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很香
2009-08-27钟墨
钟 墨
曾经的熟视无睹
就是为了
一朝的
发现吗
1
闻邈常常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他出生就是为了当父亲的敌人，而且是那种百折不挠的敌人。也就是说，他这个敌人虽然一直处于劣势，却始终以孱弱之躯与强大的对方作战，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还时不时地去挑衅对方。他这个蚂蚁似的小敌人经常使对方——父亲哭笑不得。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得迎接战斗，这几乎是被迫的。
如果闻邈想起并不在身边的父亲，那张和自己特别相像的棱角分明的脸所具有的表情永远是愤怒着的，即便不是愤怒的也是严肃着的，甚至是扬手巴掌就要落下的样子。
所有的母亲都爱唠叨孩子小时候的事。闻邈的母亲说，闻邈和父亲第一次“激烈的交锋”是在闻邈两岁时。他们家当时住平房，闻邈在院子里把果汁倒进土里和泥，然后把和好的泥巴一点一点运回家，又一点一点地抹在白墙上。父亲发现后，假装生气地让他不要再弄，闻邈眨巴眨巴眼睛，转身就往外走，再回来时，手中依旧拿着一小团泥巴，依旧往墙上抹。父亲见批评不见效，便扬起手吓唬小闻邈，可闻邈竟然看不见似的转身往外走，依然直奔院子里的泥巴。父亲真的上前打了一下他的屁股，本以为他会哭，可是他没哭，而是紧紧地攥着泥巴，与父亲对立，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这一对峙就是15年，闻邈长到了17岁。
哦，对了，两岁时那个故事的结局是：父亲强行把闻邈抱进屋，闻邈依然心中不服，趁父亲不备，把手中的泥巴涂到了父亲的脸上。
那一小团泥巴很快就从父亲的脸上掉到了地上，犹如眼泪。
但是，父亲怎么会流眼泪呢?他高大强壮，表情冷峻，在家中说一不二，虽经常遇到闻邈无声的或直接的反抗，他也坚决要让儿子和妻子把他的话贯彻到底。
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我才能脱离他?这是闻邈常问自己的话。
2
长大与脱离是因果关系。但真正的脱离需要自身的强大，最好是像父亲那样强大，不，要比他强大。强大的父亲在事业上早早就走向了成功，成了本城最大的房地产商之一，城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他的建筑。他在外面得到的掌声越多，闻邈给他的白眼就越多。
闻邈高一时，父亲就明确地告诉他：“虽然你科科优秀，但你必须学理科，然后考全国最好的建筑系，将来好继承我的事业。”
闻邈本来就想学理的，一听父亲这么说，便冷冷地告诉父亲：“我喜欢文学，精神的力量绝不比你的金钱弱!我视金钱如粪土!”
父亲对儿子的理论嗤之以鼻：“你吃的东西是用什么买的?穿的是用什么买的?是用我赚来的钱吧?粪土能买来这些吗?”
闻邈冷冷地回答：“这是你的义务，因为。在我出生之前，你和妈妈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来到人世。”
这一番争执最后因市教委决定高中不再分文理科而不了了之。
闻邈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和父亲唱反调，好像唱了反调才能显示他的存在，显示他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哪怕是对立的地位!
从闻邈上初中时起，父亲就警告闻邈：不许早恋!否则我打扁你!
闻邈初中时没谈恋爱，不是因为父亲的话，而是没碰上心仪的。
但是，高二时他遇到了洛洛。
3
娇小玲珑、美丽可人的洛洛和闻邈在一起时，仿佛只会说一句话：“……就听你的吧。”无论遇上什么事，洛洛都是这样，看什么电影，什么时候去看，如何对父母撒谎，她都听闻邈的。在洛洛面前，闻邈觉得自己无比强大。
17岁的思维，就像七巧板，能拼出许多图案，有的图案看起来很没道理，但它也是一种形状。
闻邈忽然有一天问洛洛：“我们学习这么好究竟为了什么?”
洛洛想了想说：“我没想过为什么，我妈说我是照相机脑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闻邈：“学习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看来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那咱们还学它干什么?”
学习和闻邈一样几乎所向无敌但在闻邈面前就变成弱智的洛洛不假思索地说：“是呀，学它干什么。”
闻邈想了3天，做出了人生的重大决定：退学，和洛洛结婚，然后浪迹天涯。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洛洛一说，洛洛说：“就听你的吧。”
闻邈说：“我得先和我妈妈说说，我不想偷着离家出走。你也是，咱不能伤妈妈的心。”
洛洛说：“那爸爸呢?”
闻邈没吭声。
当闻邈把自己的想法和妈妈说了后，妈妈吃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直奔电话机，赶紧把事情告诉了闻邈的爸爸。
闻邈在一旁听着，下意识地站起身，做了一些动作，仿佛拳击赛前的热身动作。可想而知，一定又是一通“好好”的教训!他不忍待在屋里看妈妈流眼泪，于是踱到屋外，在自家的独体别墅四周转来转去，不停地对自己说：“别怕，今天你会赢!”他今天才发现，别墅后面有一棵丁香树，白色的丁香花一串一串，开得正盛。不用特意去嗅，他就能闻到丁香的香气。他心想：丁香不愧叫丁香，原来是这么香啊!
4
特别出乎闻邈和妈妈意料的是，当爸爸听说这件事后，立刻赶了回来，一见到闻邈，就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有出息，不愧是我儿子。小小的年纪就敢作这么大的决定!”
还没等闻邈想出用什么话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父亲时，母亲激动地扑向父亲：“你还有个当爹的样吗?他是糊涂虫，你也老糊涂了?”
父亲没理妻子，示意闻邈来到餐桌前，二人相对而坐。父亲说：“你记住，‘结婚后你就是大人了，不能再从我这里拿一分钱。我可以帮你的是，你可到我的公司做一名员工，按劳取酬，养家糊口。”
闻邈大人似的说：“这倒不用，我有办法赚钱。”
“说说看，你有什么打算?”
面对和颜悦色的父亲，闻邈头一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了想说：“我可以去洗车，就像街道旁的那些人一样，拿着水桶和抹布，一个小时就能洗一辆车，洗一辆车有10～20元的收入，一天洗8辆，就是80～160元钱。”
“我得过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我可以去当家教，明智的家长一定会请像我这样成绩优秀的高中生给孩子当家教的，我既有知识，又理解学生的心理。”
父亲不像往常那样严肃，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我就充当学生的家长，我来问你，你凭什么让我信任你?你有学历吗?”
提到学历，闻邈激动起来：“那个重要吗?你只有中学毕业，可是手下的博士生有十几个。”
父亲拍拍他的肩，让他安静下来：“我是我，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文凭是没有能力重要，但是，它是块敲门砖，没有它，你连门都敲不开，怎么展现你的能力?人家凭什么把孩子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教?再说说擦车的那个想法，我问你，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拎一桶水走二里路擦一辆车吧?成本太高了!”
的确，这么现实的问题闻邈从未想过，他卡壳了。
“连最基本的‘用具都不知从哪里来，那这钱怎么挣?”
闻邈觉得父亲说到现在，有些嘲笑他的意思，于是又恢复了以往“作对”的心态：“反正不用你管，我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不会跟你要一分钱。”
父亲说：“所以我说你是好样的，因为你从不稀罕我的钱，总想靠自己的实力说话。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别正话反听。”
闻邈仔细看了看父亲，发现父亲的表情的确是真诚的。父亲居然不批评他“早恋”的事，而是跟他探讨“生存”的问题，这使他放下了其实一直紧张的心。
5
闻邈喜欢洛洛，他不想让洛洛跟着他走上一条看不清方向的路，不想让洛洛跟他受苦。仔细想想，学习对洛洛这么文弱的女孩来说，也许是一条最好的路。闻邈把自己的想法跟洛洛说了，并提出分手。洛洛哭了，点了点头说：“我听你的。”
当然，闻邈得继续上学，并且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学习。
父亲没有再过问闻邈今后的打算，连“早恋”的事都没问过，仿佛上次的谈话从没发生过一样。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天，闻邈起得很早，到院子里看外语。他看见父亲的车，突然一阵冲动，回屋拎出个水桶，把父亲的车擦得干干净净，又到后院摘下两束丁香花插在车里。
他眯着眼，看着丁香花，心想：妈妈说丁香花在院子里整整3年了，为什么我才发现它是那么香呢?
也许闻邈以后会从妈妈嘴里知道，也许他会自己悟到，和他谈话的那天晚上，爸爸一夜未眠。
编辑王一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