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2009-09-01
遥祭外婆
穆资臻(北京)
此刻,邻座的白人小姑娘,用碧蓝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着我。她不明白,在万里高空,我的泪水,何以止不住流下来。
窗外天色明净,偶有轻柔的云朵掠过。
过去24小时,浓缩了我12年的魂牵梦萦。从广州到西安,或是从北京到西安,并没有多么远,这样一条路,我走了整整12年。
外婆,这个世界我至亲的人,悄无声息地躺在墓地,带着我童年时所有的幸福,永远地歇息了。我能带走的,只有翻拍的两张模糊的照片。此刻坐在飞机临窗的位置,身上所有关节都在痛,眼睛酸胀而模糊,40多年的生活,数不清的荣辱得失,我觉得自己瞬间变得一无所有,前所未有的虚弱让我瘫在了座位上。
我是在襁褓中被送到外婆身边的。外婆有12个孙子孙女,可她最疼爱的就是我,并不是因为我聪明伶俐,主要是我任性的妈妈在1960年代那种传统的大环境下,和我爸爸离了婚。我当时只有1岁半,对爸爸没有形成任何记忆。守着我的外婆外公,我的童年温馨而舒适。
外婆总是最早起床的,外公有严重的胃病,一直卧病在床,舅舅承担了所有活计。我常常赖在被窝里不愿起床,外婆在灶间忙碌着,周围静极了,我闭着眼仔细听,好像能听到一根巨大指针发出非常轻微的嗡嗡声,我那时刚知道关于地球的一点知识,心想那可能就是地球转动的声音吧。于是认真地问舅舅,舅舅笑着摇摇头,外婆却说:“这孩子心思太多,将来恐怕麻烦事不会少。”
我的舅妈在外公死后第二年就被娶回了家,她长着一双丹凤眼,干活很快但脾气不大好。迷迷糊糊地知道了她向舅舅提出送我回妈妈家,因为我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影响他们的生活。我很难过,我舍不得外婆和舅舅,但我还是得离开。
上学的间隙,被妈妈恩准去舅舅家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去朝圣,外婆是我心中最神圣的人。我向着那个街区走去,隔着很远就能辨别出袅袅的炊烟中哪一缕是我外婆家的。那是我心里最最温暖的所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话,我常不邀而至,很多时候外婆在炉灶旁忙着,炉火照着外婆端正的脸,她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看到我她总是细细打量,瘦了还是胖了,是不是晒黑了;总是问我有没有零花钱,和人家处得好不好。我拉着她干枯的手,一边给她剪指甲一边耐心回答着。外婆亲昵地摩挲着我的头发,轻轻地给我掏耳朵。那种情景,像置身天堂一样美好。
我和同龄人一样成家立业,在刚刚可以反哺报恩的时候,姨妈和舅舅相继辞世。亲属里的晚辈只能一次次瞒着外婆,说他们在城里的医院看病,暂时不能回家。从春到冬又从冬到春,年老的外婆靠在门口,一眼眼望向远方的小路,早先温和好看的大眼睛深陷了下去,泪水把眼珠浸得浑黄,嘴角常常长起水泡。外婆内心像镜子一样明亮,她知道这对儿女凶多吉少,但还是应付着所有人,也给自己一点渺茫的希望。
我的事也骤然多起来,只能隔几个月去看看外婆。外婆孤零零地靠在门框上,看见我,昏花的眼睛会闪过一星亮光来。外婆走路时已经不太稳了,我心里说不出地悲伤,但自己尚稚嫩的肩膀,怎能扛起如此重的责任?1996年,即将南下时,我最后一次去见外婆,带了一件自己缝制的棉背心和其他日用品。临走前帮她洗澡,我发现她身上臂上有很多青紫的伤,心里惊恐万分。但是即将奔赴的前程不容耽搁,于是我求助母亲,外婆惟一还在世的女儿,希望她把外婆接到身边,所有抚养费由我来支付,电话、书信交涉了好几次,母亲没有同意。
我最亲近的外婆竟然老无所依。她辞世前最后的状况,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东西,成了我永久的夹着痛苦的猜想。我和母亲的感情从此隔了一条天河。
大约6岁的时候,妈妈把我从外婆身边“抢”回家,一梦醒来,我很想马上就跑回外婆身边,妈妈不同意。我清晰记得我们当时的对话:
“妈,外婆会死吗?”
“当然了,每个人都会死的,但你外婆会很长寿,她是个好人。”
“哦,她要是死了,我和她一起躺进棺材里。”
30多年过去了,外婆真的走了,躺进了薄薄的劣质棺材里,身上覆盖着僵硬的黄土,艾草和蒺藜爬满坟头。我不在她身边,只是从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当时我在广州,1998年8月13日,一个闷热的午后。
此后很多年,常常梦见外婆,但她都是活着的样子,给我做着饭,送我出远门,或者帮我穿衣服。梦中的房间暗暗的,家具都是熟悉的颜色和款式,外婆大都不怎么说话,我自己的样子总是七八岁。
我至今记得外婆临别时那悲凉的眼光:红红,你啥时候来接我呀?
一生刚强,从未求过人的外婆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永远刺在我的心头。外婆终于没有等到我。现在我的房子不止一处,可外婆再也不需要了。
飞机已经在下降,天光暗下来,我将像一粒水珠滴落尘埃悄无声息。寥落的心在默默祈祷驾鹤西去的外婆:不要再有任何烦忧和劳累,如果有来世,希望还可以做您的外孙女,再也不要东奔西走,每天都陪在您身边,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