的“围城”——里面的人千方百计想出去,外面的人冥思苦想要进来。真是悖论!
四、作为终极欲望对象的“真实”
拉康的“幻象框架”理论在这里显得更为适用。它告诉我们,一个物体只有当它处于主体的“幻象框架”中时才能成为主体欲望得到的对象。一旦物体越出此框架,便会使主体丧失对它的渴求,只留下失望与厌恶。也就是说,只有当物体与主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令主体始终对其仰视时,它才具有期盼的价值;太过接近,就会使主体对从前的追求、对此物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抛弃这一物体转而去追求其他貌似更为真实的对象。这样说来,人真正欲望的真实完美的对象永远在他处,永远在人所仰视的高空,拉康称之为“对象a”。拉康指出,“对象a”位于实在界,本身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是说它对主体毫无影响,相反,它是主体一切欲望的原因。社会中的人们其实一直生活在欲望之中,“对象a”便是他们的终极目标,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对象能当之无愧的填补“对象a”的空位。因而无论人们获得多少心仪之物都不会满足,“对象a”总是在遥远的彼岸,主体终其一生都在希求着“不可能之物”。这样看来,塞佛回到母体的决定绝不是最终的,在“对象a”的“凝视”下,谁能保证他不会出尔反尔耍出什么新花招去追逐向往的另一种真实(不再是锡安的世界)来补偿虚拟现实中的某种缺乏呢?从上面冗长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发现欲望是如何驱动人们始终不渝的追逐真实的。一定要注意,这里的真实已不再意指锡安世界,而是指能够彻底满足人之欲望的不可能的终极对象。
也许有人会说,塞佛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根本不具有典型性。尼奥等反抗军战士与此是截然不同的。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不是来告诉你们这会如何结束。我来是要告诉你们它将会如何开始……我要让这些人看到你不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一个没有你的世界,一个没有规则和控制的世界,一个没有边界或分界的世界……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这是影片第一部结尾处尼奥的宣言,他所说的开放性的自由的真实世界当然不是指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废墟焦土,应是指在这片焦土上开创出的人们所欲望的完美光明的未来。尼奥和塞佛都没有将现存的锡安视为真实世界,不同的是,塞佛的选择是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犬儒主义”龟缩与自欺,而尼奥的抉择则是面向未来的勇敢开拓和创造。不同的欲望决定着他们去追逐不同的真实。
简而言之,在拉康眼中,无论是母体还是锡安都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将能真正完全满足其欲望的东西定义为“真实”。这种东西就是“对象a”,而它又是“可欲而不可得”的,故母体与锡安便充当了人类漫漫“求真路”上的暂时的慰藉。“真实”,就是欲望所追逐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