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世界无童话
2009-08-31风为裳
风为裳
妈要来的那几天,她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一遍遍去试给妈准备的床,还好,不是那种软的垫,妈睡惯了硬的炕。被罩床单也都是新换的,是妈喜欢的大花的。妈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花。可是那时家里穷,妈总是穿着捡娘家哥哥穿旧的涤卡上衣,灰色的,四个兜儿,那几乎是整个童年她对妈的印象,真的,她没记得妈穿过别的色的衣裳。
她想妈来了,一定带她去百货大楼,哦,不,哪儿都逛逛,挑最好看最洋气的衣服买。还有鞋,妈的脚肥,脚趾长,捡别人穿剩的鞋,穿着总是踢踢踏踏的。有时候影响她干活了,她干脆打了赤脚。那双脚上不知道起过多少水泡,长了多少老茧。
妈终于要来了,她满屋子转悠着,心想还要再添点什么呢?妈爱吃的炒瓜子,妈喜欢的菊花,妈的拖鞋和睡衣,她都买来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进城很多年,盼的好像就是接妈来住的这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早早地跟公司请了假,喜气洋洋地跟同事说:我妈要来了。同事亦很高兴地配合着她的幸福:看把你高兴的。
她站在出站口,脖子都伸长了。火车轰隆隆地进了站,远远地,她看到妈大包小包地出来,弓着腰,头上系着块蓝头巾,穿着不知捡哪个弟弟的旧运动鞋,神态拘谨而又慌张,不停地四处张望,身上的那些东西往下滑,妈赶紧往上提了又提
她大声地喊:妈——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许多年,都是妈站在出站口,接她送她。妈的目光就是她的牵挂,有妈在,她从来都不会无依无靠。
28岁那年,她离了婚。
年三十那天上午,顶着大雪回到家,坐在妈烧得滚烫的火炕上,喝着妈端上来的热米汤,只叫了一声妈,就¨开始哭。哭得天昏地暗。妈陪着她掉了一水缸眼泪,妈说:闺女,没啥,七灾八难过到老,人活一世,没有都顺心的。
她说她一无所有了。这些年为买房攒的钱都让那王八蛋给带走了。妈开始骂他,那是东北她听惯了的骂,妈骂得痛快,她便在妈的骂声里安静下来,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再怎么样,这世界上还有个人为她做主,向着她说话。她躺在妈脚下,那一觉睡得很踏实。
醒来,吃酸菜馅饺子,放鞭炮,跟在妈后面进进出出,她几乎忘了那个城,忘了那张忘恩负义的脸。
那个年,她都跟在妈的后面,去拜年,去扫雪,去逛集市。妈摸着她的头发说:妈得好好活着,我还没享着我闺女的福呢!
她说不是净操心吗,哪有福让您享啊?
妈板了脸,我还惦记着城里的高楼大厦呢,还有,我还想让你带我出去逛逛北京。
妈从来没跟她说过她有这些愿望。在她日子过得最灰暗的时候,妈说出来了。
她答应:行,不就是住住楼,逛北京吗?有啥了不起的。
她又变成了那个爱吹牛的妈的老闺女。妈也变成了那个虚荣得到处显摆她闺女住北京的老太太。
她孤身一个人回城时,她的包里多了冻饺子、黏豆包、咸菜、晒干的豆角蘑菇。妈站在八站口,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妈说:老闺女,他负了你,他有报应,咱不能因为他就不好好过日子。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她使劲地点头。妈始终没在她面前掉眼泪。她亦没敢回头看妈的那张脸。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孤单时,痛苦时,走投无路时,她都会想起妈的话不能因为他就不好好过日子。所以,越是难,她就越打起精神给自己做顿好吃的,给自己买件好衣服,然后神采奕奕地站在人前,像打不死的蟑螂。
她总会跟身边的同事朋友提起妈,说起她教给她的一切,她说:你们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妈,今天我还不知在哪儿过又穷又难的日子呢
她说的是她18岁那年的事儿。
18岁那年,她漂亮成绩好,有很多男事喜欢,也因此她在学校被同学排挤。她们合起伙来欺负她,在她的饭盒里放蜡油,在她的床底下塞毛毛虫。她跟她们吵,跟她们打,班主任老师来管,那帮女生就放出风去说她勾引老师。老师的媳妇不是省油的灯,来找她,给她两巴掌。她的世界都是黑的。
她回到家,妈和爸正在收豆子。手上被豆秧割得全是小口子。爸能沉默出一块金子来,两个弟弟除了吃饭回家,其余的时间都在疯玩。妈里里外外地忙乎着,倒出嘴来问她在学校咋样,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滑到嘴边,就着米饭吃到嘴里,她说:嗯,挺好的。
她在家住了两天,周日晚上,她得回学校了。妈给她准备的馒头咸菜她都背好,人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镇上有家小饭店,里面缺个打扫的,她怯生生地问:我行吗?满脸横肉的男人瞟了她两眼,说:钱不多,你也别给我惹祸。
她连忙点头。
活不累,只是有男人会毛手毛脚地摸她一把掐她一下,她吓出一身冷汗。满脸横肉的老板也让她浑身不自在。但是好歹可以挣钱,可以逃避学校里的那些屈辱。
她没想到第三天,妈就找了来。妈的脸色铁青,妈说:你长能耐了,啥事都不跟我说了!
她搓着手,妈说:要不是你们那个小老师怕出啥事找到咱家,我还以为你在学校里……
她哭若跟妈说了学校里的那些事儿。妈的脸气得通红,妈说:咱没做亏心事儿,咱还怕了那些死丫头不成?
妈拉着她回了学校,站在学校的走廊上,妈开始气壮山河地骂人。妈说:有本事,你们也次次考第一名。有本事,你们也唱歌比山雀还好听。有本事,也让那些半大小子的眼珠子落你们身上,欺负我闺女那算啥本事?
她害怕,拉着妈,说:妈,咱算了!
妈跳了脚,说:咱老实本分人家硬欺负那还行?咱不惹事不招灾的,还能让谁抓把土给埋了?
那次的事儿校长出了面才平息。小班主任替他老婆给她道了歉。那几个神气活现的女生也成了霜打的茄子,大家都知道她有个惹不起的妈,也就不惹她了。
那次回家,妈很严肃地找她谈了话,妈说:这一辈子是你的,你得想好了,不能因为别人,你就毁了它。
她看着妈日渐苍老的样子,她很想问问:您的这辈子呢?是不是因为嫁到他们吕家就被这个家毁了呢?
8岁时,她背着花书包上学,妈跟她说她当姑娘时,最让人羡慕的就是写一手好字,妈说:妈没走出这村子,老闺女,你得使使劲,替妈把愿给还需要了。
据说,妈当姑娘时,漂亮和手巧是有名的。解放军来招女兵,妈报名,一次次选下来,妈是唯一被选中的。可是姥爷好赌,在赌桌上把闺女输给了爷爷。妈是在当兵走的路上被拦下来的。妈绝食了好些天,差点就要了命。
妈跟她说起这些时,就像是说别人的事儿。妈说:这世上的事儿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争你抢也白搭。
妈还说:人活着就是要经历很多苦事,苦不要紧,你自己找著乐就行了。
那时,家里的口粮不够吃,妈就去人家收完的地里捡豆子捡玉米捡土豆。天刚亮出去,天擦黑了回来。妈大声地跟邻居说笑,还唱歌,她不知
道妈怎么就有那么大精神有那么多劲,总也使不完似的。
她贫血,小脸白得跟纸似的。妈急得嘴长了一溜水疱。妈出去转了一圈,怀里揣了几个鸡蛋,打到碗里,撒上点葱花,蒸了一碗油汪汪的蛋羹,她吃得香,问妈哪儿弄的鸡蛋,妈呵斥她:吃你的,管那么多干啥?
邻居叉着腰在门前骂时,她才知道那鸡蛋是妈摸来的。她把蒸好的蛋羹推到妈面前,说:我不吃。妈摸了摸她的头叹气:跟我闺女的命比起来,挨几句骂算哈。
她倔,抬手就把那碗蛋羹倒进了脏水桶里,她说:我不吃偷来的东西。
妈没吭声。晚上,她醒来,她听到低低的哭声。她侧了侧身,看到窗户下,妈在给她缝棉裤,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很想坐起来抱住妈,跟她认错,告诉妈她再不跟她闹别扭了,告诉妈她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妈。
可是,她没坐起来,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流到耳朵边的枕头上。那一夜可真长啊!
32岁,她终于要在城里买房了。她打电话给妈,让她挑楼层。电话那端妈也兴奋,一会儿说高点好,敞亮,一会儿说还是低点吧,地震了好往外跑。她在电话这端笑得像过年一样,她说妈,你可真有意思。
一路上,妈都在看她的车,妈说:我老闺女可真能,都会开车了。她从倒车镜看到妈兴奋得通红的一张脸,她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生的。
妈进了她的家门,居然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她拿了拖鞋让妈换,妈很吃力地脱下那双旧运动鞋,里面穿的是双新袜子。
妈一个屋一个屋看,妈说:这么多屋还不得迷路啊?她笑妈的夸张,总共才九十多平方米,哪至于啊!
妈摸洗手盆的大理石,摸马桶上的白搪瓷,妈说:这城里人拉屎的东西比咱村做饭的还干净。她笑得嘎嘎的,她说:妈,从今往后你就是城里的了。
两年前,爸走了,两个弟弟大学毕业也都散落在城里。村子里只留下了妈,这次来,她没打算让妈走。
她告诉妈哪个是洗手液,哪个是洗发香波。洗完脸,先擦哪个,再擦哪个。妈说:呀哟我的娘哎,整这么复杂,我可记不住。
她就笑了,说妈土,说你还上过学呢,咋跟不认字似的。
妈嘿嘿笑。
晚上,她带妈出去吃的饭,一桌子菜,妈没吃几口,却高兴得说村干部都不一定上过这么高级的饭店。她笑,干啥跟村干部比,你的福气大着呢!
回到家,妈仍是这看看那看看,问东问西的。她问妈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不累吗?妈摇头,然后,她一转身,看到妈孩子样蜷着身子睡在了床上,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她没告诉妈,金融危机来了,她的公司不容乐观。
可是她知道,纵然是妈知道,也会告诉她天无绝人之路。
她想:就算这世界无童话,有妈在,一切也终归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