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妖姬
2009-09-01陈小瑾
陈小瑾
他是广州的梅艳芳,在夜市芳华绝代
“你好。”电话那头是柔柔的广东话,女人的声线,“5分钟后到。”
凌晨1点半,广州市北京路太平沙的夜市正旺,一辆单车在远处黯淡的灯光下悄悄移动,暗黄色一团飘近前来,夜色中轻盈得像灯脚的一只飞蛾,极快。我们招了招手,穿黄衬衣的炒螺明敏捷地下了单车,扭腰转身一圈,打开单车后纸皮箱上的锅,大幅度一个摆臀,送上一份炒田螺,5块钱。
炒田螺的简伟明,人称“炒螺明”,金毛假发、戒指手镯、高跟鞋和一台26英寸女装单车。如各种关于妖姬的传说,脂粉妆容似有一张画皮。
“听歌吗?”一本手写的歌本摆上来。黑暗中依稀辨认出墨绿色的封面,工笔书着“自强不息”4个字,内页用圆珠笔写的歌名有些歪歪扭扭,但每一页都工整。“原版歌曲5块钱,改编的10块,国语的粤语的都有。”他直背挺胸,略略倾斜着身子,像舞者一般把脖子拉长,高昂起头,只把眼帘稍稍垂向坐着的一位女客人的方向。
说罢,眼皮一抬,目光虚幻缥缈,落定之处,此时正烟雾袅袅。端着一盘盘烤生蚝的档主在烟雾间来回穿梭,木炭烧得赤红,火苗在鸡翼和羊肉串间乱串,炒锅刷刷几响之后,炒粉被铲进快餐盒,炭烧味和各类小炒的油气随着酒精扩散。这是真正的老广州之夜。他在其间穿梭了28年,一万多个夜晚,像夜色下的妖姬。
炒螺明“出道”时候的1982年,广州大排档处于兴盛时期,当时还没有城管,大排档随意乱摆,客人相对多很多。
“哪首最新?你推荐吧,要改编的。”
“《好心分手》咯。”
双臂迅速在胸前摆起,一只手臂绕过来环抱自己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臂上下抖动秀着兰花指,整个身体晃动起来,声音有些颤抖。腰臀扭动,黄色衬衫在两腿的进退移步间轻柔摇摆。这是粤语“咸水歌”,唱的都是粗口。结束点落在一个袅娜的侧身,踮起高跟鞋,眼角一抛,万般妖娆。
各桌桌面早已有了不少田螺壳和空酒瓶,白色快餐盒和竹签交杂,醉意缓缓升腾。循着一声“明哥”,炒螺明推着单车走去,4厘米高的鞋轻轻踮过遍地的流浪者,他们就躺在路边、桌边睡觉,炒螺明过长的西裤裤腿在那些身子的间隙随意摇摆。
在北京南、宝业路、越秀南一带的大排档,晚晚都有慕名而来找他的人。就连啤酒妹都有炒螺明的手机,只要你坐定,档主就会电召炒螺明过来。
走进一家明亮的餐馆,几个男青年围上来,“明哥,上了珠江频道哦。”明哥上前一个个拥抱,坐在其中一个的大腿上,掏出数码相机和桌边的每一位男青年拍照。
灯光下,那件黄衬衫是鲜艳明亮的,隐隐透出里面的男士背心。
明哥,我们等你
那天是星期五,炒螺明说周末客人多。
这一次我们选了星期二,凌晨1点,还在北京路太平沙那家明亮的餐馆。电话里炒螺明说今晚有客人请他去增城唱K,我说我们等他。
小餐馆一边墙壁上有一面长长的镜子,长及整面墙,上下高度刚好框住食客们胸部以上至头顶的部分。穿吊带背心化浓妆的靓女、顶着日韩发型的靓仔、迷糊着眼睛抽烟的阿叔,无酒不欢,骰盅在桌上一圈圈地转,哐当一声停下,一杯啤酒下肚。兴致正浓时,外头一阵骚动,顾客慌张地钻进店里。城管来了,店外不让摆桌子。里头的人对这样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自顾自谈笑风生。
凌晨3点,客人换了一拨,镜子里食客们颇有醉意,隔壁桌的一群男女青年有些疲惫地耷拉着头。金色卷发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穿花衬衣的炒螺明把骰盅摇得哗哗响,镜子里那张涂有蓝色眼影的脸时而愤怒,时而魅惑。
“明哥今晚给我面子。”
明哥猛一起身,唱了一首《爱拼才会赢》,接着是《酒干倘卖无》,尖叫声中,声线一变,转为《黄土高坡》,轻抚面珠,把头往后一仰,醉生梦死,那是梅艳芳的《夕阳之歌》,缓缓把背部贴至地面,双手向上攀,把极柔软的身子缓缓抬起,这串动作让整个餐馆沸腾,喝彩不断。20分钟,连唱了近10首歌。最后是一曲粤语版《生日快乐》。
寿星是阿潮,隔壁桌今晚的东家。
和许多经常光顾北京路宵夜档的年轻人一样,阿潮早已听闻炒螺明的大名。今年年初,阿潮和这帮兄弟组了一个乐队,作为一个年轻的表演者,阿潮佩服他,崇拜他。“他很自强,一直在坚持自己的梦想。”
30块钱,3首歌。这是今天阿潮和明哥说好的报酬。“他表现得远不只这个报酬。”
炒螺明的表演让有些倦意的餐馆再次生动起来,食客碰杯起哄。他起身上楼,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的位置。
许久不见下楼,突然发现店外的单车已没了踪影。
“明哥,你在哪?”
“雄记啊。”
凌晨4点半,我们到达雄记。下雨,红蓝白塑料布遮起来的顶棚在漏水。这里大概有过一场争吵,炒螺明的神色有些不快。有些人往外走,炒螺明跟一对经过身边的男女说刚才的田螺还没给钱。“多少钱?”炒螺明伸了伸5个指头。男的说没零钱,女的在包里掏了半晌,将一张发蔫的人民币抖落在炒螺明面前。他小小心心地收了起来。
又点燃了一根烟,跌坐在满是食物残渣的圆桌旁,表情木然空洞,我欲开口,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一根烟抽完,他起身往另一桌客人走去,妩媚依旧。
凌晨5点半,炒螺明离开雄记,进了另一家大排档。喝酒、跳舞,一女子和他耳语,低低啜泣。
清晨6点半,客人陆续离开。采访未能进行,这一夜的等待,5个多钟,换了3个场。夜色退去,妖姬变了身,只是脚步踉跄的炒螺明。
我是广州梅艳芳
“你醉了吧?”我问。
“我很清醒,我只是三分醉。醉过方知情重……”
“呐,你唔好将我D衰嘢摆上去喔,我同你讲,我当你朋友,你唔好乱high咁叼我。(你不要将我的坏事写出来,我当你是朋友,你不要乱骂我。)我就是广州的梅艳芳。我尊重你,你要尊重我。你不要踩我,不要乱踩我。我给面子你,你要给面子我。我的客人都支持我。你支持我,我也支持你。”
这段话,在一个多小时的对话中,炒螺明重复了近20遍。
只要对他说的话稍有质疑,马上触动他敏感的神经。“你不要乱踩我,你要尊重我……我不要做陈冠希。”炒螺明拿出一张名片,说今晚一家电视台新闻部一个记者跟了他9条街。“我不理他,他不尊重我……我不喜欢他,他看我不起,我唱歌他笑我,我怎么跟你沟通啊?你是不是新闻记者啊,你采访一个人,起码你要给面子我啊,你不给面子我我怎样给你面子啊。你笑我我给你采访吗?我们做人,人生如梦。我认识全天下的客人,是我的本事,但是你别踩我……”
炒螺明最坚强的后盾是他“全天下的客人”,最大的筹码是詹瑞文约他10月份去香港拍舞台剧《香江花月夜》,扮演梅艳芳。他说前晚詹瑞文请他吃饭商量拍戏的事,他还在考虑。上个月詹瑞文为演出《万世歌王》,特来向他偷师,他上了珠江频道。当时詹说:“炒螺明是用歌来说话的,用歌来表达他对人生的感受。我很感动,这条路不容易。”
到今年9月份,炒螺明的职业生涯就走过了29年。14岁那年,父亲死了,他开始炒螺赚钱。“那是我最惨的一年。”炒螺明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把我的手拉到胸前,眼睛湿润。他的手有硬硬的老茧,金色指甲油在粗糙的手背上格外刺眼。“我老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因为我没钱医他,我老爸死得很冤枉。”眼泪开始落下。
14岁的炒螺明推一辆两个轮子的泥头车,自己学炒螺,“我的螺绝对是风华绝代。”他说29年来他的螺味道不变。当时不唱歌,没什么生意。1985年,他卖螺送歌,扮演梅艳芳,只因为“揾食艰难”(挣钱过活难)。1988年他开始唱歌赚钱,一首歌5块钱。螺和歌,炒螺明称它们都是生命。“你不买我的螺,要我唱歌,送螺给你,我不干。”10年后,他设计了自己的一身行头,这是他认为广州变化最大的一年,香港回归,之前客人可能不接受这样的形象。
他说他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我和客人喝酒很开心,但夜夜喝到天光你开心吗?”
(唱)“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就是——我拿清醒赌明天。我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叶倩文《潇洒走一回》)
“真的,我们可以潇洒走一回。”
“我觉得我很潇洒,我有很多姐妹,很多夜场的小妹都支持我。”
“我自己撑起这个家。我家里人怎么看我?我是傻的……我很开心……”他哽咽着抖动起来,“不好意思我很激动。我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年?我的亲戚看我不起……但是我开心。我认识的人比你多一万倍、一亿倍。就是这么简单。我有我真心,无论我多么辛苦,我的客人都很清楚我。你看到了,无论我做什么动作,什么夸张的东西,我的客人都是尊重我的。因为我认识他们太久了,他们也当我朋友。”
“梅艳芳对我很好”
炒螺明是番禺钟村人,每天这个时候,他骑车回家,顺便买了今晚要卖的田螺。买未剪尾的自己回家用钳子钳掉尾巴,虽然耗时,但相比买现成去尾的田螺,一斤能省5毛钱,一天的成本能省几块钱。
回家一觉睡到下午五六点起床,吃饭,一天中唯一的一餐,然后开始化妆。晚上8点,他骑车从番禺出发,先到海珠区宝岗、滨江路一带,再经海珠桥到达主场太平沙。10点钟,他开始工作。
问及化妆,炒螺明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化妆的?”
“无论我怎么化妆,我上ck、coco(广州的酒吧),我进每一个场,没人可以笑我,你笑我你死定了。我的客人比你多,你笑我吗?我就是梅艳芳。”
去年他穿着一双尖头细跟的高跟鞋、白色袜子、一身连衣裙,披一条绸缎披肩,在南方剧院舞台表演。听到赞他靓的话,他会变得柔情万种。“梅艳芳嘛!”
炒螺明为何对梅艳芳如此痴迷?“因为梅艳芳对我很好。”
据他说,1991年他在香港看过一次梅艳芳的表演,是观众,不,是fans!梅艳芳和他握了手。他告诉梅姐:“我在广州也是做你这行的。”梅艳芳听了很感动,“她给了一个吻给我。当时的电视台都拍了。”他指了指右脸颊。
他卖田螺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梅姐的《似是故人来》,按原版唱,没有改编。
反串女声是他的绝活,以前他的声音不是这样,练声需要用条领巾箍住脖子,把喉结藏起来,让声音从喉底发出来。
“这个声音改变我一生了。”
1989年的一次遭遇让他差点放弃。他撩起额头的卷发,一块疤痕。“酒杯掷过来。他不尊重我,他说我唱女人歌,我是男人,他不接受,那我就是唱梅姐的歌,你吹啊(粤语,意为:不行吗),我到今时今日都唱梅姐的歌,没有梅艳芳我就没有今时今日。你不接受,有什么所谓,我接受我自己。”
当时他难过,想退休。他说有很多心债。
(唱)“悠悠心中痴意,源源不绝抚慰,千代千生难估计。”(梅艳芳 《心债》)
“我没人帮我啊,在广州29年没人帮我啊。”
(唱)“孤身走我路,独个摸索我路途Oh……寂寞满心内,是谁在耳边轻鼓舞。”
“真的啊,用歌来鼓舞我自己。起码今时今日——”
(唱)“今天今天星闪闪……”
我的客人比你多100倍
“我的记忆都在这里。”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部小小的数码相机。显示屏上,各种姿态变幻恍如一出舞台剧。他说相机是香港一个时尚杂志送的,杂志定期刊登他的照片。
“好看吗?我退休的时候,就是一个百变梅艳芳。”
退休并无期限,他说他要唱到不能唱为止,要对得起他的客人。他唱歌的时候不接电话,客人请吃东西坚决不吃。“这是我的专业精神。我尊重我的客人,也尊重我自己。”
“我的兄弟全部死high晒(死光了)。他们看不起我,我还要尊重他们吗?我妈妈我养不起吗?我一个晚上赚几百块钱……”
炒螺明和81岁的母亲住在一起,这是他拒绝所有媒体到家里采访的理由。母亲是他最尊重的人。
(唱)“妈妈的心,妈妈的意,充满慈祥的关注。”(原词:爸爸的心妈妈的意,充满慈祥的关注——张伟文《故乡的雨》)
“我对我老母很好的。”
母亲说:“阿表哥看你不起喔……”
“我没见过吗?吹啊。”
老表在北京路卖衣服,10块钱3件。“衰过我啦,但是你别笑他,尊重他……你凭良心讲,你的客人多还是我的客人多,我卖唱啊,我的客人多过你100倍,你吹啊。10块钱3件衣服有几个客人见过你啊?”
母亲是唯一未曾离弃他的人。“如果我最尊重的人对我不好,那我就要死了。”
可是炒螺明每天回到家,母亲醒了,他却醉了。
曾遇上几多风雨翻
编织我交错梦幻
“能不喝吗?”我说。
“醉过方知情重,爱过方知酒浓。”(原歌词相反: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我爱过,可是我爱的女人不爱我。”恍惚间,他黯然神伤,在裤兜里摸出烟盒。
1992年,炒螺明上了亚洲电视本港台,老婆就没了。那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她的亲戚朋友看不起我。”
老婆走了,嫁到隔壁村,丢下女儿。她将他所有的积蓄全部拿走,他变得一无所有。
“但是我还可以挣,我不会饿死,我只要站起身,你骗我一块钱,我挣回10块钱。我是用血汗赚回来的。我气死你。”他说女儿现在读大学了,学费6000多块钱。“我现在大把钱,我无论多辛苦我都供她读书……可是她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但是我供你,你多少钱我都供你,我死了,起码我的一生就奉献给你。”
“你知不知道啊,阿梅姐唱的——”
(唱)“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弯……”(梅艳芳《夕阳之歌》)
“你记不记得啊——”
(唱)“伴我走过患难。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一天想 想到归去但已晚。”
“我想要归去但已晚了。晚了。那些客人还是支持我、尊重我。THANK YOU.人生几十年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1993年他为自己挑了那个绿色的本子做歌本。“我就自强不息。你可以笑我吗?我被你笑一年,笑10年,20年你还可以笑我吗?”
(唱)“难分真与假,人面多险诈,几许有共享荣华,檐畔水滴不分差。无知井里蛙,徒望添声价,空得意目光如麻,谁料金屋变败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是他感触最深的歌,许冠杰的《浪子心声》。
炒螺明说他从不跟别人说烦恼,开心不开心一笑而过。
(唱)“幸运不肯轻招手,我要艰苦奋斗,努力不会有极限,若遇失败再重头。”
“你知不知道啊——”
(唱)“现实欺弄不担忧,我要跟它决斗。”
“为什么我会——”
(唱)“挺着胸对抗命运,用力握实我拳头,成功不会骤然降。”
“大哥,街边——”
(唱)“喝彩声不想白白承受。求能用心,求能用功,求能做好(街边啊,歌手)。像怒海的小孤舟,冷雨凄风继续有,我愿那苦痛变力量,默默忍泪向上游。”(张国荣《默默向上游》)
“默默忍泪向上游啊,你知不知道这个意思啊?你试过没有啊?你游得起吗?”
“你记住,无论开心与不开心,你不能得罪一个人。无论男女,都要在人前被仰望。被人掷玻璃樽、掷酒杯的时候,我真不想做啊。”
“幸好,杨采妮的歌教会我做人道理——”
(唱)“寒风中,孤单中,必须更自强……请无愁地飘去当难留多天 虽无穷尽心碎 不会哭于你面前。”(杨采妮 《不会哭于你面前》)
(唱)“放纵凭着放纵麻木心中的悲痛,我空虚我寂寞……我冻”(林忆莲 《放纵》)
“就是这样,如果我空虚我寂寞我就会很冻。”
28载,似水流年。“你看看现在整条香江——”
(唱)“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梅艳芳《似水流年》)
天已大亮,炒螺明走向雨中的单车,无论是大冬天、雨天,炒螺明不带伞、不穿雨衣,还是“风华绝代”。
“无论你怎样拍我都行,你别拍我的单车。我们风雨同路见真心,有它有我,有我有它,我没有它,就是没了一边腿。有了它我就两条腿可以跑天下了。”
这一程骑回家要一个多钟头。有一次撞了车,他断了一条锁骨。“我的家里人不去看我,我的fans,夜夜送我,我好感动。”这是采访中炒螺明第二次泣不成声。
腿一蹬,炒螺明扭了扭身子坐上车座,阳光的照射下,昨夜魅惑的脸有些黯淡和憔悴。“我今晚还可以风华绝代。我用我的命在赌博。”白天不属于他,像来时一般,极快,消失在雨中。
吹呀吹让这风吹
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
吹呀吹让这风吹
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
——梅艳芳《风的季节》
炒螺明说这是他回家路上心里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