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和陈梦家的收藏往事
2009-08-21方继孝
方继孝
王世襄先生在《怀念梦家》一文中说:“梦家比我大三岁。1934年我考入燕京大学,他已是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他非常用功,而我则是一个玩得天昏地黑、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那时和陈梦家先生,都在搜集明式家具,有了共同兴趣。……我以廉价买到一对铁力木官帽椅,梦家说:‘你简直是白拣,应该送给我!端起一把来要走。我说:‘白拣也不能送给你。又抢了回来。梦家买到一具明黄花梨五足圆香几,我爱极了。我说:‘你多少钱买的,加十倍让给我。抱起来想夺门而出。梦家说:‘加一百倍也不行!”
王世襄的收藏,与陈梦家是分不开的,本文的作者收藏到了陈梦家先生自1935年至1963年间写的140多件书信,以独家的材料,为您讲述王、陈二人的收藏往事。
有人这样说,提到王世襄先生的古典家具收藏和他编著的《明式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珍赏》,都离不开一个人物,那就是陈梦家先生。
王世襄先生是从50年代初开始收集古典家具的。而比他年长几岁的陈梦家比他早一些,大概1947年从国外回到清华大学就开始了。说起王世襄先生收藏古典家具的起因,其实很简单,据说,一次看见北京街上卖的算盘珠有的是用珍贵木材紫檀做的,很是好奇。本来就喜欢刨根问底的他经过追问,才明白,原来古旧的硬木家具已经不时兴了。算盘厂用很低的价钱把这些紫檀、黄花梨制作的家具买回去,做算盘架子和算盘珠。王世襄先生弄明白之后,到古旧家具店和市面上去看,果然有不少雕刻精美的各式硬木家具在那些店里随便地堆放着。于是他开始收购各式各样的古典家具。十几年过去了,王世襄先生的家里已经存有一百多件明清时期的古典家具。
陈梦家是上世纪30年代新月派著名诗人,抗战时期先是随清华大学去了西南联大担任教授,不久到国外执教、游历数年后,于1947年回到北京从事古青铜器和古文字学研究,并担任清华大学的教授。陈梦家同王世襄一样,对明代家具、漆器、竹刻、版画等的古典艺术嗜爱,并作为自己生命最终的归宿。五六十年代,陈梦家因发表《慎重一点“改革”汉字》,不赞成废除繁体字实行简化字,由此被定为“右派”。1966年,陈梦家被批斗、被罚跪、被侮辱、被关押。之后,他留下遗书,在1966年9月3日含恨自杀。陈梦家多年购买的明代家具、珍稀古书被悉数抄走,装了两卡车放在文物管理处。“文革”结束后,那些明代家具才重新回到了陈梦家的四合院中。
关于王世襄先生与陈梦家先生收集明清古典家具的故事,王世襄先生曾写过《怀念梦家》一文:
梦家比我大三岁。1934年我考入燕京大学,他已是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他非常用功,而我则是一个玩得天昏地黑、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只是由于他和赵大姐结婚后,住在校旁我蒙的园子中,晨夕相见,渐渐熟识。……1937年产沟桥事变,梦家夫妇离开北平,辗转到了昆明西南联大。1944年他们去美国。1947年梦家回到清华大学授课,一直到1952年转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住在钱粮胡同我舅父遗留的一所大房子内。那时因和陈梦家先生,都在搜集明式家具,有了共同兴趣,不时想着对方买了什么好物件,彼此串门才多起来。
我们既已相识多年,现在又有了同好,故无拘无束,不讲形式,有时开玩笑,有时发生争论,争到面红耳赤。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著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例如那对明紫檀直粳架格,在鲁班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精力倾注到学术研究中,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我以廉价买到一对铁力木官帽椅,梦家说:“你简直是白拣,应该送给我!”端起一把来要走。我说:“白拣也不能送给你。”又抢了回来。梦家买到一具明黄花梨五足圆香几,我爱极了。我说:“你多少钱买的,加十倍让给我。”抱起来想夺门而出。梦家说:“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门拦住。当时我故意说他的家具坏了,上当受骗,想逗他着急。一件黄花梨透空后背加格(图:陈梦家旧藏:明黄花梨逢空后背架格)是他得意之物,我偏说是“倒饬货”,后背经人补配。一件黄花梨马纹透雕靠背椅,他更是认为天下雕工第一。我指出是用大兀觉及镜架拼凑而成的,还硬说在束装上靠背之前就曾见过这具兀觉,言之凿凿,真使他着了急。事后我又向他坦白交代我在说瞎话。“不过存心逗逗你而已”。梦家比我爱惜家具。在我家随便搬动随便坐。梦家则十分严肃认真,交椅前拦上红头绳,不许碰,更不许坐。我曾笑他“比博物馆还要博物馆”。
实际上我们谁也不曾真想夺人所好,抢对方的家具,但还要像煞有介事她表演一番,实因其中有说不出的乐趣。被抢者不仅不生气,反而会高兴:“我的家具要是不好,你会来抢吗?!”给对方的家具批毛病,主要是为了夸耀自己的眼睛赛过你。不管说的对不对,我们也从来不介意。能听到反面意见,总会有些启发。待冷静下来,就会认真地去考虑对方的评论。至于买家具,彼此保密是有的,生怕对方捷足先登,自己落了空。待买到手,又很想给对方看看。心里说:“你看,又被我买到了!”如此十多年,一直到变无前例的“大革命”,就是1957年两人都被错划成“右派”,也没有中断过来往。
正如王世襄先生所叙述的,陈梦家还经常把搜罗到的明代家具展示给友人、同好。陈梦家收藏的明代家具,造型结构考究,并呈现出明代家具特有疏阔大方。当时在北京乃至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上世纪50年代陈梦家收集的一批精美绝伦的明代家具,其中一把椅子号称“天下第一交椅”,其仿制品在美国就拍卖了53万美元。
关于陈梦家购置明清家具的故事,陈梦家在写给夫人的信中,亦有所记述。我曾将敝斋中收藏的陈梦家先生自1935年至1963年间写给夫人的140多封之零散书信,进行过研读,得知陈梦家收藏明清家具最为痴迷的时期是1947年他回国之后,清华大学给了他一处住宅,他开始买家具是为了家庭起居生活的需要。1948年后,赵萝蕤已决定提前回国。陈梦家为了爱妻的归来,几乎每周休息日都要到城里的古旧家具店去寻觅称心的家具。每购置到一件如意的家具,他都要写信告诉尚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子。我曾把陈梦家先生写给妻子信中有关购置明清家具的内容进行了摘录,现择录几条如下,
1948年2月25日
我买的明代小方桌,愈看愈爱,邓叔存、王宪钧来看,均羡慕不已。邓叔存又要我让。他们居然估价一千万(注:旧币。下同)。现在我在清华的家具,要算是最好的。
1948年11月1日
与仁政午饭之后上天桥买定八仙桌=,一黄花梨者。一红木。
1948年11月8日
今日一早入城,刘仁政在青年会门口等我,一同逛私宅、隆福寺、东四、天桥北大街等小市
访硬未家具,奔走到晚,中间去振德兴看绣衣,甚可观。今日买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画桌,而无屉,伍佰三十万),两半月形红未小圆矮桌(柞咖啡桌用,伍拾伍万),长方小茶几(花梨木,=十五万),长条琴桌板(需配=茶几作腿,板六十五万),各款除琴板外均由刘什,紫檀琴桌为难得之明器,刘说存我处,算作他的。其它的送我。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两星期后一切由振德兴雇车运来。此外又订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约需三百万,托一人去办:我星期四(后天)再八城与刘跑一跑,非常费劲,然亦有趣。各物若合美金非常便宜。
1948年11月9日
四月前与仁政看好的大明黄花梨小八仙,居然尚在天桥,以三百五十万买下,后目送来。
前昨两日进城,因唐兰、于省吾请吃烤羊肉于烤肉季,极好。又跑了木器店,德胜门外、鼓楼、后门大街、隆福寺、东四、瓷器口、鲁班馆、东晓市、天桥西大街等。大看从前未看到的北平,但家具近大缺货,只买到大椅二,方凳二(一百四十万)(图:明黄花梨大灯挂椅)。
1948年11月17日
硬木家具已经从城里送来,我现在就坐在太师椅上,紫檀画桌上写此信。与刘仁政跑了一天鲁班馆与琉璃厂,买黄花梨橱柜一个,又看了一个绝好的极小尺寸的黄花梨方桌,索价一千万,少了不卖。前日所看毯子,价不贵,可买到。花伍拾万买宋代破瓷片,回家自己粘起来,别有情趣。
梦家先生信中提及所购各明清家具,后来王世襄先生不仅在撰写的回忆文章中有所述及,在他编著的《明式家具珍赏》图录中有三十八幅,是承蒙赵萝蕤先生允许用陈梦家先生旧藏拍成的。
王世襄先生编辑《明式家具珍赏》是“文革”后的事情了。王世襄先生产生了编辑明式家具的书籍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把好友陈梦家先生收藏的家具也收录进来。2003年秋,王世襄先生编著的《明式家具珍赏》出版,扉页赫然印有:仅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足见王世襄先生与陈梦家先生交谊至深。
王、陈二氏所藏古典家具的归宿
《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赏》出版之后,中国一下子出现了上万个家具作坊,模仿书中的样式制做仿古家具,中国的古典家具从此走向了世界。而《明式家具珍赏》中收录的王世襄老人连同他的好友陈梦家先生生前所藏的明清古典家具都已经有了很好的归宿:设施堪称世界一流的上海博物馆为中国古典家具专辟了一个家具馆,展品的太部分来自王世襄先生的俪松居;另一部分则是陈梦家夫人的捐赠,上博也专门辟了一个展室。